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後事
第102章 .後事
唐訣臉色難看至極,眼下一片泛青,似乎是一夜沒睡,胡子也長出了一些,面色蒼白,眼神渾濁,在眼白處還有血絲,一頭散亂的黑發披着,這般涼的天,他身上就只穿着裏衣,歪歪扭扭地披着一件長衫,像是匆匆過來,一手扶着門框,另一只手上抱着純白的小貓。
“陛下。”皇後見他這般樣貌有些震驚,連忙對尚公公道:“快扶陛下回去,陛下身體不适千萬不可出門吹風啊!”
尚公公走過去正要扶着,卻沒想到被唐訣拍開,他腳下虛浮,腰背卻筆挺着,緩步進來之後無視皇後,直接走到睦月身旁,牧月退後,他才将牧月方才挪動的東西全都放回了原位,背對着衆人,聲音壓低:“朕說了,誰都不許動她的東西。”
陸清跟着唐訣一起過來,站在小屋門前瞧着唐訣的背影,幾人還未來得及勸阻便見他捂着嘴彎腰咳嗽,懷裏抱着的小白貓直接跳下,幾步蹿上了床鋪,窩在了蓋着雲謠屍體的被子上,睜大一雙碧藍的眼珠子看向衆人。
尚公公壓低聲音,無奈地嘆了口氣:“陛下,雲禦侍已經去了,逝者已矣,入土為安,延宸殿是何地方,怎可叫一具屍身長留?”
唐訣轉身過來,慢慢坐在了桌子邊,他眼眸低垂,叫人看不出心思,一手摸上了桌案中央的茶壺,又端起茶杯倒出了一杯冷水。
房中一切都是昨日模樣,昨日早晨雲謠還特地早起跟在他後頭東奔西跑。
唐訣雖只來過這屋子裏一次,卻對這裏頭的記憶很深,他記得香案上的血玉如意是他送的,還有兩口羊脂白玉,花瓶中,放着的是早些時候她從外頭剪進來的梅枝,花落杆枯萎,幹枯地躺在瓶子裏,安靜地仿佛一幅畫。
夜明珠她讓秋夕打了個絡子挂在床頭了,每晚入睡前都能瞧得見,還有靠着窗戶放着的靠椅,天涼快搬到外頭樹下吹風,天冷了就靠在屋裏取暖看書。
這裏一切都存在着雲謠的痕跡,她才走了一日,氣息猶在,說不定魂魄……也會聞着味道回來。
他知道雲謠死不了,可是人死,終是會疼的。
唐訣原本想着疼的是雲謠,可當他半瘋癫半清醒,在太明殿終于手刃仇人的快感過後,瞧見躺在地上,睡在他劍下的人是雲謠時,他這麽些年來頭一次感覺到徹骨的疼痛。
剎那間仿佛一把箭刺入他的心口,倒刺勾住了心頭肉,瞧見她閉上了雙眼,那箭往外拉一寸,瞧見她滿地鮮血,那箭又往外拉一寸,等确定了她已死了,那箭終于撕扯過胸腔肋骨,拉破了皮膚從心口拔出,卻将他的心捅了個大窟窿。
好難愈合,饒是他不斷安慰自己,她能活,她定然還能活,可還是痛徹心扉,一夜輾轉,不想睡,陸清配的解藥催他入睡,睡後不過一炷香,又是噩夢連連驚醒一身冷汗。
雲謠死時的畫面還停留在他的腦海裏,所以他昨日到現在,從未敢直視過她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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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往常不同,在錦園中,他為了證實雲謠是不死之身,命人去林中挖墳,把那早已腐爛的屍體放在自己面前看傷口,可如今,他甚至都不敢朝對方靠近,只要想到是他親手刺穿了雲謠的心髒,便有一股酸澀與強烈的恐慌愧疚從他心口蔓延,充斥着渾身。
唐訣握着那杯冷水,不自覺地瑟瑟發抖,皇後看了連忙抓住明溪,他如今這樣,與昨日在太和殿前時幾乎沒差,仿佛會随時發作。
“陛下?”尚公公見唐訣遲遲未給出回複,焦急道:“陛下還是早日讓雲禦侍安心去吧。”
唐訣盯着杯中水,因為他手的顫抖,杯中清水起了淺淺的漣漪,唐訣感受得到他的心直到現在還在疼,即便不去觸碰,也疼。
他雖心緒低落,卻也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若雲謠的屍體一直放在延宸殿必然會惹出大事,到時候就不是皇帝弑母那般簡單,反而坐實了他的瘋症,這輩子也別想好了。
堂堂一國之君,将一名宮女的屍體藏在自己的宮殿之中,說出去必叫人汗毛立起,認定此人不可為君。
只是唐訣心有不甘,也心有不舍。
他曾問過雲謠,她長什麽模樣,雲謠說她忘了,就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她的長相,所以她認了這張臉,也讓唐訣記着這張臉,這便是她今後的樣子。
唐訣記下了,卻偏偏也失言了。
“是朕沒能護住她。”唐訣輕聲開口,聲音沙啞,仿佛被刀割過。
他睫毛輕顫,眉心緊皺,不過片刻眼眶便紅了起來,積了半滴眼淚,不眨眼便不會落下,他深吸一口氣道:“是朕親手殺了她。”
陸清站在門口看了許久,他跟着唐訣許多年了,在他還未成為帝王時兩人便相識,他一直将唐訣當成弟弟來呵護,甚至比起自己的親弟弟,他待唐訣更好更忠心。
這麽多年,唐訣從一個孩子搖身一變成了帝王,自六年前他稱帝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再也沒流過眼淚,即便是虛假的眼淚他也沒流過,小小年紀便長出一顆石頭般堅硬的心,待人少有真心,即便是陪在他身邊的人,他都會有忌憚與顧慮。
唯有突然闖入的雲謠是個例外,她為何出現,陸清不知,她怎麽就虜獲了唐訣的信任,陸清也不知,只是錦園一行後歸來,小皇帝願意與人敞開心扉了,那宮女看似沒什麽本事,利用起來也不趁手,偏偏唐訣信她疼她,由她造作。
直至如今,陸清想起來才覺得,無非是唐訣在雲謠的身上找到了在其他人身上絕不可能的安全感,事實也證明,雲謠是值得被信任的,她與素丹不同,不是誰刻意安排在唐訣身側的奸細,舍身護他的,必是真心實意的。
只是雲謠一死,唐訣也送了半條命似的,從昨日到現在連一口水都沒喝,也就灌了兩副藥,喝完了之後也不見有好轉。
陸清嘆氣,慢慢走進去,等他站在唐訣身邊了才道:“陛下,雲禦侍的身體上已經長斑了,再放兩天,便要生蟲了。”
唐訣聽見這話,手中一抖,杯子落地,再轉身看向雲謠睡着的床鋪,眼底積攢的淚水也落了下來,沒經過臉頰,直接滴落在地上,眨眼般的功夫,就像沒有哭過一樣。
陸清看到了,抿嘴道:“女為悅己者容,雲禦侍心中有陛下,必然不希望自己在陛下面前漸漸腐朽。”
唐訣沒動,只是遠遠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雲謠,她黑發撲滿枕頭,順着床邊落下幾寸。
陸清又道:“既然白貓忘不了主子,便叫它跟着一起陪雲禦侍,也讓雲禦侍在路上有伴吧。”
唐訣肩背一僵,立刻開口:“雲雲跟着朕。”
這話,也算是允了讓雲謠下葬了。
尚公公松了口氣,皇後卻唏噓,她原知道唐訣心中有雲謠,卻沒想到雲謠在他心中這般深,一個已死的人對他都有如此影響,後宮裏不乏漂亮女子,卻沒一個入得了他的眼,即便她身為皇後也是如此。
唐訣慢慢起身,朝床鋪走過去,他朝小白貓伸手,那小白貓順着他的袖子往上爬,又到了唐訣的懷裏,唐訣這才将視線落在雲謠的臉上,瞧見那張已經擦幹淨的臉,唐訣目光沉沉,身體不動,神情有些僵硬。
這張臉熟悉,卻也陌生。
跟在他身後的那些人見過雲謠,卻從未認真看過雲謠,即便秋夕清理雲謠的身體,也沒發現她早與過去不同了。
這張臉乖巧恬靜,一看便是溫吞之人,絕不會有雲謠在他跟前故作賴皮的嬌嗔,那雙閉着的眉眼,也不如他心中所記的那般精致,還有她的左眼之下沒有紅痣。
一粒紅痣,便可斷定她的身份。
唐訣深吸一口氣,方才認了要給雲謠落葬的心抽痛未平,這一口氣吐出之後,疼痛也跟着漸漸消散了。
她已不是雲謠,不過是思樂坊的琦水。
少了眉眼,便是少了靈魂,即便外貌還有八分相似,卻始終無法與唐訣心中記挂的人重疊在一起。
他伸手摸着小白貓的腦袋,又深深地看了眼前女子一眼,最終閉上眼搖頭,轉身朝外走:“帶她出宮,找塊幹淨的地方埋下便是了。”
方才依依不舍的君王,此時卻難得體現了決絕,一句話便幹幹淨淨地将後事交代清楚,甚至不需給她一個名分。
唐訣跨步走出小屋,沒有半分留念,等出了門時他又道:“屋中物件不許動,人送出去就行了,還有……碑上不可寫雲謠二字。”
他的雲謠,必然活着。
只是此時不在他的身邊,終有一日他能找回來,這屋子,也只給她留着。
皇後怔怔地看向尚公公,尚公公一頓,嘆了口氣:“勞煩皇後娘娘跑這一趟了,看來,陛下也是想通了。”
皇後點頭,如今唐訣她也看見了,對方似乎并不想理她,也不在意她,而原先該她處理的雲謠後事皇帝也一并解決了,皇後這番過來說是白來,也算不上白來。
至少她多少又了解了唐訣一些,他絕不如他表面上看的那般和煦,也比衆人心中想的還要絕情。
皇後走後,陸清才與尚公公一同出了雲謠曾住過的小屋,後事交給小劉子去辦,陸清拉着尚公公去了一旁說話。
“陛下從未有過瘋症,你我都知他過去不過是裝病自保,如今一貼迷幻散入了谷茶中,導致他在太和殿神志不清,甚至差點兒弑母,這件事必然是身邊人作祟。”陸清朝尚公公瞧過去:“那日……誰接觸的谷茶?”
“小順子。”尚公公說罷又皺眉:“六年前,是我親自在宮外淨身處挑選了他帶在身邊,照理來說,他應當比小劉子與小喜子更可靠些。”
“萬事無絕對,今日我就沒瞧見他。”陸清道。
“早間小喜子說他身體不适起不來,陛下之事又讓我頭疼才沒去瞧,經你這麽一說,我還必須得去看看他了。”尚公公說罷,對陸清拱手,陸清頓了頓,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問:“你身體可好些了?”
尚公公頓了頓,輕聲一笑:“老毛病,死不了。”
“下回,我帶藥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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