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秋分(六)

秋分(六)

很多年以前,謝諒年少不愛吃飯,那個人就不厭其煩地樂吟吟端着碗筷去喊他:“小紅豆,吃飯了!”

小紅豆,謝諒好久沒聽人這麽叫過了。

餓了一天一夜,謝諒幾乎是狼吞虎咽一般喝完了一碗粥,幹餅子卻沒吃下被他挂回窗邊,留着下一頓泡湯飯吃。

吃飽飯有了氣力,謝諒收拾好桌子,将那似乎是用來種花的淺盆對着月色的方向放下,虔誠地把指骨放在其中。

而後凝神聚氣,一指對着花盆。

許久,未有響動。

又沒攢下。

謝諒失望地睜開眼,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指尖有一層淺淺的瑩白色的光閃動,大喜過望,動也不敢動地将手指保持在花盆上方。

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之後,那瑩白終于顫巍巍下墜,滴落在花盆裏,墨色褪去,淺口花盆顯出盈盈如玉的色彩,與黑黢黢的模樣截然二般。

此時的謝諒發絲早已濕透,待瑩白靈氣落下,吃不消的他也倒在了桌邊。

過去的百年裏,謝諒就是這樣折磨自己,将靈氣一滴不剩地澆進去,換不來一個聲響。

他偏偏要做,偏偏要等。

不惜将一身靈質毀得千瘡百孔,徹徹底底成為一個廢人。

月華如瀉,本就羸弱的身軀臨風又瘦了一分。

掌門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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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其他仙山那般莊嚴巍峨,塵明山的掌門大殿只算得上一座寬敞的樓閣,一樓廳堂正當中擺了張椅子,一個穿的算得上樸素的老者正坐着,捧着個卷軸撫着胡須聽面前兩人的回話,時不時蹙眉,卻并沒有打斷的意思。

他就是塵明山的掌門林威棣。林掌門人如其名,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向他回話的一個是方才下山去救人諵砜的領頭玄衣人,另一人和玄衣人差不多打扮,氣質卻更加沉穩些,修為也在其之上。

“回山以後碰見了二長老的人,已經将齊景雲接去,子落不放心來報了我,這才領他一道過來回話。”沉穩些的玄衣男恭敬地站着,卻無半分卑微的姿态,骨子裏透着的除了修行者的清氣,還有些山下習武者的硬氣。

他是四長老首徒,也是如今除長老一輩外最堪大用的人。

叫子落的是他的徒孫,也是山下喊謝諒師叔祖的那個領頭人。

“這世上能使出千斤淖又有如此功力的人無幾,只是都離我塵明山千裏之遠,怕是要費些功夫,但敢傷我弟子者,不可放過。詹古,大考結束之後你去做吧。”

詹古立身,一抱拳應了。

林威棣擱下手中書卷,又囑咐道:“山符的用處同內外門所有弟子講清,另外,事有蹊跷,明日将你師父他們請來,再給你五師叔去信,務必要他在大考之前回山。”

按照子落所言,在千斤淖和梁家莊作亂的黑東西都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林威棣的臉色又深沉了幾分,刀刻一般鋒利的眉眼緊蹙起來。

“除此以外,還有什麽?”他轉向跟在後面的親臨者子落問道,這人和詹古一樣年少成才,三五年的光景已經能獨當一面,不日也能成山中砥柱。

子落搖搖頭:“我去的時候千斤淖已經解了,只看到齊景雲在地上躺着,有個叫何方行的外門弟子是經歷者,是否需要叫他來回話?”

林威棣放下撫髥的手,只道:“大考在即,罷了。”

事情都交待清楚以後,林威棣沒什麽要問的,詹古要帶子落下去,臨行前子落忽然想起一事:“這回下山,謝師叔祖也去了,同行的還有個凡人,像是師叔祖的朋友,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聽完這幾句話,林威棣的眉梢好像松弛了一些:“他怎麽樣,受傷了嗎?他和你說了什麽嗎?”

有子落出馬,不會有什麽大事,林威棣卻問的十分認真,此刻他不再是塵明山坐鎮的掌門仙尊,更像是一個長輩。

子落一五一十回答:“看上去未曾,師叔祖不大說話,我并沒有機會和他多交談。”

林威棣拈了撚已經接近雪白的長胡,又捧起了山宗卷軸,擺擺手放二人離開:“詹古,除了我交代的事情之外,你再去後山一趟。”

星河殿。

雲霧缭繞,星河殿才有幾分仙山門戶的氣勢。只是外人并不知道這從百裏之外就可觀的仙氣,大多都是從二長老的煉丹爐子裏飄出來的藥香。

正殿內,齊景雲被扒光了衣服晾在一張冰床上,血跡早已被清理幹淨,他身上除了一道一道血痕竟然還有一些隐隐的暗色,遠看上去像是籠了一層黑霧。

冰床之側,衆人之前的尹星河鼻梁上架着單只的金絲琉璃鏡正仔細地查看齊景雲的手臂——那層黑色的東西就是從他手上來的。

冰床是從北離洲的千年寒冰窟窿裏鑿出來的,接他來的弟子原來只是想借寒冰之氣保齊景雲的命,卻意外地逼出來了黑東西,這才趕忙把二長老請來。

“冥氣。”尹星河扶了扶琉璃鏡,不消多說星河殿的弟子也會明白。

萬物相生相滅,凡有靈之物在命數到來之前死去的,其剩下的命數都會化為冥氣,山下人間有時候有些魑魅魍魉的鬼怪作亂其實也都是冥氣作怪。

但冥氣只在方死之物上有,齊景雲靈脈俱全呼吸尚在,分明還活着。

救人要緊。

尹星河往齊景雲嘴裏塞了個白色丹藥,緊跟着發話:“十九,去四長老那裏借一杆火焰玄槍來,其餘人備一口大鍋,烹一烹他。”

人間也會放炮燒香驅趕邪祟,說白了就是火乃冥氣的天然克星。

尹星河要用火焰玄槍的真火将齊景雲煮上一煮。

不多時,叫十九的小弟子吃力地拖着一杆重有百餘斤的玄色火焰槍回了大殿,其他人也已将一人臂展寬的烹人大鍋支起來,尹星河輕飄飄地接過火焰玄槍,手指輕點,玄槍尖端就燃起了青金色的火焰,好歹算是塵明山叫的上來的法寶兵器就這樣被二長老雲淡風輕地當成個點火的物件。

火燒起來,尹星河就不再出手,将衣袖随意一拂,撿了個清淨地方站着看弟子們忙活,一聲令下齊景雲就被丢進了不過須臾就被真火煮沸的開水中。

方才他給齊景雲吃了護心的丹藥,這火煮不死齊景雲,還能在不傷人的情況下盡可能把冥氣逼出去。

水汽和火光蒸騰,尹星河一身藍衣腰系長縧負手站着,氣定神閑。若看相貌,他生的就比林威棣年輕的多,放在山下,不知道的人只會以為他是個文雅的教書先生,并沒有什麽人會把他和此刻烹人的丹藥大師尹星河聯系起來。

這也不怪他,修行的人,什麽時候突破了界關得道,相貌也就定下來了。

漸漸有黑色的煙霧從水裏飄出來,尹星河背着的那只手掐了訣,虛空握了一握,就見這黑霧像被一只手抓住一般,竟然飛向了星河殿那個永不熄滅的大爐子裏,被燒了個一幹二淨。

在一衆圍在大鍋邊上又是寫又是記的弟子們的眼神中,昏迷中的齊景雲浮出沸水,若嗆水一般咳嗽起來。

有領頭者率先撈他腕子診脈,氣息尚存,身體裏纏繞不斷的冥氣去了個幹淨,只是他應當是被冥氣糾纏過有一段時日了,想是傷了根本,靈脈十分微弱。但星河殿最不缺養靈的丹藥,他們師父曾經卯足了勁要替什麽人好好将養,只是不知什麽原因沒送出去,白白堆了滿滿一偏殿的天靈地寶。

看診的向尹星河點了點頭,其餘衆人又都圍了上來一同分辨,只是不急着下筆,等着師尊做定奪。

“行了,留他在殿內養幾天,你們調理着,十九把每天的調理單子送來我瞧就是。”

尹星河摘下琉璃鏡,眉眼一彎就放心地把半死不活的齊景雲交給了尚在修習的弟子們,轉身去看自己的寶貝爐子。

非是他不重人命,想進星河殿,沒有三分本事可不行。

十九叫住了他:“師尊,方才詹古師兄來過了,說掌門請您去一趟。”

尹星河頭也不擡地回答:“不去。”

“可是……”十九想說掌門一年來請十幾次師尊都未見得應一次,他們幾個也連帶着在山裏叫人頗有微詞。

尹星河伸手掬了簇火苗在手上查看,色與形都是上乘,是煉丹的好時候。

“可是什麽可是,丹方背了嗎,藥采了嗎,讓你重新編纂的百藥譜編纂完了嗎,大考完了就是佳風節,怎麽咱們殿還沒布置上,難不成讓師傅這把老骨頭爬上爬下?”

自稱老骨頭的尹星河得道時年方廿五相貌翩翩,行事作風卻和掌門一樣,老氣橫秋。

傳聞,塵明山二長老有兩大愛好,一是給丹藥一律起名星河散、星河丹,另一件就是過節,尹長老沉迷過節,山上山下大小節日他都要過。

這個佳風節不過是東洲女子們踏秋的由頭,被他知道了,也要催着過。

“哦,知道了……”

十九被說的啞口無言,低着頭踱着小步挪回觀摩的弟子堆裏。

山中無恙,尹星河能有過節的閑情雅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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