12

春祭是這個季節裏最隆重的一個節日。這一天早晨照例要在祭天臺舉行祭祀各方天神的儀式,皇室成員和文武百官都須得參加,平民百姓也可在遠處觀禮。

寅時起百官和宗室便列隊候在祭天臺下,稍遠處有為帝後觀禮搭建的蓬臺,裝飾着繡有龍鳳圖騰的明黃錦緞,皇室其餘人分男女安排在兩邊。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過去,東方漸漸發白。随着象征春雷的大鼓擂響,絲竹合鳴,鼓樂的節奏正好暗合着日出,旭日仿佛被喚醒,一點一點從東方地平線冒出頭。

悠揚的唱經聲起,國師玄池率領祭祀的九十九名道官踏階登上祭天臺。他站在人群中顯得更為醒目,一襲華美的銀紫法衣,其上精繡日月山川、雲紋仙鶴、錦繡花團。頭頂蓮花金冠綴滿寶石,在晨光照耀下熠熠生輝,映襯得他莊嚴猶如神只降臨。

若黛仰頭望着遠處祭壇上玄池清逸的身影,腦子裏恍惚閃過一個模糊的畫面。依稀也是在這祭天臺,陰雲密布,狂風怒號,他獨自一人凄然舞劍,身前案臺上似乎橫躺着一個人……她隐約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猛地一搖頭,擺脫這幻象,身邊一位貴女奇怪地看她一眼。

整個祭祀過程按部就班,由國師誦念祝文、禱詞,焚燒祝詞後敬香,道官們供上犧牲,按先後順序,敬獻天地、日月星辰、四季、五谷、六畜、百花之神靈。最後由皇帝親自上祭天臺,向天地主神奉上九炷高香收尾。

皇帝祭拜天地,萬千臣民也同時頂禮叩首,山呼萬歲,一波一波聲如浪潮。

等到祭祀大典結束,帝後銮輿擺駕回宮,日頭已經高高升起,人們站了近三個時辰,散去時皆面露疲倦困頓不堪。

若黛這時已累得幾乎站不住,兩個丫鬟一左一右架着她才能勉強行走,安氏心疼得跟在後面數落她:“都叫你好好在家待着,你偏要出來活受罪,知道厲害了吧?”

“我到車上歇歇就好了,全家人都出來游趕春集,就我一個人在家有什麽意思嘛。”若黛蒼白着臉反駁,生怕被他們強制送回家。

慢吞吞還未走到侯府的馬車前,成安侯和方清山已經找來了。成安侯最疼閨女,關懷之情溢于言表,清山嘴上雖然嫌棄她麻煩,還是搭把手接替丫鬟扶住了她。

一家人全上了車,車夫一揚鞭,馬車緩緩馳往目的地。

游趕春集是春祭日的風俗。

祭祀結束後,這一天最大的樂趣都在趕春集上了。因為人多,各家商販沉滞積壓的貨物紛紛在這一日集中折價抛售,新貨品也趁機紛紛上市,各種官方的民間的節目層出不窮,熱鬧非凡。這是全年唯一一個不□□份高低貴賤的集市,入市者女性為安全起見需以面罩掩飾,貴族官宦也不許以身份仗勢欺人。

市上有官方監管,衛隊來回巡邏,以免歹人趁人流擁擠作奸犯科,女子即便單身出行,相對平時也安全許多。

這樣有意思的趕集日,很少有人願意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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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黛虛弱了十幾年,這趕春集也不過小時候來過兩三次,還都是被大人抱着走的。長大後方準和夫人怕她出事,很少許她出門,她每年只能暗搓搓地嫉妒出去玩的柳枝他們。最可恨的是方清山,淘到什麽好玩的從來不想着給姐姐帶一份,還拿到她面前故意炫耀。

今年好不容易身體調養好些,纏得他們帶她出來,她非得親自去見識見識不可。

趕春集分設四市,方家去的是位置相對最偏遠,人員也較為稀少的西市。方準特意吩咐車夫慢一點,讓車行的平穩些,以免颠簸壞了妻女。若黛服了一丸藥,枕着安氏的腿小睡一會兒,到達時體力差不多也恢複好了。

“黛黛,市上人多,一會兒你千萬要跟緊娘,不可走散了。”安氏拉着她,不放心地囑咐了一遍又一遍,連清山都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娘,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走丢也會自己回去,再說有護衛跟着,你擔心什麽啊?”

“現在為時尚早,等你将來有自己的閨女了再來跟你娘說這個吧。”方準笑呵呵地拍拍兒子的肩膀,“身為方家男丁,保護你姐姐,你也責無旁貸啊。”

“怎麽就從來沒見你們擔心我走丢了?你們這是偏心,太偏心了。”清山抱着手臂,幽怨地看着他們,有方若黛的地方,他在父母眼中的存在感就低到約等于無。

“偏什麽心?少你吃還是穿了?”安氏不滿地剜他一眼:“小兔崽子,你什麽時候才能不吃你姐姐的醋。”

“等你們不偏心的時候。”清山一哼,挑簾跳下車。

花萼拿出幾個絲織面罩,造型各異易于辨認,若黛挑了個蝴蝶形,裝飾着彩羽的,讓柳枝幫她戴上。面罩遮住半邊臉,露出瓊鼻櫻唇和尖尖的下巴,令人忍不住想要揭下來一睹真容。

“不行,太惹眼了。”安氏看着不放心,擰着眉一把給她摘下來,換了個樸素的,然而戴上效果并沒有什麽不同。既然都差不多,她還是選了最漂亮的那個。

雖說西市人最少,比起一年中其他時候,可也算是摩肩接踵,張袂成陰。因為人多,私家的車馬都被攔在了集市外不準進入,只能下車步行。今日方家從主到仆都穿得低調,不像公卿侯爵,一彙入人潮便如水滴入海。

四市不僅彙集了來自各地的行商販客,還有許多行走江湖的賣藝人。

最吸引方家姐弟注意的是一個西洋來的雜耍團,他們中有金發碧眼的白人,也有皮膚黝黑、體格健壯如牛的昆侖奴。

這些異域來客的語言和詩歌他們雖然聽不懂,舞蹈卻覺得很有意思,昆侖奴将金盤高舉在頭頂,白人姑娘單足踮着腳尖就能在盤中穩穩地連續轉上十幾圈,讓人嘆為觀止。

雜耍團裏還有會變戲法的侏儒、耍蛇的身毒人,有跳火圈的小狗、踩高跷的黑熊、将人逗得捧腹大笑的猴兒……要不是成安侯夫婦催促,姐弟倆能在這看一天。他們無可奈何被爹娘拖走,臨走前慷慨地留下了最多的打賞。

一些經營胭脂水粉、成衣首飾的大商家常聘請年輕美貌的紅伶試用自家商品以為宣傳。路過一間老字號銀樓,幾個花枝招展的少女正站在闊氣的鋪面門口招攬客人。

安氏被她們所佩戴的寶石釵環吸引,思量着為若黛添置一些新首飾,便帶她走了進去。

他們這種人家衣服首飾一般請人上門定制,不過偶爾到鋪子裏親自挑挑也別有趣味。

縱使刻意不彰顯身份,鼎食之家養出來的氣度也不是一般富家女眷可比。這“金玉滿堂”雖在西市,卻是帝都最有名的銀樓之一,掌櫃眼神兒何其毒辣,立即去請了老板出來接待。

店中還有許多客人,以女客居多,有些身份的,都會被請到樓上雅閣,最時興最新穎的樣式直接送到她們面前以供挑揀。

若黛很少逛街,她想要享受的就是這種和普通人一樣的購物樂趣,拒絕了店家的特殊服務。

“既然如此,我們就在這大廳裏看看吧,老板,把你們這獨一無二的款式都拿出來,不要重樣兒的。”安氏向老板說。

“選什麽啊,麻煩死了。一起打包帶回去吧,喜歡的就拿出來戴戴,不喜歡的送人賞丫頭都可以。”清山百無聊賴,打了個哈欠,手肘捅了捅旁邊的方準,“爹,你說是不是?”

成安侯深以為然,對于男人來說,在這種地方豈不就是浪費時間?

“女人的事兒,大老爺們兒別多話。”安氏轉頭斥責,父子倆乖乖閉嘴。

金玉滿堂的首飾,即便批量制作的也比外面貴,更何況獨一無二的限量版,往往出來沒幾天就被搶購一空。老板見是大主顧,笑得見牙不見眼,讓夥計沏上好茶,殷勤地請他們坐下。只等了片刻,夥計們拿出來十幾只錦盒,悉數打開放在他們面前。

這些首飾都是成套的,最貴最新穎,廳內燈光通明,打在寶石上,五光十色,奪人眼球。周圍看向母女二人的視線既羨且妒,只恨自己不能擁有這種夫君和父親。

成安侯夫婦疼女兒,巴不得什麽都給她最好的,歷年皇後賞給若黛的好東西也不少,将她的眼光養得十分高。

這十幾副頭面她一一看過來,金石珠玉各種材質皆有,工藝精湛,造型也确實精美別致,不過左右是些鮮花蝴蝶,沒有特別吸引她的。

“就這些嗎?”若黛又看了看櫃臺裏別的樣式,準備走人了。

老板見她不為所動,竟然一件也入不了眼,深深感覺自家招牌受到了侮辱。他一咬牙招來掌櫃的,對他耳語幾句,掌櫃領命而去,須臾捧出來一只潔白無瑕的玉盒子。

這個她要是再說看不上,老板真要懷疑眼前幾個人是對家故意派來砸場子的了。

一件首飾用玉盒子盛放,這麽珍而重之,倒引起人們幾分好奇來。

玉盒打開,裏面以紅色絲絨鋪底,上面僅躺着一根水玉發簪。通體清澈透明,樣式簡潔古雅,末端鑲嵌着一顆龍眼大小,似玉非玉的珠子。

“看起來平平無奇,沒什麽特別之處。”旁邊有人評價。

若黛母女沒說話,等着老板自己揭曉其中的奧妙。

老板令人關上門窗,熄了燭火,店內頓時一片漆黑。這時發簪上那顆珠竟然在黑暗中煥發出清寒的藍綠色光芒,将盒子裏的絲絨也照得纖毫畢現。

店中響起一片驚嘆。

天然的夜明珠極為罕見,若黛在皇後那裏見過一顆,有橙子那麽大,只能做成擺件,夜間看起來就像一輪小巧的明月。

這一根簪子的價格,比那十幾套首飾加起來都高,但只要她喜歡,千金萬金,成安侯也不心疼。

若黛拿着發簪愛不釋手,老板像蒼蠅般搓着手,報了個高價。方準剛說要結賬,樓上忽然插進來一個嬌滴滴的女聲:“等等,這簪多少錢?我們夫人要了!”

“真不好意思,你們夫人晚了一步,這簪我們已經買下了。”清山叉着腰仰頭回道。

“你們還未付錢,它就還是店中之物,既然如此,當然是價高者得。我們家主人說了,夫人喜歡,他願意出雙倍價錢,老板,你怎麽看?”黑暗中看不清樓上的人什麽樣,不過只聽語氣就讓人覺得分外嚣張,這還只是個下人。

雙倍價格啊!怎麽看?商人嘛,當然向錢看。

況且能被請到樓上雅閣的,都非富即貴,他犯不着為這來路不明的一家人得罪貴客。

老板欣喜若狂,從若黛手裏奪過珠簪,裝回玉盒。樓上貴客說的很有道理,這單生意還沒成交呢,肯定不作數了,他也算不上毀約。

他一邊吩咐夥計重新開門點燈,繼續做生意,一邊噔噔噔跑上樓梯。

若黛目瞪口呆,氣得一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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