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霜降(四)

霜降(四)

兮烿追着徐蔚的氣息追到了土地廟,盤旋于廟門外,久飛不落。

“徐蔚!”

“我在這,小仙長!”

謝諒叫了一聲,就聽聲音遙遙從廟裏傳來,想也不想地沖了進去。

他們在張家小樓折騰到半夜,土地廟裏已經沒人了,香燭卻依然照得燈火通明。

徐蔚正以一種奇怪地姿勢蹲在香案上,他一手按着土地像的腕子,一指點于石像的眉心。

“那個東西鑽進石像了!小仙長,幫個忙,替我把懷裏的符掏出來,貼在我封印的這兩處位置,我實在挪不開手。”

徐蔚屁股對着外面,努力扭頭和謝諒說話,神态滑稽。

謝諒卻很聽他的意思,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摸出他懷裏的東西。

“紅的那張,貼腦袋上。呼——”

謝諒墊腳貼了上面一處,徐蔚解放了一只手,松了一口氣,趕緊甩了甩手腕,然後從謝諒手中的符紙堆裏挑出另一張,貼在了土地像的腕上。

他扶着謝諒從香案上跳下來,順手拿了個果子,剛想在衣服上蹭幹淨了吃又做賊心虛地看了一下謝諒,最後拿香案底下墊着的紅布擦了果子。

掰給謝諒一半,然後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蹲了半個時辰,累死我了,小仙長你也吃!唔……對了,張小姐怎麽樣了?”徐蔚斜靠着柱子問東問西,眼睛卻一刻不曾離開石像。

謝諒把來龍去脈和他說清,只是徐蔚問張小姐是死是活的時候,他低着頭,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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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諒不想撒謊,又答應了人,便只能這樣。

好在徐蔚也只是想和他說話,當今之計把這剩下的一縷冥氣除幹淨了才好——這東西一刻燒不幹淨,不消百日又會吸收壯大,卷土重來。

徐蔚志不在降妖除魔,他只是不想冥氣壯大了,又複現出誰人的模樣。

不該死而死,那些人的模樣一定很不甘。

他吃飽喝足拍拍手,端起了地上擺着的一個燒紙的銅盆,擱在了土地像面前。

徐蔚蹲下身,從鞋筒裏掏出來一打的符紙,把裏面幾張挑出來,扔進盆裏。

謝諒驚訝于他藏東西的位置和本事,更驚訝于他竟然能随身攜帶這麽多的符紙。

“跑江湖習慣了,小仙長別見笑。放心,給你碰的都是我貼在懷裏的。”徐蔚漫不經心地一笑,緩解了一些奇怪的氛圍。

被他挑出來的那幾張都是火符,徐蔚知道謝諒的深淺,也知道他祭一回小花盆有多麽吃力,于是剩下的這一點他就想用自己的方法燒幹淨。

徐蔚擺完了符,向謝諒伸手:“小仙長,來兩根燭草!”

燭草煎服可治混沌、明心性,更要緊的是燭草之所以為燭草,是因為它莖中有燈油一般的流質,鄉野人家有時會點來照明急用。

此物,最為助燃。

謝諒聽話倒出一把燭草制成的丸子給他,被徐蔚一股腦兒丢給了銅盆裏。

而後沖天的火光亮起,自銅盆中生長出足夠吞噬整個土地像的火舌,一寸一寸地将福德正神包裹燃燒。

火光裏的泥胚本該因高溫而崩裂,可表層卻越來越燦爛,泥像在火光裏安然不動。

謝諒看出了端倪,徐蔚搶先他一步跳到火光裏,由他燃起的靈火符不會傷害他自己,徐蔚挽着袖子一步跨到了泥像之後。

“小仙長,讓開些。”

徐蔚摩拳擦掌了一番,擡腿就是一腳,将百十斤重的福德正神像踹得搖晃起來。

泥像搖來晃去了一會兒,而後結結實實地摔落供桌,“啪”的在謝諒腳邊碎成了一堆土塊。

被衆人供奉的“福德正神”一夕之間淪為塵土。

徐蔚手捏兩張除祟符從供桌上跳下來,衣袖飄揚成火光之色,愈發像個邪神。

他用腳尖拂開一地的土塊,卻在正中央發現一個小上許多的石像。石像面目猙獰,身軀若蟲若魚,不過土地像一半之大,卻真真切切地是藏在泥像裏面受了許多年供奉。

就是這東西,吸引着附近的冥氣。它大約就是徐蔚提起過的土地廟原先供奉的東西。

“小心!”

猙獰石像現世,卻有一縷黑煙從石像中飄散出來,謝亮急忙去拉就站在石像跟前的徐蔚,卻沒有趕得上黑煙的速度。

那一縷黑煙鑽進徐蔚擡起要擋的一只手臂裏,轉瞬消失了蹤影。

“嘶——”

“怎麽了,我看看。”

徐蔚當下捂着胳膊痛叫起來,表情比那邪神像還猙獰,謝諒上前,他才擡起胳膊橫到人跟前,一副委屈模樣:“小仙長你看,好痛,快吹吹。”

他既然能開玩笑,應該也痛不到哪裏去。謝諒并指敲了他手背一下,徐蔚吃痛,手心裏的符紙正落在石像的頭上,起了禁制,謝諒這才挽起他的袖子看。

黑煙的蹤跡沒找到,但徐蔚胳膊上的那個符卻好似清晰了不少。

符膽上的花紋仍然錯雜,可當中有些花紋愈加發黑,黑色的線條隐隐約約組成一個字。

一個不知正反的蠱字。

“你是不是也看到一個字?”謝諒不敢輕信問徐蔚,徐蔚卻搖搖頭:“小仙長,這麽倒着又翻着的我看不清楚。”

謝諒倒是沒想到這層,他只是看上面花紋又是蟲子又是盆的,正看反看都瞧着像個蠱字。

“不過,感覺好像是有很多蟲子在我胳膊上爬來爬去……”

徐蔚轉着胳膊看了一會兒,又撓起癢癢。

謝諒以為他不舒服忙問:“疼嗎?”

“不疼,有點癢,小仙長給撓撓。”

“……那就一起把東西收拾了。”

徐蔚還以為能收到關心,結果只得到這麽一句話,一時間失落起來,收拾滿地狼籍的時候沒少嗚嗷亂喊,都被人無視了。

好在那一團爛泥再沒出差錯,徐蔚把那個猙獰的半蟲半人的東西用紅繩符紙捆了又捆,原想找個地方埋了的,是謝諒說不放心,又收回了登雲盆裏。

畢竟雖然只是一個藏在泥像裏的石頭,卻能在斷斷不足一月的時間內又重新聚集起足以作亂的冥氣,它來路不明,卻後患無窮。

那本該坐在正上面受人祭拜的泥像沒了蹤影,徐蔚索性用掃帚紮了個人像模樣,蒙上一層紅布,看着倒像是個神像的樣子,低頭拜的人也只是求個心安,不會有誰在乎拜的是哪路神仙,一兩日內應當不會被發現。

忙完這些,天正蒙蒙亮。

“餓不餓?走,徐某帶你吃些好的。”

徐蔚領着人大搖大擺地出了廟門,輕車熟路地來到鎮中心的一個面攤上。

天剛有要亮的勢頭,別家鋪子都還未開張,這小攤子卻已熱騰騰冒着熱氣。

一個頭發花白的阿婆在爐火便上切菜,大約因為眼神不好,切得極為緩慢。

“李婆婆,我來吃朝食了!”

徐蔚話說得很大聲,那婆婆聽了一時間便歡欣起來,摸索着往聲音的方向去:“是徐家那小子吧?”

“是我。”徐蔚讓謝諒在攤子邊上坐下,自己去了李婆婆邊上寒暄。

“你得有日子沒來了。”

“可不是,我最近去了仙山拜師,好久不見您了。”

“仙山啊,那你不就是仙人了嗎,徐,徐家仙人在上,受我一拜。”李婆婆要往地上跪,被徐蔚一把拉起來。

“您折煞我了。李婆婆,我今日帶了朋友來,想請他吃碗雜豆面。”

徐蔚指着謝諒的方向和人說話,李婆婆的眼神當真不好使,把謝諒認成了一個姑娘:“這,這也是位仙子嗎。哦哦哦,不跪不跪,你快去坐着,婆婆給你做面吃。”

說罷,老人家将高她好幾個個頭的徐家小子推過來,自己摸索着開始煮面。

徐蔚望着她忙碌的身影,和謝諒講故事。

他說,他剛流落到鎮子上的時候沒東西吃,李婆婆就請他吃面,聽他有畫符的本事,也是李婆婆介紹他去土地廟那裏畫符。

徐蔚對她也還是編了個徐老道兒子的身份,來掩蓋自己破破爛爛的過去。

但老人家不介意。

她眼神不好,是早些年哭瞎的。

徐蔚說她之前是東洲人,因為愛上一個南疆的修行者便不顧一切地随他去了,那人不曾負她,只是也死在界關之前。

李婆婆哭瞎了眼睛,想往東走回家去,卻迷失方向來了糖心鎮,後來走不動了,也就在此定居下來。

她做一手好面食,最擅長的是東洲的雜豆面,用十三種豆子炒制的澆頭,甜鹹适宜,風味絕佳。

“雜豆面來啦!”李婆婆穩穩當當地把面放在兩人面前,一臉驕傲地介紹自己的面食,“不是婆婆吹,這澆頭裏放紅豆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鹹裏帶甜,才更鮮呢!仙人仙子們慢吃,我去忙活了!”

大約是“紅豆”兩個字讓謝諒想起了什麽,他這一碗面吃的很安靜,卻連面帶湯吃得幹幹淨淨。

“要給錢嗎?”謝諒拿出小盆,裏面還藏着他上個月買書剩下的一丁點碎銀子,可以全都拿出來給李婆婆。

徐蔚搖搖頭:“不用你的。”

徐竹竿畫符為生有一些家底。

他起身走到李婆婆面前,幫她把面案上的工具一樣一樣歸置好,耐心地和婆婆說清楚位置,說話的時候趁機往李婆婆的箱子裏輕輕擱下一把碎銀子,然後在離開的時候随手把一張結界符貼到面攤的幌子背後。

有這樣一張符,起碼邪祟不會亂她的身,李婆婆待人好,這鎮子上有的是看顧她的人。

時辰還早,松雲樓尚未開門,徐蔚帶着謝諒在鎮子上慢悠悠地走,有時候說話,有時候沉默,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骨肉裏的松弛感,雖仍然不正經,但謝諒能感受到他心底的安寧。

謝諒知道,這種安寧喚作回家。

在大水傾覆當初那個小村落以後,小叫花又在糖心鎮找到了自己的歸處。

二人一直等,等到松雲樓開門,那掌櫃像是料定了謝諒會一早趕來一般,氣定神閑地站在門口把人親自迎去裏間。

還是一壺茶幾只盞,徐蔚盯着秋雲盞,謝諒盯着掌櫃。

“有答案了嗎?”謝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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