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陳庭森一出現,所有人都安心不少。
陳獵雪按他交代的撥通電話,遞到陳庭森耳邊,聽他迅速跟那邊說明情況,安排手術室,又讓宋琪去準備好備用的錢。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陳獵雪看着陳庭森有條不紊地安排一切,明明他們都還在血泊裏,肩膀卻已經松懈下來,感到塵埃落定。
救護車一路呼嘯,迎車醫生已經準備好,宋琪媽直接被推進手術室,宋琪被帶走簽字,“手術中”的燈牌亮起,門外便只剩下渾身血污的縱康和陳獵雪。
“縱康哥……”
陳獵雪蹲到縱康跟前,看他臉色蒼白,神情也恍惚,擔心地皺了皺眉。
“縱康哥,”他又喊一聲,縱康才擡起眼皮看他,陳獵雪問:“你還好麽?”
“嗯。”
陳獵雪從書包裏掏出一瓶礦泉水,擰開遞給他:“喝點水。”
縱康搖搖頭,他連嘴都不想張,什麽都咽不下。
“那咱們去衛生間把臉上擦擦吧?”
聽他這麽說,縱康才發現自己身上有多髒,血腥味濃得沖鼻子,襯衫黏糊糊地貼在身上,讓人極度不适。
陳獵雪挽着他的胳膊摻他起來,安撫他:“沒事的,我爸爸在呢。我家離得近,等會兒咱們先回去換身衣服,再……”
他話還沒說完,宋琪斜刺裏猛地沖了過來,一拳打上縱康的臉。
兩人都沒有防備,縱康生生受了這一下,整個人都歪着向後倒去,陳獵雪驚呼一聲,拉都拉不住,被帶着踉跄了好幾步才堪堪站穩。
剛穩住,他就扭頭還了宋琪一拳。
宋琪沒躲,陳獵雪的力氣對他而言一向跟病貓一樣,這一拳哪怕用了全力也不過讓他歪了歪頭,目光依然戾氣滿滿地标在縱康身上,胸膛一起一伏地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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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獵雪不與他多說,發生這種事誰都不好受,誰都沒法說。他去把縱康扶起來,看他挨打的那邊臉眼見着就紅腫起來,心裏疼得要死,生怕他身體受刺激,邊給他順氣邊問:“沒事吧?”
縱康搖搖頭,小聲說沒事,他沒看宋琪,在陳獵雪的攙扶下往衛生間走去。
再回來,宋琪蹲在地上捧着腦袋發愣,已經沒了方才的氣焰。
“疼麽?”
陳獵雪把剛才沒喝的水遞給他,宋琪接過來仰頭全灌進嘴裏,從嘴角溢出去一些,跟臉上凝固的血混在一起,狼狽不堪。
“我問縱康哥了,他去還你放在他那兒的面鍋,聽着屋裏有動靜但是一直沒人開門,怕你媽在家出事,所以砸了門鎖進去。”
宋琪從指縫裏看向縱康,他形影單薄地坐在一旁,用濕巾一點點擦袖口的血漬。
“進門你媽正在割腕,血都噴出來了。”陳獵雪頓了頓,繼續說:“他救了你媽,你不該打他。”
“要怪就怪你自己,還把玻璃瓶子往家裏放。”
“小碰。”
縱康輕喊了他一聲,示意他不要說了,陳獵雪就聽話地走回去,叫了輛車,帶他回家換衣服。
司機很介意他們身上的血,溝通了半天才勉強讓他們上車,把車開得飛快,車上一路無話。
直到進了家門,只有他們兩人獨處時,縱康才終于緩緩張開嘴。
“小碰,”他的眼裏依然是濃霧般的恍惚,仿佛不知所處,茫然極了。“你們沒到的時候,她醒了一次。”
“她喊我‘康康'。”
縱康定定地看着陳獵雪,陳獵雪已經随着那句“康康”怔在原地,連瞳孔都微微收縮起來。
他和縱康都知道,縱康是帶着名字進的救助站,遺棄他的人在他的包被裏留了紙條,寫的就是“縱康”兩個字。
兩人的反應調換了過來,陳獵雪微張着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縱康跟他對視着,眼眶一點點泛紅,繼續說:“我沒見過她,她不該知道我的名字才對。”
“對吧?小碰?”
這不确信的征詢語氣就像一只小手,在陳獵雪心口捏了一把,疼得他眼球酸辣,不知所措地抱住縱康。
“縱康哥……”
縱康積蓄了二十多年的眼淚終于滑落下來,每一顆砸在陳獵雪脖頸上都逾重千斤。
“我和她,長得真像啊……”他哽咽着說。
“那,你要認她麽?”
陳獵雪問出這話只覺得虛,他還是覺得太巧了,每年被遺棄的小孩那麽多,真正能找到父母的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只因為長得像,因為一聲不知道清不清醒的“康康”,怎麽敢肯定呢?
縱康将這些話說出來,狀态恢複了許多,人也清醒了,搖頭道:“不認。”
陳獵雪私心裏确實不想讓他認。
他想得很現實,即便能原諒棄子之苦,尋親之痛,正常些的家庭也就算了,宋琪媽這個狀況,認了只會給縱康自己找麻煩,根本就是個爛攤子。縱康心太軟了,不可能放着宋琪媽不管,可他自己都過得窮困潦倒,生死由天,拿什麽管?
“只是我的猜想而已,是不是真的還兩說。即便是真的,她也不一定願意認我。就算她願意認……”縱康垂下眼皮,溫馴地眨着眼,“這麽多年都過來了,現在我已經不需要她了。”
沒有人比陳獵雪更能理解這句話裏的決絕與坦蕩。
他們是被抛棄的孤兒,這是打在他們骨頭上一生的烙印,不論成長為什麽樣的性格,不論有能力生存以後過着怎樣的生活,每個深夜裏對親情的渴望都一定伴随着無法釋然的不甘。
我忍受病痛的時候你們在哪裏。
我被其他小孩毆打辱罵的時候你們在哪裏。
我成日成日吃着廉價的飯菜,每時每刻都要看人臉色生存時,你們在哪裏。
為什麽把我帶到世上,卻只給我殘破的身體與坎坷的一生,你們連給我個了結都不敢,我卻得背負這樣的命數度過不知長短的一生。
這是一個人的命啊,是活生生血淋淋的肉體凡胎,不是電視上的尋親節目,哭着說一句“我有苦衷”,就有千百觀衆替你原諒所有過往。
陳獵雪近乎悲憫地望着縱康,他已經是幸中之幸,遇上了陳庭森,端了一碗濃于血的救命水。縱康有什麽呢?執念了那麽多年,好不容易觸碰到一點親情,還被鮮血澆了滿頭。
縱康打起精神,露出讓陳獵雪安心的笑:“不管是不是,我都默認她是,也算了結一個心願,我不會認她,但是我願意盡力照顧她。”
“好,”陳獵雪連忙點頭,“你想照顧她的時候,就多去看看她,不想見,咱們去找其他的房子,離她遠遠的。”
“嗯。”
宋琪媽命大,切口沒割斷動脈,加上堵血及時,在鬼門關溜了半遭又被拉了回來。
得知情況穩定了,陳獵雪拖着宋琪洗澡換衣,又買了飯給二人吃,在病房見到安穩躺着的宋琪媽,另兩人松了口氣,他卻開始後怕。
陳庭森為何會神兵天降,為何突然要接他放學,為何在半夜給他打電話,種種跡象其實已經非常明朗——他知道自己在打工,電話是确認,接人是管束,突然出現證明他早早就到了學校門口,并且目睹了他撒謊的現場,還跟了過來。
若是放在平日,陳獵雪早已心慌意亂,怕承受不住陳庭森的憤怒。然而經歷了這麽一遭,此刻他對陳庭森的需要遠遠超過了不安與惶恐,宋琪媽躺在血泊裏奄奄一息的樣子尚在眼前,他沒法不聯想到自己脆弱的心髒,人的生命真的太無常了,一分一秒都足以天人永隔。
他不想跟陳庭森分開。
陳庭森進了科室就忙得不見人影,終于把臨時工作都解決掉,他去看了看宋琪媽,跟宋琪交代完需要交代的,不理會眼巴巴望着他的陳獵雪,問縱康:“你當時怎麽在那兒?你們,”他指縱康和宋琪媽,兩人連皮帶骨的相像,“什麽關系?”
縱康對陳庭森充滿敬意,幸好陳獵雪提前跟他坦白過是拿攢下來的零花錢租的房子,陳庭森不知道,不然他一定會再三向陳庭森表達愧疚和感謝。
刨掉陳獵雪的相關話題,他将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陳庭森。
“嗯,做得很好。”陳庭森誇獎他,又問了問健康情況,讓他抽時間來做個檢查,直接領着護士轉身出病房。
陳獵雪咬咬牙,起身跟上去。
護士知道他是陳庭森的養子,還為他們的感人事跡貢獻過淚水,忙提醒陳庭森:“陳醫生,獵雪找你呢。”
陳庭森回頭看一眼,陳獵雪不敢跟他對視,沖護士姐姐道謝。
“那我先過去,陳醫生辛苦啦,帶獵雪回去吃飯休息吧。”
“嗯,辛苦了。”
陳庭森在前面走,陳獵雪就像條安靜的尾巴,在後面緊緊綴着,偷偷摸摸蜷着手指,想拉一把陳庭森的白大褂。
他們從病房走到休息室,不長的一段路陳庭森招呼四起,休息室裏沒人,門一關,又靜得讓人無措。
陳庭森仍不看他,将他晾在身後,自顧去脫大褂換衣服。
身後窸窸窣窣的安靜了一會兒,待他扣到襯衫的第三顆扣子,腰間一緊,兩條纖瘦的胳膊蒲草一樣纏上來,怯怯抱住了他。
“爸爸……”
陳獵雪把臉埋在他後背上,甕聲甕氣地喊。
“心裏難受。”
陳庭森看着環在身前的手臂,眉間拱起深深的溝壑,不由分說地将他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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