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章

第 53 章

不管人類記不記得, 熱情的狗狗在發覺熟悉的人後,都會不管不顧地撲向他。

“等下,等下。它怎麽好像胖了。”

夏目雙手托起黑尾的前肢, 直愣愣地望着它略顯豐腴的長身。

而且,變胖的似乎不止是黑尾……

“胖嗎?”寺崎打量了一會, 思索說:“可能是吃多了?”

“汪!”巴淺擠開黑尾, 蹭到了人類手心。

夏目蹲下身,順着毛絨絨的流暢身形撸過去,停留在腰腹。

不管怎麽說, 真的有點胖了。仔細一想,夜月也挺胖的。

“你都喂了它們什麽?”

寺崎對上夏目懷疑的目光, 他如實答道:“狗糧、多餘的食物和研究素材。老師和其他人也會喂,不止是只有我。”

他話音一停,琢磨道:“它們只是看起來胖了,其實很健康。老師有一個很好的妖怪酒友, 給它們賜過福。”

黑尾和巴淺嗷嗚一聲,像是贊同他的言論。

妖怪對人類世界的影響, 也不全然是降下災禍。有特殊能力的妖怪, 會給他們帶來“福運”。

之前幫溯救慧, 慧就給夏目賜過一個福, 導致他撿了兩天亮晶晶的東西。滾動到腳邊的硬幣, 草叢裏遺失的戒指,小孩子的玻璃彈珠……後來夏目找上了慧,才讓它停止賜福。

慧當時不解地說:“這是亮晶晶咒語, 很多妖怪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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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默了一會, 這種似乎将人類視若珍寶的亮晶晶物品遺失的随身“災禍”,他應該并不需要。

妖怪喜歡人類掉落的各種東西, 它們會認為那是人類不再需要的東西,開心地收進囊中。

但是作為人類的夏目,會遇上失主的詢問。

他給慧舉了幾個例子,慧最終哭哭啼啼地說:“我撿了好多亮晶晶,我不要還回去。”

夏目早有預備地掏出一罐子滿滿的玻璃珠和彩色石,在黃昏下閃耀着極為炫目的光彩。慧張着嘴巴看着,哭聲就弱了下來。

來自人類的亮晶晶禮物!

最終,慧幸福地抱着罐子去和妖怪朋友炫耀,夏目則發愁地裝着滿兜珍貴物品去了警察局。

他們嚴肅地問他:“從哪裏來的?”

夏目幹巴巴地回答:“一棵樹下挖出來的。”還帶着泥土的芬芳。

回憶結束,夏目現在對妖怪的賜福,好比驚弓之鳥。

“寺崎,它們這模樣真的沒關系嗎?在人類世界中,八歲的狗已經到老年了吧,更別說還長了肉。”夏目眉宇間帶了憂愁。

寺崎笑了一下,指向路邊的高大樹木,打算用事實說話,“來,上個樹讓他看看。”

聽到命令,兩條獵犬鬥志昂揚地沖了過去。

只有一條筆直骨幹的樹木,枝桠在兩米多的高處長開。垂下的青綠葉片被踩着樹幹向後躍出的黑尾踢了一腳,巴淺也不遑多讓,張嘴撕拉下半張葉片。

它們落到草坪,自信地回頭重複了幾遍,像是在說:看見了嗎?我真的很健康。

夏目垂下手,靜靜看了一會,無奈笑說:“真是厲害啊,我都沒見過會上樹的狗。”

“嚴格地說,需要樹幹傾斜一點,它們才可以上樹。”寺崎話音一轉,“夜月倒是真的可以上。”

夏目&夜月:“……”

“噗。”黔已側頭笑出聲。

夜月怒氣上湧,一字一頓道:“我、是、妖、怪!”

不是狗!也不是真的豬!

“是呢?”寺崎輕提語調,笑眯眯地看它。

夜月撲上去的那一刻,寺崎精準地往夏目身後一躲。

夏目抓着懷裏撲騰四肢的夜月,眉眼彎彎地勸。

黔已無聲旁觀着,心底忽然劃過模糊的念頭。她對寺崎大人的過往,了解的也不是很多。他和夏目大人說得輕巧,很多內容都是一句帶了過去。比如說箱崎大人為什麽會發現,盡管那個時候它也在場,記憶卻停留在一片狼藉的紅上。

寺崎大人不和夏目大人細說,是不想讓他更加擔心。包括此刻看起來活潑的氛圍,也是小心照顧夏目大人情緒的結果。

夜月知道,所以配合地演戲。獵犬們也知道,所以又湊過來鬧夏目大人。

只有它,什麽也不知道。

黔已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睛,撐開了一直背着的黑傘。

外表看起來很普通的紙傘,裏面的傘蓋卻畫了一圈圈的符紋。

它站到了寺崎的身邊,舉高了一點傘面,像以往的每一個白天一樣,為他遮蔽陽光。

夜月和寺崎大人,都不喜歡太陽。

它也不喜歡,所以要撐傘,順帶遮一下身旁的大人。只是順帶,它給自己撐的,沒有無視命令。

寺崎瞥它一眼,沒有出聲制止。

黔已捏住傘柄的手松了松,露出笑容。它想,它現在也可以決定自己要做什麽了。

它不是被人類用絲線操控的傀儡娃娃,它現在也是妖怪。

遠處的紅楓葉随風飄落,打着轉落到了水面,激起一片漣漪,靜靜地浮動。

“啧,那個人也回來了啊?”

透過格子窗棂的透明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見動作有些奇怪的兩人。面容硬朗、戴着邊框眼鏡的中年男人,一身西裝,眼眸微微暗沉,“還帶了陌生人回來,看起來也是除妖師。”

他回頭看去,問老仆,“惠美呢?”

穿着白色圍裙的老婦人,神色慈祥,“小姐今天去參加劍道比賽,晚上看望過老先生後,才會回來。”

箱崎金太郎皺起眉,聲音低沉,“她還在玩這些無用的東西嗎?都說了多少次了,沒有才能就是沒有才能,再怎麽樣努力,也繼承不了除妖師的力量。”

老婦人半低着頭微笑,聽到面前的人抱怨的話語,目光包容。

金太郎眉頭皺得更緊,扯了扯領口緩解郁氣,冷道:“打電話叫她回來。”

“小姐在比賽,不方便。”老婦人不為所動。

金太郎噎住,大步向前,“算了,我親自去一趟醫院。”

“先生,慢走。”老婦人含笑說。

金太郎登時走得更快了。

*

箱崎府大門附近,他們停止了玩鬧,望向從上空突然出現的人形妖怪。

“喂!小鬼!”

妖怪一口粗粝的嗓音,半長的發,戴着紙片面具,看不到具體容貌,墨藍色和服配上木屐。揣着雙手,緩緩落到地面,不耐煩地問:“明先怎麽還不回來?”

往常箱崎明先出去,都會很快就回來的。妖怪直勾勾地望着寺崎,保持着三米的距離,沒有靠近。

黑尾和巴淺朝着它的方位叫了兩聲,夏目便安撫地拍了拍。它們也許看不見,但是聽聞動物和嬰兒這種越接近純潔的生物,也會感知到不屬于世間的怪異之物。

寺崎不知道老師這次和他們說,他出去的理由是什麽,索性道:“老師生病了,治好就會回來了。”

聽到回答的妖怪沉默半晌,悵然輕道:“果然是病了啊。”

它轉身離去,從林間、草叢、小湖,冒出一個又一個的腦袋,小心地一邊看着他們,一邊竊竊私語。這裏居住的人,看不見它們,所以想要知道明先的消息,就只能問這個人。

有膽大的妖怪揚聲道:“明先會治好嗎?”

有妖怪牽了頭,其它妖怪也争先恐後地出聲:“他生了什麽病?”

“要不要找妖怪給他看病?我家的大人,有很多草藥,能治很多病。”

“明先還欠了我三瓶酒……”

“我帶了新酒,絨青花做的,很好喝。你給他說,叫他快點回來。”

“明先……”

“……”

“明先,他還會回來和我們喝酒嗎?”

“還會和我們舉辦宴會嗎?”

被七言八語詢問的人類,只靜靜地看着它們,等到它們想問的似乎都問完了,才慢慢道:“老師生了人類的病,妖怪的草藥治不了的。”

“不過,等他治好了就會回來了。你們可以在這裏等等,也可以先回去,等老師好了,他會告知你們過來。”

“欠下的酒,我可以替他還;想分享給他的酒,我也可以帶給他;但是,我想你們更喜歡親自和他接觸。”

“不要再問老師現在在哪,我不會回答。同樣的,你們要是想去打擾,我也不會客氣。”

回答的人分明心平氣和,妖怪聽完瑟縮了一下,升起打退堂鼓的念頭。

一片寂靜中,夏目暗想道:人類和妖怪,似乎總是這樣,只要相遇,就一定會有離別的那一天。

箱崎先生的病,妖怪治不好,人類也治不好。寺崎為了10%的概率,還試過抛棄年邁的老師。

真是令人,無法遏制地想要嘆息啊。

夏目擡眸望向被黑傘遮蔽半層陰影、正和妖怪大眼瞪小眼的人,緩緩地起身嘆氣。

“寺崎,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箱崎老先生應該是想讓你請它們喝酒賠罪嗎?”

留在這裏的妖怪那麽多,聯系它們的話語,不難猜出,可能是他們約定好了時間一起參加宴會,但是箱崎老先生因病而無法出現了。

失約的人,明明是讓他那突然離去又回來的弟子代為賠罪。可是寺崎想跳過這個步驟,催着他們回家。

夏目按住寺崎垂在身側的手,眼裏的神色有着無力和些微的譴責。

誰知,妖怪們聽了他的話語,反倒瞪大了眼睛,在寺崎淡漠的眸子掃過它們時,霎那間神色驚恐地作鳥獸四散。

嘴裏還大喊大叫:“救命,我不要當下酒菜!!!”

“明先,快回來救救我們!”

夏目:“……”

寺崎勾起嘴角笑,歪頭道:“你看,不是我不想,是它們不需要。”

“你都做了什麽啊?”夏目長嘆着,頗為不知所措。

寺崎聳肩說:“誰知道呢?也許你可以抓一只妖怪問,試試看能不能問出來。”

夏目意動一瞬間,望着有恃無恐的人,意味深長地說:“就算你不想說我也能猜到一點。”

對生命并不怎麽看重的寺崎,只會堅定地朝着自己想要去往的方向走,沿路的風景,他不會去看,更不會停留。如果說寺崎是出海捕獵的漁民,那麽妖怪可能就是那些魚獲,撈上船的妖怪,都是待價而沽的物品。

為什麽妖怪會害怕他呢?他想,可能是因為遇上了“天敵”吧。

那種為之森森膽寒的氣息,似乎是他所無法接觸到的,也是寺崎不想告訴他的。

但是,除此之外呢?

“人類呢?”

“你有對他們做了什麽嗎?”

夏目定定地審視着面前的外太空來客。

避開了對于妖怪的詢問,關切起真正的同類。人類啊……對他來說,也許是寬容一點的存在吧。寺崎斂眸望向緊緊攥着他的手,只問了一句:“夏目,妖怪吃人,人殺妖怪,你覺得是哪個先開始的呢?”

夏目微怔地開始思考,寺崎笑了笑,也不催促他回答,反手握住夏目,往裏走去。黔已若無其事地舉高了傘,打量其落下的陰影,思忖道:不夠大……想要一把更大的,足以撐得下三個人的傘。

一輛黑色轎車從大道開出來,敞開的前車窗裏,箱崎金太郎皺着眉和讓避道路的寺崎有藏對視而過。

揚起的些許尾氣順着風飄到了面前,夜月突然打了一個噴嚏,稀奇道:“他怎麽也在這?”

夏目回頭看去,只看見一個車屁股。

“剛剛開車過去的那個人,是老師的大兒子,箱崎金太郎。”寺崎說,“他有個女兒叫箱崎惠美,過陣子,你可能會見到她。”

“嗯。”夏目應了一聲,環視四周。

箱崎府正對大門的建築,占地極廣,臨近的還有幾棟矮一點的建築,繞着池子的廊道、附近的涼亭,滿是綠意的草坪。夏目幾乎能想象到,箱崎老先生和妖怪在大草坪上開宴會的場景,應該會很熱鬧吧......

寺崎見他似乎感興趣,随口道:“別看這裏的房子很大,能用的房間,也就只有一點,其它是老師分給妖怪住的,其他人都不敢靠近。大多數時候,這裏只有四五個人。老師的家人,其實很少會回來看他。”

快進入主屋的時候,黑尾和巴淺嗷嗚了一聲,寺崎低頭看它們,随即自然地松開手,指向遠方道:“回去看大門。”

它們叫了兩聲,像是道別,歡快地便跑遠了。

寺崎養的狗一直都很聰明。

夏目走過高高的拱門,進入了大堂,見兩側樓梯延展而上,散布着雕刻栩栩如生的潔白柱子,從天花板垂下的大燈華麗得像是層層疊疊的蓮花。

正中光滑的地板倒映出幾人的身影,一身淡綠長裙、姿容溫婉的女子,牽着一個十歲左右、格子制服的男孩子,還有路過的一位傭人。

寺崎望着他們,輕道:“老師生病久了,他的家人們似乎就會回來這裏。”

夏目微愣,似明白了什麽。

女子站得不遠,聽得分明,也不惱,就笑着問:“你是父親的弟子吧?我以為你回自己家去了呢,怎麽又回來了?”

夜月盯着她,眼睛微眯。

寺崎笑意盈盈道:“老師叫我回來的,說他病了都沒人看顧,他很是傷心呢。也不知道,怎麽會有人說這裏是自己家,三年到頭卻沒有住過兩晚。唉,好奇怪啊。夏目你有什麽頭緒嗎?”

夏目眼神忽閃,壓低聲音道:“不知道啊,我又沒見過。”

“沙紀小姐,你應該也沒見過這樣的人吧?可以讓讓路嗎?”寺崎彎着眉眼笑,聲音如積雪冰寒。

箱崎沙紀冷眼看他幾秒,随後用力拉着兒子走向大門,短高跟踩在地面發出“噠噠”的聲音,厲聲道:“真是失禮的人。”

黔已伸出收起的傘柄,徑直地橫在了她經過的門。

沙紀只覺前胸一涼,短促地叫了一聲,面前空空蕩蕩,仿若是錯覺。她忽想起丈夫說的這棟房子有妖怪,寒毛直豎地匆匆離去。

“媽媽,那個人是誰?爺爺的弟子,也是表親嗎?”小男孩好奇地問着,得到母親一句低斥:“別亂說,他不是我們家的。”

他一愣,神色突然失落。

大堂裏的傭人拘謹地微笑,手心擦過圍裙角問寺崎:“小先生回來了,晚餐要準備什麽嗎?”

寺崎垂頭看她,和緩道:“照常送過來吧,加一人份,再和大叔說加兩份甜品。”夏目和他一樣,都不挑食。

傭人笑着應好,目送兩人離去後,輕搖頭。即使是老先生的家人都回來了,這棟房子,缺失了最重要的主人,也始終是熱鬧不起來。

寺崎帶着夏目上去三樓,主動介紹道:“剛剛那個女人,是老師的次子,和二郎的妻子,還有她的兒子。”

夏目想了想,委婉問道:“他們是不是不太喜歡你?”

寺崎剛才見到了他們,互相都沒有打招呼。第一次見到,讨厭寺崎的人。

“他們都看不見妖怪,自然嫉妒我。”寺崎譏笑道,話語似真似假。

“寺崎也不喜歡他們。”夏目說的肯定。

“對!”寺崎點頭,“我不喜歡他們。”

“前幾年的時候,老師總和妖怪混在一起,我起初都不知道他還有家人。因為這個地方,幾乎沒有和家人一起生活的痕跡。有一次他和我念叨,說他們今年也沒有來。我才知道,他原來有家人啊。”

“第二年,老師也念叨着今年也沒有來。大妖怪看見了,慫恿我說,把他們叫回來,就……給我點好東西。”

“我就給他們打了電話。”

“接電話的是傭人,說會幫我傳消息。我等了兩天,還是沒消息,我就又給他們打電話。”

寺崎回頭看夏目,無語道:“可是他們居然給我挂了!”

“怎麽這樣啊!”夏目深有同感地說。

“就是,我氣不過,在下一次他們接電話的時候,就威脅他們說,不回來我就作祟,破他們的財運。”

寺崎抿唇說:“他們就回來了。”

夏目瞄着他的神色,安慰地拍上他肩頭,“聽起來不是個好故事。”

要是好故事,寺崎可能也就不會讨厭他們了。

寺崎冷哼了一聲,走在三樓的長走廊,經過的房間門口,千篇一律,沒有一扇是開着的。

拐角處走出一位老婦人,含笑地半彎腰,喚了一聲:“小先生,歡迎回家。”

寺崎沖她颔首,介紹道:“這是撫夏女士,照顧了很久老師的日常起居。”

“這是夏目貴志,我男朋友。”

櫻井撫夏詫異了一瞬,斂起神色,溫和道:“原來是小先生的戀人,初次見面,我姓櫻井。”

“您好,請多指教。”夏目鞠了一躬。

櫻井笑容滿面地說:“我正發愁要怎麽安排房間呢。”

寺崎即答:“他住我房間。”

夏目一把拉住寺崎的胳膊,在櫻井笑呵呵的眼神裏,啞口無言。

櫻井毫不介懷地告退。

夏目低道:“你就不能收斂點嗎?”

寺崎神秘兮兮地說:“住我房間,有好處的。”

“什麽好處?”夏目頗為懷疑。

夜月沉默地邁動碎步走在前方,穿進了一扇門。

黔已思索片刻,也悄無聲息地離去。

一瞬間和寺崎獨處的夏目:“……”不知道為什麽,感覺比兩個式神在場時,他的處境還要危險。

“當我什麽也沒說。”夏目手腳有些僵硬地向前走去。

“我都還沒說什麽,你怎麽就跑了呀。”寺崎會心一笑地走在他身側。

夏目不敢接話茬,急忙開口:“那個妖怪和人類的問題,我找到答案了。”

“哦。說說看?”

“沒有先後的順序,這是同時發生的事情。”夏目呼出一口氣,“妖怪想吃人,所以要除妖。因為人類要除妖,所以妖怪也會反抗着想吃人。它們發生的地點可以不同,但最後消息傳播出去,就固定成了一種模式。”

寺崎眨巴眼看他,似乎對他的這種說法很是新奇。

“夏目同學果然有點奇怪呢。”他還以為,夏目會說,是妖怪先吃人,才會出現的“除妖師”。

夏目心神大定,反問道:“你的答案呢?”

寺崎笑了笑,答道:“我嗎?我覺得是妖怪先開始的哦。夏目也知道吧,擁有強大能力的妖怪,很容易就能吃掉人類。”

他伸出拳頭和食指,兩手碰了碰,解釋說:“就像這樣,因為碰上了可能會感到疼痛,妖怪只要張開嘴巴,就可以吃掉人類了,完完整整的。”

夏目垂眸看着,忽然轉身往回走。

寺崎揪住他領子,含笑說:“夏目同學,你不會是去找撫夏要房間吧?”

“不是。”夏目默了默,接道:“我去把夜月的房間占了。”

寺崎按着他轉身,語氣漫不經心:“那我也會跟着去的。”

夏目毫不懷疑寺崎會說到做到,在這裏他與孤立無援無異。但是,他可以自己努力。

“你不是還要準備材料給老師嗎?”

“這個啊,現在也不是很急了。”寺崎輕道。

夏目聲音微顫:“早做準備不是很好嗎?”

寺崎笑道:“我也想問你呢。”

夏目腦子發蒙,惱羞成怒道:“你就不能按照正常時間來嗎?我都沒準備好。”

寺崎四兩撥千斤,“又不用你準備,有什麽關系呢?”

為什麽可以說得那麽輕巧啊!!!夏目不理解,是所有外星人都這樣嗎?

他們在一扇門外停下了腳步,夏目急道:“我什麽也不會做的!”

寺崎側頭望他一眼,淡淡一笑,說:“随你喜歡吧。”

他伸手打開了房門,入目的是一間空氣幹燥的房間,滿是書櫃,以及琳琅滿目的書籍。

夏目愣了愣,松開了緊攥的拳頭。

寺崎走了進去,目的性十分明确。

這裏不是寺崎的房間。夏目環視了一圈,走到最近的書櫃浏覽。

一眼就能看清楚的“咒”字,還有各種有關“妖”的典籍。

他拿起其中一本《名澤妖怪記錄》,随手翻閱了一下。

工整的字跡,熟悉的述說口吻。

夏目看了一會,翻到書籍的封面和背後查看,沒有寫編者,也沒有留下任何的個人信息,但他好像知道是誰。

他掃過一行又一行的書列,無一例外,都能在其中尋到一些封面簡單至極的書籍。

以各種名稱為開頭,其後概括了書籍的性質,一目了然。

寺崎拿着幾本書往回走的時候,夏目正安靜地翻看一本書籍。他湊近看了下,是有關于一個小地方的民間傳聞,不快道:“你怎麽在看這本啊?”

夏目擡眸看他,舉起書籍,彰顯書封後面加上去的兩個字,眉眼彎彎道:“假的。”

“多出了兩個字,所以想看看。”

在一幹正經的書名裏,只有這本,在後面添加了潦草的大字。

明知是假的東西還要去看,寺崎不解地問:“你是有逆反心理嗎?”

夏目看着他,輕點頭。

寺崎用手裏的書籍拍上他的頭頂,不滿道:“怎麽成心和我作對啊。”

夏目笑了笑,說:“也不是成心,但它真的很顯眼。”

“裏面的故事,還挺真的。”

寺崎心道:可不是嘛,要不是覺得為真,他也不會跑那麽遠去調查;也不會在一無所獲之後,還寫下了評語。

“大多數傳聞,都只是傳聞。”寺崎說完,晃了晃手裏的兩本書,笑着說:“你外婆的一些記錄,要看嗎?”

夏目眼前一亮,斬釘截鐵道:“看!”

“但是等我看完這本先,我喜歡有始有終的故事。”

寺崎颔首道:“那你可以留在這看,也可以出去往右邊走,第二扇門就是我房間。我去準備材料了。”

夏目微頓,緩道:“不是說不急嗎?”

寺崎莞爾一笑,說:“看你好玩,逗你玩。”

夏目眼皮一跳,擡手舉起書籍遮住了半臉,也擋住了突然升起的緋紅,他勉強笑道:“你去吧。”

寺崎便走了出去,臨到門前,轉頭喊道:“有人敲門的話,不用理。黔已到時候會給你帶飯的。”

夏目眨了眨眼睛,應“好”。

打開的門被關上,房間裏亮着柔和的燈光,透過窗外,可以看見日漸西沉的美麗景象。夏目猜測,這大概是寺崎自己的書房,建立在他自己的房間附近,以便随時來查看。

靠近窗戶的地方,有着桌椅。

散落在桌上的演算紙畫着陣法的圖案,碳素鉛筆緊貼着攤開的參考書籍,看着有點亂。夏目動手整理了一下,就着燈光和窗外的光線,看起了手中的書籍。

傳聞只圍繞了一個主角,一個似乎是半個妖怪的人。一開始的片段,像是從不同的片段裏摘抄出來的。随後是不同的人講述遇見他的往事,一字一句仿若親見。寺崎估計也是從這裏開始被騙到了……夏目猜想着,看到無疾而終的故事後面落下的“白費力氣”,笑了一聲。

寺崎那麽聰明,也會被騙,真罕見啊。

一旁的黔已突然出聲,提醒着夏目用餐。

夏目受到了些微的驚吓,說道:“抱歉,你什麽時候過來的?我都沒注意。”

黔已心虛地轉頭,不好意思地說:“寺崎大人看書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它來了有一會了,只是沒想到會吓到夏目大人。

夏目道了聲謝,黔已語氣輕快:“夏目大人,我過會再來收拾。”

黔已穿透了牆壁,消失在眼前。

将強大的式神當跑腿小弟用,夏目忽然覺得,寺崎的生活習慣多少有點堕落。

寺崎塞給他的《夏目玲子雜記》,将記載在其它書籍中或是妖怪口中的事跡,非常用心地整理了出來。

夏目玲子,1933年~1935年生[注1],享年28~36[注2]。

特征:強大的妖力、普通的棒球棍(武器)、淺琥珀瞳色、長發、面容秀麗……

性格:強大、恐怖、胡作非為(妖怪),孤僻,直爽,開朗,溫柔……兩極分化

主要經歷:

幼年失怙,父親(無信息),母親溫婉有禮,十歲左右母親因病去世。在叔母家(澹臺縣)寄住,性格大變(存疑)。

據說因為無聊,将遇上的妖怪打了個遍。輸掉的妖怪,被迫寫下自己的名字,以供驅使。集合成冊的妖怪名字,譽為“友人帳”。

夏目玲子沒有人類朋友,自稱為手下妖怪的朋友。

肄業後遠離家鄉獨自一人生活,未婚先孕,生有一女,夏目柚真。

因夏目柚真生來身體虛弱,似乎無法承受妖力,向未知的神明祈求“封印”[注7]。

夏目玲子付出同等的“代價”[注8],在幾年後,迎來死亡。

事跡:

(其五)據箱崎明先口述,當時除妖師新秀有三人,的場、長野、早川,三家各一人。夏目玲子的戀人,疑似其中之一,的場家族的結城善之。

結城善之加入的場家族的時間,和正懷孕的夏目玲子到達箱崎府尋求幫助的時間基本一致。

疑似,兩人意見不合,分道揚镳。夏目玲子孤身一人,在箱崎提供的幫助下,順利生下一女。

作為交易,夏目玲子為箱崎明先治理了家族的妖怪災禍。

兩人因此成為泛泛之交的朋友。

夏目貴志有點迷茫地翻到了最後幾頁查看注解。

[注2]死亡時間推測:擁有越強大的妖力,人類身體所能承受的阈值越有限。使用阈值之外的妖力,會加速妖力紊亂、折損壽命。

[注7]封印:來自未知神明的咒術,疑似剝奪了能力,以致影響壽命。

[注8]代價:大妖怪僞裝成虛假神明的手段。

猜測:夏目玲子懷疑被神明欺騙,找上門要說法,未果。結城善之于一場妖亂中消失,不久,夏目玲子死亡。與此同時,有關神明的消息,銷聲匿跡。

夏目貴志抿緊唇角,重新翻閱到後面的內容,都是些妖怪視角的夏目玲子。

遠方的太陽,慢慢地落入夜晚歸途。夏目久久未合上書籍,他打開了另一本《結城善之雜記》。

寺崎既然懷疑他是外公,夏目便知道,八九不離十。

加入了的場一族的結城善之,消息準确了很多。

結城出生在普通的除妖師家庭中,他的母親是大家族的子嗣,因為下嫁給了普通人類的父親,被家族疏遠。

他的童年很是完整,母親教導着能看見妖怪的結城,得空就給他講解很多妖怪的事情。

母親總是忙着除妖,她想要家族重新認可她,就得加倍地努力。結城從小就是被她的式神帶大的,自然不會害怕任何的妖怪。甚至,他對妖怪,有着不同尋常的憐惜之意。

第一次見到夏目玲子時,是在附近的一座山上,她指着比她身型還要大五倍的妖怪說:“喂,你和我比試一下吧。”

過來這邊除妖的結城吓了一大跳,因為那只妖怪看起來實在是危險。他匆忙上前勸解,玲子也被突然出現的人吓了一跳,驚疑不定地問他:“你是妖怪還是人類?”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能看見妖怪的同類,結城溫聲回答了她所有的問題,以期能打消玲子挑釁妖怪的念頭。

結城居然擔心她被妖怪傷害,玲子眼睛滴溜溜一轉,爽朗地笑說:“怕什麽?”

她叫住尚未走遠的憨厚妖怪,就要和它比劃比劃,結城大概此生都沒見過這樣不聽勸的人。

他捏緊了定住妖怪的符紙,準備随時帶着她跑路。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她,和那只妖怪比劃剪刀石頭布……

結城恍惚地看着玲子用拳頭贏下了只有兩根指頭的妖怪。因為它出不了布……

玲子贏下了比賽,抓着那只欲哭無淚的妖怪讓它寫完名字,很開心地和他說:“交換了名字,就不再陌生了。寫在紙上的名字,就都是我的朋友。你要和我交換名字嗎?在這寫下名字也可以!”

結城神情呆滞地和她交換了名字。

玲子後來發現,她不時就會撞到接取了這邊任務的結城。

結城會耐心地和她說,“不要再挑釁妖怪了,就算實力強大,也不是你擅自走進危險的理由。”

玲子颔首聽了,下一次依舊我行我素。

因為,什麽時候,她停止挑釁妖怪,結城可能就不會再來找她了。

能看見妖怪的同類,讓她不再認為自己是孤單的存在。

結城接取的任務頻繁地落在玲子所在的地方,這是寺崎懷疑他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則是因為,結城的母親去世。

在他名聲大震之前,結城的母親就已經帶着他重新回歸了的場家族。比箱崎所認為的結城加入的場家族的時間,還要早得多。

只有母親死于族長牽頭組織的這場除妖之行,結城可能怨過沒有保護好母親的族人。

寺崎試圖模拟他的心理和行為,結城的天賦是有的,只是他的式神孱弱。在可能尋得玲子幫助,換了強大的式神後,結城受到了的場一族的關注。

他有資格,去競争由十一家共同組成的的場首領。

結城很少會傷害那些無辜的妖怪,這和的場家嚴酷的觀念不符。他可能想改變什麽,也許是扭轉他們的觀念,也許是想緩和他們和妖怪的關系。

的場一族不需要善良的族長,結城想要達到目标,就得先對自己狠心。

這也許就是玲子獨自一人生下孩子的原因。他們沒有處理好事态變化中彼此的關系,也許結城都不知道玲子懷孕了。而玲子向來獨來獨往,就連生孩子這種大事,也可以自己下決定。

此後的種種巧合,都讓寺崎慢慢地将其提高了概率,93.6%,這是最終的結果。

夏目從中窺到了除妖師生涯的殘酷,随時戰鬥在人類和妖怪最前線的人員,不知何時就會面臨死亡。

他沉重地嘆氣,翻動了最後一頁,望着空蕩蕩背面唯一的笑臉,忽然發愣。

o(〃ˊ▽ˋ〃)o

什麽時候畫上去的呢?像是篤定了他最後才會看見,在心情最壞的時刻。

夏目斂眸思索,攥起落在一旁的筆,畫了畫。

o( T_T )o(〃ˊ▽ˋ〃)o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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