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秋分(十九)

秋分(十九)

豎着紅豆牌子的藥田此時歪歪扭扭地被填滿了靈草,比謝諒種的那些精神上許多。

——徐蔚翻牆去偷星河殿藥田的靈草,用鐵鍬一棵一棵移栽到紅豆田裏,一共二十九棵。

比謝諒種的還要多十棵,多出來的那些栽歪着和同伴碰頭,東倒西斜,好不成風景。

他就是在翻牆去還鐵鍬的時候被抓住的,十九把他堵在牆頭上,幾個星河殿的弟子抓了人亂哄哄地擁到星河殿。

尹星河對他的靈草丹藥一向小氣,就算有常言思肯說請,徐蔚想必還要受罰。

與自己何幹呢,謝諒想,左右有那位頗有資産和人脈的徐老道和華池峰的表姨姥姥替徐蔚兜底。

不多時,子落差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

“二長老大怒,已經禀了掌門,說要送他去妖塔受罰。”

謝諒失色。

妖塔,徐蔚會沒命的。

那裏面關的都是早些年五聖從四方收來的百年大妖,有許多受了訓誡依舊妖性難改不敢放歸這才建了座塔來約束他們。

徐蔚這樣的半吊子修士,怕是進門就會被撕成碎片。

掌門最是重仙門禮儀與四方和氣的,他怎麽會答應讓徐蔚進妖塔,不怕來日殒命,華池峰讨說法嗎?

想來想去,還是尹星河這位號有“善醫”的丹藥大師搞的鬼。

“你先回去吧,內門也是有早課的,別錯過了。子落你帶他去,他不認得路。”謝諒囑咐周焜,又把子落也支走,說完轉身就往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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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的路上謝諒撞見了常言思,和謝諒想的沒錯,他說一牽扯到藥田的事情,尹星河甚至沒讓十九過問,是親自把人提去掌門殿的。

“我進去看了再說。”謝諒在殿外別了常言思。

掌門殿聚了很多人,尹星河、姜淵都在,就連詹古都在其列,頂着自己又沒了蹤影的師父的空缺理事。

聞訊趕來沒看到過程的詹古也實在好奇,掌門一向是寬厚的,怎麽今天話也不說就把人拉出去了,他默不作聲,向門外的人看去。

每每見謝諒,總覺得他還是那個呆呆的孩子。

謝諒忽略了他的眼色,徑直邁進掌門殿,直直地盯着林威棣。

“他救過我的命。”謝諒說。這個恩情雖然已經還了許多,但剩下應該能保下徐蔚。

林威棣默不作聲,只是神有異色地看着謝諒。

自兩百年前謝諒負氣搬走,他已有許多時候不肯來這裏了。

十九攥着拳頭上前半步:“可是他毀了我師父的藥田,那是我師父最寶貝的一塊田……”

“十九——”尹星河出聲打斷他,揉着自己的手指關節斜看向謝諒,“靈草不值幾何,只是我這人念舊罷了,東西變了樣,總歸心裏不爽利。”

紅豆田是師父和謝諒一起種的。

星河殿的藥田也是師父和二長老一起開的。

謝諒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轉了性子對舊人舊物如此珍視,當初明明是尹星河叫人把自己從聞仙殿趕出去的。

“既然是他的東西,那我就有權處置。你們把徐蔚放了。”謝諒環視四周,從這些心思各異的人的臉上掃過目光,定在了林掌門的臉上。

沒人動彈,謝諒再次開口。

“我說不追究,你們把徐蔚放了。”

他可以臭罵一頓徐竹竿,也可以把他趕走,但是他不能允許因為一塊田就害人性命。

東西沒了就沒了,師父種的靈草吃進他肚子裏也算是物盡其用。

他仰着頭和林威棣對視,仿佛坐在上面的不是什麽高高在上的掌門。

謝諒誰都不怕。

許久以後,林威棣終于松了表情,與尹星河對望後,擺擺手示意人按照謝諒的指示去做。

謝諒還是不肯走,他清楚這群老家夥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他得親眼看着徐蔚回來,親手領着徐蔚出去。

再親自把徐蔚踹下山。

去發號施令的人很快回來了,只是徐蔚沒有跟着,那人支支吾吾終于說明白。

他去晚了,徐蔚已經進入了妖塔,妖塔的門一旦鎖上就很難再開,除非是鎮守的大妖親自把人送出來。

這幾乎不可能。

守塔的大妖謝諒見過,是一頭本體壯得像小山一樣的山牛精,野性難除,脾氣最暴躁,這世上除了封印它的那個人,鮮有讓它服氣的。

小時候,謝諒曾經摸過一把它的角,被吼叫聲吓得幾日都吃不進去飯。

謝諒狠狠地盯着林威棣,擠出幾個字送他:“草菅人命。”

興許是“草菅人命”四個字的罪名太過,震驚了衆人,直到謝諒拂袖離開,掌門殿內竟然無一人想到要阻攔他正一正禮數。

“謝師兄,怎麽樣?”常言思還沒走,謝諒一出來他就湊上來問,當日衆人得救靠的就是徐蔚,如今不能脫困了就置之不理讓他受罪,可常言思到底還是剛入門,在尹星河跟前也說不上什麽話,就連掌門殿的大門也都是十九能進他不能進。

那天回去後,十九只叮囑他一句話,見到後山的那個傻子,記得叫師兄,不必親近,也別失了禮數。

常言思不知內情,卻也沒問,他對謝諒并沒有他人一般的偏見,為他摸過脈治過病,也從不覺得他是個傻子。子落說他去搬救兵既然搬來了謝諒,總應該是能救下徐蔚的。

謝諒沖他搖頭,為尹星河的緣故很不想和星河殿的人扯上關系,但他又着實被人救過,出走幾步以後又倒回來,最終沒把常言思晾在那裏。

“去找,周焜。”

別摻和,別學了尹星河。

謝諒出來以後并沒有急着去妖塔,而是轉身繞進了聞仙殿後方的小門,從沒人管的雜物堆裏挑挑揀揀,手裏攥着個東西才出門。

掌門殿的熱鬧還是很大,陸陸續續有弟子往那裏趕去,還有些去看傳說中的妖塔,謝諒與哪一方都不同,逆着人流往別處低頭行去。

妖塔也是有正名的,只是年歲久了衆人都忘了,加之看過它本貌的人不多,方才大殿上提起來的時候有許多人都在恍惚。

但謝諒沒忘。

他走了一段路,近後山半腰有一方淺池子,種着些蓮草菖蒲,中間綴一寸高的小石雕,頭有彎角,身有黑麟,是個牛不牛龍不龍的怪模樣。謝諒蹲下身子撿了個石子向池子裏丢去,不偏不倚正中那小石雕的頭頂。

“出來。”

謝諒的聲音不低,水紋一蕩還有些綿延,但綿延到盡頭也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并沒有什麽回應。

他沒有再喊第二聲,而是伸手折了枝荷葉,作勢要去挖池底的污泥,沒等他指尖進水,小石雕所在的塘心開始咕嘟咕嘟地冒泡。

不多會兒,青煙袅袅飄出來句男女莫辨的答話:“髒。”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謝諒偏偏能懂。他沒有多思慮,甩了那荷葉,只盯着小石雕:“人還我。”

沒回話聲,但是水底咕嘟冒了個泡。

“人還我。”謝諒求人,耐着性子重複了一遍,聲音小上許多。

水泡沒有再冒,青煙倒是袅袅娜娜地舞動起來:“什麽人,我不知道。”

此話一副裝糊塗的模樣,謝諒聽了皺眉頭知道此事不能善了。

——守塔的大妖再蠻橫也是要給林掌門兩分薄面,那弟子沒把人帶回來,謝諒就知道此事還得和自己有關。

他沒有再說話,只攤開自己一路緊攥的手,掌心裏躺着一只碧色的玉角。

謝諒捏着玉角,作勢往自己指尖紮去。

“別——”

頃刻間青煙盤旋而起,雲霧蒸騰後,但見一健碩青甲男人腳尖輕點,穩穩立在石雕之上。

角就是這男人的角,準确的來說,是守塔大妖山牛浮青的角。謝諒年少時候受的那場驚吓不小,從混沌裏蘇醒過來的時候,師父就把這角挂在他的脖子上,說能震祟,之于山牛浮青而言,失了一角算是懲罰了。

後來謝諒從聞仙殿離開,除了登雲盆裏的東西什麽都沒帶走,玉角就躺在積灰的庫房裏。

它是山牛浮青的命脈。

山牛浮青要想離開塵明山,須有這只角。一旦謝諒的血污了這只角,他這一二百年的塔就算是白守了。

這幾百年的妖塔歲月磨平了他的性子,謝諒看浮青如今的一舉一動,想象不出當初那個暴怒的山牛的模樣。

“怎麽還和小時候一樣無趣,”浮青斜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回味謝諒在他面前驚厥昏倒的畫面,“他身上有你的味道,很香。”

“很香。”浮青以前也這麽說,呲牙咧嘴要吃謝諒,然後被人一劍斷了角,鎖進了塔裏。

謝諒摸着那只角:“他是華池峰的人。”

林威棣的人相比也會說通此中關節,但山牛浮青只是一笑:“與我何幹,華池峰的塔也歸我守了嗎?”

謝諒沒在說話,浮青也不言語,兩人對視着,一個在天一個在水。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煙袅娜出第三十一二圈的時候,浮青愣愣開口,似是有些無奈:“他不在我這裏。”

妖塔有一十三層,浮青鎮守的不過是個大門。

“在哪?”謝諒問。

浮青沒說話,當謝諒再一次把玉角對準指尖的,他才慢吞吞地輕笑着說:“把它放在那麽明顯的地方,你真是心大。”

玉角丢在荒蕪的塵明殿,他想拿回來,便拿的回來。

困住山牛浮青的,豈止是一只角和一座塔。

謝諒都知道。他把玉角放在手心裏,看着浮青:“東西還你,換我進塔。”

既然浮青不能放徐蔚出來,那他就自己進去。

“還真是像啊!”山牛浮青喟嘆,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話音一落,浮青的身體驟起煙雲,他在雲端一指,石雕上像牛又像龍的東西便盤旋起來,身軀越轉越龐大,龍爪之下顯露出高低錯落的屋檐,竟然真真是一座寶塔的模樣。

從塔底延伸出一股水流,彎彎延延到謝諒的面前,荷葉順着水流退散,硬擠出一步寬的一條水路。

“東西你留着玩兒吧,別弄壞了就是,我不喜歡不成對的東西。”山牛浮青只一轉身,便消散在雲煙裏。

只剩水路,寬且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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