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秋分(三)

秋分(三)

梁老伯捧着肉丹正不知如何言謝,聽白衣服的小仙人這麽一問,趕緊回答:“是鎮上徐老道給的,也是他把怪物封在井底,我不放心,又找了四五個人來幫忙,看來鄉野道人還是不抵塵明山的仙人,老朽在此謝過了!”

他捧着肉丹撲通往地上一跪,周焜也跟着蹲下去,謝諒低頭看符上的咒語,線條勾勒非凡人手筆。

謝諒一手按在衣襟,扯住剛被周焜扶起來的老伯追問:“徐老道在哪兒,鎮上怎麽走?”

他聲音一時急切,稚氣蕩然無存,聽得周焜陌然。

“往東,三裏地的腳程能看見個小村,穿過村子就是鎮上,我送仙人過去。”

梁老伯急急忙忙要出去引路,謝諒辭了他的好意:“不必了,你快去親戚家裏救你女兒吧,何仙長說的沒錯,用這肉丹就能治病。”

當着其他人的面,他是不言不語的傻子,一旦身旁無人,他好像又不是那麽個樣子。雖然說話聲音依舊緩慢,但思維和見識卻超乎常人。周焜直覺自己是被信任了,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麽,大約因為那一件衣服,也大約因為那一聲師叔。

辭別梁老伯後,二人往鎮上走,一路上沉默着,周焜終于沒忍住,問出了口。

“師叔,你好像……和別人說的不一樣?”周焜小心翼翼地問眼前迎風走着幾乎要被風吹倒的那個紙片一樣的人物。

謝諒沒回頭,只是朝着既定的方向走,步步無悔。

過了許久,周焜才聽到那個回答:“傻子也好,廢人也罷,終歸都是沒有用,無甚區別。不用糾結,你看到我是什麽樣,我就是什麽樣。”

若是周焜修行大成學過探人靈境的妙法,他睜開法眼就能看見,世外三秋,而謝諒的世界只有蒼茫的寒冬,枯萎和泥濘深藏雪底,滿目蕭瑟,就像謝諒的靈質,千瘡百孔。

蕭瑟秋風從東面吹來,毫無阻礙地吹向西方。

只可惜周焜沒這個本事,有本事的又大多不屑于看。

周焜領悟了許久謝諒的這句話,他此前猜過謝諒或許有大本領而不願露山水于人前,可如今何方行走遠了,謝諒也只是若常人一般的腳步行走,風能輕易激起他的顫抖。全然不似修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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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師叔有他的難處,周焜還是決心相信,謝諒不會是普通人,就算是傻子,也是好脾氣的傻子。

過兩個彎從村田裏穿越,就到了糖心鎮。這是個古鎮,幾百年前就有,那時候謝諒常聽人說山下有個塘心鎮,鎮上有個池塘,在那裏居住的人會做一種好吃的甜餅。久而久之那方落于鎮子中心的淺塘枯萎,鎮子就改名糖心鎮了,好吃的餅也變成了糖心餅。

謝諒沒吃過糖心餅。

徐老道在的地方不難打聽,他有個小攤子就在土地廟外邊,也算命畫符,也替人寫文書信件。

鎮上的人說他就住在廟後面,因而一年到底總能遇見,謝諒和周焜身着黃昏趕過去,偏偏徐老道就不在。

兩個木箱子支起來的小攤位還在,只是替人寫信的變成了個瘦高個,不是旁人描述的腰背弓到身前的老道本人。

他一身薄紅衣衫,腰間系着俗氣十足的綠腰繩,頭頂斜插一根碧簪,鬓發輕垂,若是頭上簪朵花,便是活脫脫的勾欄樣式。

謝諒的心靜了一半。

周焜見謝諒不動,自覺地主動上前将紅符紙展示給那衣紅腰綠的青年看。

“先生多有打擾,我們是塵明山弟子,下山來辦事,請問這符紙是你家所寫嗎?”

青年聽見聲響從符紙堆裏擡頭,端詳了片刻進而道:“正是家父所做,只是他今日感染傷寒歇息,有什麽問題嗎?”

不待回答,他緊跟着又笑起來:“哈哈,如果是來言謝那就不必了,我徐家的符咒鼎鼎大名,比你們塵明山也不遑多讓,不差這一聲謝謝!”

自賣自誇。謝諒心裏嘀咕了一句,并沒有說出口。同時他另一半的心也靜了下來,不該有的妄念也随着此人一聲“鼎鼎大名”破碎了。

周焜有一種奇特的幻覺,此人說話的時候好似一直在看向謝諒,可待他定睛去察,又全無跡象。天色已晚,他看謝諒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恭恭敬敬把禮數做全,那腰綠青年也并未糾纏着再說什麽自賣自誇的話,略彎腰一作揖作罷。

“有勞解答,多謝。”

“一路好走,歡迎回顧——”

謝諒轉身之後,腰綠青年收起笑意,卻仍舊一直看着他離開的方向,眼睛裏是團明暗交錯的雲霧。

他們又穿糖心鎮而過,鎮上的一切都和山上的不同,沒有內門外門,沒有修煉術法,只有袅袅炊煙裏喊孩子歸家的阿爹阿娘。

“不修煉也挺好的,”周焜低着頭走在後面說,“如果過不了大考我就下山了,好好陪陪我爹我娘,這輩子不得道也沒關系。”

他或許會去考功名,也或許只做樵夫,周焜覺得一切都好,留下也好,回家也好。

他比他自知的還要随遇而安。

謝諒在已經被夷平的池塘上定住,池塘成了平地,有一方小石橋卻被留下了。他摸了摸石橋上刻的大小石獅子。

謝諒沒有山可以下,有人和他說他是撿來的,沒有家人,或許曾經有可依靠的人,如今也只是曾經了。

“嗯。”

謝諒答應了一聲,算是許久以後對于周焜的話的回應。

回去的路和來時候不是同一條,是直着向山上去的,周焜最開始還和謝諒并行,謝諒低着頭不說話走,不知何時回頭看,自己竟然把周焜落下了百十步。

周焜再差勁也是修習過的人,斷然不該比自己走的還慢,謝諒直覺有異,想也不想地掉頭回去接周焜。

“師叔,我走不動了。”周焜坐在路邊喘氣,似乎是累極了。

“好奇怪,我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周焜每走一步,都覺得自己背上像是有百斤的行囊。

謝諒沉思片刻,說出三個字:“千斤淖。”

霎時間,天地浮現茫然大白之色,在炫目的白光之後,夜色籠蓋四野,草木迅速凋零,紅月高升,群鴉掠枝頭飛過,羽翅揮動聲清晰可見。

而烏鴉之外的鳥兒卻一個個好像暈頭轉向一般,直愣愣地摔落地面,似有千斤之力牽扯,再不能騰空。

靈境是一個人的靈根和修為的體象,一般只能通過法眼查探。但這世上有一類修行者會通過修行将自己的靈境外顯,影響到現實世界。一旦有人踏入這種外顯的靈境,便會受到域主定下的規則的影響。

周焜和謝諒進的這個靈境,叫做千斤淖。

顧名思義,凡入千斤淖者皆若負重前行,且修為越高影響越深。烏鴉是極惡之物,所承因果不在五行不受牽制,但塵明山下吸了靈氣的鳥雀并非凡品。

謝諒是一張滿是窟窿的草紙,因而行走自如,可周焜是正經塵明弟子,修為不說高到底是有的,自然會受到壓制,行走困難如負千斤。

而何方行更在周焜之上。

“何方行往哪個方向走的?”謝諒問,周焜想也不想地指向前方,這是回山必經之路,何方行也不可避免。

謝諒接了周焜背上的行囊,問:“還能走嗎?”

周焜十分慚愧地點頭,他從謝諒口中得知千斤淖的險要後發覺自己雖然困難但還能行走,更加明白自己的修為有多麽低下。他也有些驚訝,謝諒的修為竟然微弱至斯。

“那就好,東西我拿着,你輕松些慢點走,我往回走走尋一下何方行,萬事小心。”謝諒想也不想地扭頭往梁家莊的方向尋去。

千斤淖雖不至于一下子要人命,但若是被困住了再有人趁機下死手,幾無生還的可能。

天下四洲十三山,塵明山位四洲交界處,仙名在外,那個人在的時候,從未有人敢在山下動土。

草木衰敗,千斤淖中除了謝諒行走和呼吸的聲音靜的可怕。

謝諒擦着寂靜卻沉重的大風往梁家的方向走,他不知道這靈境有多大,生怕何方行早已被困住想走快些,又不敢走得太快怕離周焜太遠,還未尋得何方行的身影,倒是看見了個十分惹眼的紅色身影朝自己這邊走來。

昏暗凋敝的四野,偏這一抹紅色鮮活豔麗。

那人一身紅衣站在樹底下,手裏拿着根葉子卷做一團的枯草,活脫脫一個邪門歪道供奉的修羅相。

想來他也不曾修行過,朝謝諒走過來的這幾步招搖卻十分輕松。謝諒下意識窺他的靈質,只見一團雲霧一樣的白氣萦繞在他身後,就是個未開蒙的凡人該有的靈質。若非如此,謝諒幾乎要懷疑千斤淖是他所為。

“是塵明山的仙家嗎,我在此等候多時了。”那自賣自誇的徐老道的兒子突然出聲,激得謝諒一皺眉不說,還自來熟一般靠得很近,讓人十分不悅。

他沒理人,繼續目視前方行路,這人卻不知好歹地又靠過來:“塵明山的小仙長怎麽不理人呢,你師父沒教過你叫人嗎?”

謝諒一時愠怒,摸着包裹裏周焜的那把無鋒劍低聲威脅道:“不許你說我師父。”

又沒有什麽交情,這人卻像膏藥一樣黏上來,但凡謝諒有一丁點的修為,定要與他出手。

“好好好,不說就不說了,”那腰綠青年忽而妥協後退,指着不遠處道,“有個你們山上的什麽弟子在前面摔斷腿走不動路了,我剛好路過去幫他報信,你要不要去看看?”

摔斷腿,倒像是何方行會想出來唬人的理由。

謝諒軟了三分語氣:“帶我去。”

那腰綠青年見他有些好顏色竟然又蹬鼻子上臉:“你這話好生硬,連個謝謝都不講,吓壞人了怎麽給你帶路?”

謝諒指節一緊,卻無法辯駁,他是該要說謝謝的。

“謝謝……不知閣下怎麽稱呼。”謝諒有心妥協,卻發現連稱呼都不曾問過,沒有周焜在前面擔着他也只能硬着頭皮有樣學樣地待人處事。

腰綠青年将眉一挑:“我姓徐,單名一個蔚字,你也可以叫我的表字……”

“不必了。”

眼見他要多言,謝諒不想在此耽擱時間,欠身行禮:“有勞徐兄帶路。”

一身紅衣終于有了要動彈的打算,得了這一禮,爽爽快快地引着謝諒前行,只是路上仍不停絮叨着問東問西,謝諒怕他不帶路,盡可能言簡意赅地敷衍着。

“你叫什麽名字?”

“謝諒。”

“表字呢?”

“不曾有過。”

“我還沒去過塵明山,塵明山上有好吃的嗎?”

“不曾吃過。”

“哦……那你這衣服是新制的嗎,暖和嗎,我在鎮子上沒見過。”

“旁人的。”

“是剛剛和你一路的朋友送你的?”

“不算。”

“那你下過山嗎,知道我們徐家的符嗎?”

“不曾聽說。”

……

他喋喋不休,謝諒的耐性到極點的時候,徐蔚問出了最後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問題。

“謝仙長,你有相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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