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秋分(廿一)
秋分(廿一)
徐蔚從謝諒的手裏接過了機關鳥:“我就是聽見鳥叫聲才看到你的,這小東西真是神奇,它能帶你到我想帶你去的地方嗎?”
沒人能回答他的疑問,謝諒的心裏更多了一層霧,徐蔚好像懂的太多了,瘋癫是假,隐藏是真。
“小仙長,抓緊我的手!”
說話間,徐蔚已然行動起來,自顧自地去撈謝諒的手指,謝諒躲了一躲,還是把手伸了過去。
窩在徐蔚手裏的鳥兒卻好像懂人所想一般,竟然真的展翅搖搖地要飛起來。
除了師父和自己,這是能讓機關鳥飛起來的第三個人了。
“閉眼。”
有風吹過來,謝諒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感覺到有破爛的衣袖擋在了自己的面前。
“我知道你心有疑惑,但我從無害你之心,出去之後,一切原委,願告諸君。”
謝諒第一次覺得徐竹竿的聲音有如此力量,穩健如風中城牆,竟半分不曾顫抖偏移。
“這是哪兒?”
謝諒又一次聽見了鳥叫聲,睜眼便見一片屋舍連綿,幾步寬的溪水繞屋而過,四五木橋懸在水面上搖搖晃晃,依稀還有人聲。
徐蔚把機關鳥還給謝諒,順着他的視線一同看向遠方:“我的夢。”
徐蔚的夢是一個水光粼粼的小村子。
“這是我夢裏的故鄉。”徐蔚回頭看了一眼,示意謝諒跟上,然後便信步走上了最近的木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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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破布條衣衫早就浸水褪色,風一吹成了和夕陽晚霞差不多的遲暮色彩,只那條紫腰帶松松垮垮垂下來,飄在了水面上。
謝諒沉默着走近,同他一起蹲在木橋上,盯着石頭邊碰出來的水花看。
“我不住在糖心鎮,徐老道也不是我爹。”徐竹竿面色不佳,似乎是回憶到什麽不甚愉悅的事情,插科打诨的樣子全然消退,只是興致乏乏地蹲着講故事。
“我是被大水沖來的,農戶人家最重吉利,便不甚待見我這不詳的水來子。”
“沒辦法,我只能自己湊合活着。白天在鎮子裏東竄西跑,晚上就在別人的屋檐下睡覺,冬天近水的地方很冷,手能凍出一塊一塊的紅與青。”
那些所謂的檐下聽雨、日暮喚歸都是徐蔚躲在別人的屋檐下所窺。
他和他的那一身破爛衣衫一樣,無所歸處。
“小仙長,如果早知道我是這樣的人,你還願意結識我嗎?”
謝諒知道他有所隐瞞,因而沒有太驚訝,也并未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輕垂眼眸:“那你應該很想念這裏。”
徐蔚遲疑着起身,謝諒低着頭說話,并沒有看他的眼睛。
“不想怎麽又會夢到。”
徐蔚想,所以徐蔚夢到。
謝諒想,所以謝諒夢到。
徐蔚沉默着,不知風纏繞發絲了多久,才兀然開口:“這衣服,是胡二哥逃婚的時候丢給我的。”
他正要接着說,便叫一個聲音打斷了。
“喂!”
終于有第三個人的聲音傳來,那人站在巷子口,謝諒分不清他是叫徐蔚的名字,還是只是一個随随便便的稱呼。
“小叫花,吃飯去!”
那人向徐蔚招手,若沒有那句小叫花,聽起來便是再尋常不過的阿兄喚弟的話語。
“他便是胡二哥?”謝諒問,但不問大約也知道了答案,因為在他問的同時,徐蔚已經迎了上去。
謝諒第一時間扯住了他的衣服:“別去。”
這個夢太美好,讓他一瞬間差點忘了這是魇妖的地盤。
“你能看到的,便不是可怕的。”徐蔚依舊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但謝諒又看見他的笑了,和那些讨好親近的笑不一樣,他笑,好像他本該就是這樣快活的樣子。
徐蔚雀躍擡腿過木橋而去,謝諒緊着起身,只得以追上他半片衣袖。
胡亂的一團紅雲斜靠在一戶人家的院門口,謝諒靠近他,聽見隐隐有吟誦聲傳來。
“胡二哥,讀甚書呢!”
院子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院子,牆邊靠着箬笠蓑衣,蓑衣邊上蹲着個半大點兒的衣衫褴褛的小孩,手指頭劃拉青磚縫隙轉圈玩,他仰頭問那坐得端正的少年人。
叫胡二哥的人被人打攪了也不甚惱,随手抄起書笑眯眯地在小孩兒腦袋上敲了一敲:“怎麽又玩泥巴,髒兮兮的仔細阿嬸嚷你。”
小孩兒吐着舌頭也笑,胡二哥把書擱下:“不是什麽好書,我自己寫來玩的,你要學嗎?”
他身前的地上散落一堆雜物,有裁成幾寸的紙、沾着紅墨的筆,還有零零碎碎的一些木頭做的東西。
小孩兒歪着頭:“學這做甚?”
“做甚,做甚,你學了就可以造能自己跑起來的牛車。”少年人念一句“做甚”,就把小孩兒手裏的塵土拂去一層。
小孩兒被塵土激了個噴嚏,摔坐在地晃晃悠悠剛坐穩又急着搖頭,還拖着細細的長音學曲班子的人說話:“不學,不學,我家裏無有田要耕呀!”
兩人俱是大笑,小孩兒去躲少年人拂土的手,恰撞掉他手裏的書,嘩啦啦一片書頁攤開,打眼看是曲曲折折的符號,不像是文字。
“符術?”謝諒沒忍住口問了,制符一術當數三長老為先,只是他已經許久不露面,倒是有幾個徒弟在山中支撐着。謝諒自己也沒學過許多,現在想來徐蔚那自成一派的符術,大約就是這位胡二哥所授。
徐蔚點頭:“嗯。”
“我後來才知道,胡二哥寫在黃紙上能讓木牛不靠人力動起來的曲曲折折的文字,其實是符術。”
不過兩三句話間,院子裏又熱鬧起來,胡二哥喊阿娘的婦人吆喝一聲端着飯菜出來,男男女女回來了四五個都圍在一起吃飯,連衣着破爛的小孩兒也被塞進胡二哥和胡大哥中間吃餅喝湯,好不熱鬧。
“喂,小孩兒吃完飯不要走,和你二哥擠一擠睡!”胡大哥呼嚕一把小孩兒的垂髻,被他一個翻身躲了過去跑了老遠。
“略略略,不擠你家小床,我有房頂那樣的大床睡!”
小孩兒撒腿就跑,水生子哪兒敢留在人家家裏,他就一直不停地跑,把叫他“喂”的人一個一個甩在背後,把褲腿跑短了一截又一截,卻總也跑不到徐蔚的面前。
追他的少年人也很快抽長成身形颀長的青年郎君,院子裏吱吱呀呀一堆木頭做的東西在紡線織布,那些物件跟前明明沒有個人影卻熱鬧非凡。
還有一只木頭做的牛背着一擔紅布。
小孩兒已經不玩沙土了,只是捏着自己的衣襟低頭問:“二哥,你要結婚啦?”
胡二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手擡起來要摸他的腦袋卻發現小孩兒已經要和自己一般高,又尴尬地放下手,滿面正色地問他:“我那些書,你要學嗎?”
小孩兒卻忽然安靜下來,轉過身,兩人一起看着徐蔚,就像殿前的大人兒小人兒一樣看着。
問他。
“你要學嗎?”
“我要學嗎?”
徐蔚一陣頭暈目眩,似有千萬只手拉扯他一般寸步那行。
他們都問他,要不要學。
“學這做甚”幾個字不曾從徐蔚口中說出,天降一場大雨,淹沒了村莊,淹到徐蔚的胸口,壓的他一句話說不出來。
做甚。
學不學。
做甚不學?
滿堂追問都成了徐蔚對自己的反诘,他問他自己,做甚不學?
“徐蔚!”
徐蔚被一聲呼喚驚醒,叫人的成了謝諒,做噩夢的是他自己。
“你還好嗎?”謝諒個頭比他略低一些,只努力不讓自己看他的時候像是仰視,盯着徐竹竿的衣襟看,才發現動作間翻出來的裏層還繡了個紅色的囍字。
徐蔚喘着粗氣,順牆滑坐在地,木偶一般僵直着身軀點了點頭。
“跟我說話,”謝諒跟随他蹲下去,一手不經意握住了他的腕子,兩人俱是一驚,謝諒咬了咬下唇,沒有送來手,“徐蔚,跟我說話,保持清醒。”
到了徐蔚的夢裏,謝諒能做的太少,他只能拉扯着徐蔚讓他保持清醒,就像徐蔚曾經做的那樣。
徐蔚聲音低沉,有些像嗚咽一樣叫了誰的名字。
“什麽?”謝諒沒聽清,側耳到他跟前,卻只聽見徐蔚的呼吸聲。
他還說:“沒什麽,小仙長,我同你講後來的事情吧,我答應你的,都告訴你。”
徐蔚的呼吸聲像一條随時會斷的線,牽扯着他的嘴唇一張一合。
後來,小孩兒還是沒和胡二哥學符術,只是偶爾幫他修理壞掉環節的木牛木羊。
胡二哥的娘親給他說了個人家,是村頭那一家的姑娘,算起來還是胡大嫂的一個堂妹,生的很齊整,也很喜歡胡二哥。
婚禮那天,全村的人都來了,小孩兒也擠在人群裏來了。
他穿着自己洗了好幾遍的胡二哥的舊衣服,努力把碎發挂到耳後露出幹幹淨淨的模樣。
“胡三兒,你二哥結了婚,下一個是不是就該你了?”
有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一口一個胡三兒地叫小孩兒,小孩兒羞得想同他理論,”“你你你我我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來個如何,幹脆趁衆人哄笑逃走去尋胡二哥。
他最後在附近二哥經常去的山頂找到了胡二哥,胡二哥的面前擺了很多書,很多符,還有很多木頭做的東西。白石子繞着二哥的身體擺成了一個圓圈,正當中盤坐着本該出現在婚禮上的新郎。
“二哥,你成親,怎麽不下山去?”
小孩兒一邊問一邊低頭看胡二哥疊得齊齊整整沒有穿在身上的喜服,那是他阿娘做的,領口繡了囍,袖口繡了百年好合,小孩兒蹲在窗下看阿嬸一針一線繡的。
“小孩兒,我就要走了。”胡二哥很嚴肅,他已經很久不叫小孩兒小叫花了,小孩兒也快習慣自己是胡三兒了。
小孩兒沒忍住摸了摸他的紅色喜服:“二哥去哪兒,去接李家阿姐嗎?”
他聽說成親是要到黃昏去接人的,小孩兒已經把接親的路偷偷走了好幾個來回了,礙事的石頭子都被他踢的幹幹淨淨。
胡二哥搖搖頭:“我要去開一道門,過了這道門我就不一樣了。”
小孩兒聽不懂他的話,很久以後才知道那道門叫界關,不一樣便說的是得道。
胡二哥的頭發尖有些發白,小孩兒想撚起來看看,卻覺得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氣,叫人靠近不了。
小孩兒正疑問,胡二哥忽然又自顧自地說話:“衣服,還有這些書都給你。小孩兒,你下山去吧。”
小孩兒沒懂他的意思,胡二哥卻閉上了眼睛,他便以為胡二哥是困極了,叫他拿東西下山先等着。
小孩兒麻利地收好了包袱背着,邊走邊回頭:“二哥,你要快些,我就在山那邊路盡頭等你。黃昏咱們去接親呢!”
他想去接親,作為胡三兒去看一看李家阿姐,最好能喊一聲阿嫂。
只是小孩兒頭一夜踢石子踢的累極了,他還沒走到山那頭,自己找了個草窩窩開始打盹。
他隐隐約約記得自己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見什麽卻不記得了。
小孩兒是被一聲驚雷吵醒的,他下意識要下山去提醒阿嬸收衣服,腦子一轉終于想起來山頂上還有個胡二哥,撒腿就往山上跑去。
上山的路并不遠,可小孩兒總也跑不到,天上又下了雨。
小孩兒把包袱頂在頭上避雨,又轉念把包袱抱在了懷裏。
雨下得太大了,小孩兒沒有辦法只能躲起來避雨。
于是他眼睜睜看着大雨淹沒村落,眼睜睜看着大水漫上山坡。
很久很久以後,雨停了。
小孩兒順着路走到山頂,胡二哥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他曾經待過的地方留下一個像是石頭壓過的盤坐痕跡。
那些沒被雨水沖走的木頭做的東西都被雷擊過,黑黑的糊成一片,不遠處的地上隐約有個人形的黑色痕跡,看樣子是在奔跑,帶着不知是歡欣雀躍還是痛苦掙紮的姿态。
終于等到大水退下山坡,小孩兒跑下了山。大水過後,山底下卻沒有一個人再叫他胡三兒。
随界關而來的天雷也帶來了大水,大水沖垮了這個本該喜氣洋洋的小村莊。
餓殍千裏,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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