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窗戶外的樹似乎要抽芽了。
陳獵雪靠着窗往外看,蠕動着嘴唇默數。
他的病房外有一棵很漂亮的樹,夏天茂盛蓬勃,冬天掉光了葉子,只有枝枝桠桠,也十分高大。
他住進這間病房的時候,伸展在窗邊的那根樹枝上還積着厚厚的雪,他就看着那些積雪結凍化凍,直到完全消弭,枝頭上鼓起小小的葉苞,春天毫無意義地到來了。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
陳庭森的身影出現在樓下,他領着幾個護士疾行,邊簽文件邊聽護士說話,走到樓下,他擡頭往陳獵雪窗邊看一眼,陳獵雪蠕動的嘴唇停下來。
三十七。
今天是縱康去世的第三十七天。
縱康死于救治無效。
這是陳庭森告訴他的,陳獵雪問他為什麽會無效,陳庭森看着他沒說話,讓他休息吧。
陳獵雪又問我現在的心髒還是之前那顆麽?陳庭森說當然。
他沒問自己經歷了什麽,又一次開胸帶來的感受只有麻木,哪怕他又換了一顆心,哪怕他要少活十年,縱康之死讓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他豁出半條命去,也換不來縱康從冰冷的地底歸來,對他再說一次“我也有家了”。
“小碰,我也有家了。”
“這是我這幾年來,過得最高興的一個年。”
這些話都不能想,每一個字,縱康說這話時的音容相貌,每一個細節都像一根根鋼釘,從他的天靈蓋直楔進心髒裏。
他醒來那天其實已經是兩天後了,那天他哭得撕心裂肺,身心俱是。陳庭森給他打了安定,他在痛苦中昏沉,在絕望中醒來,之後就再沒掉過一顆眼淚。
便利店老板的電話讓那些鋼釘裹上了絲絲縷縷的恨——老板在電話那頭怒意沖天:“你跟宋琪那小子怎麽回事,電話不接人也不來,還幹不幹了?”
那天是年初七,陳獵雪從回憶縱康的痛苦中抽出些許心思,先同老板辭職,再聯系宋琪,撥出去的電話與發出去的消息都泥牛入海,得不到丁點回應,後來宋琪的手機號碼索性“已停機”。
宋琪失蹤了。
陳獵雪想不明白那天他跟縱康分離時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幾個小時都不到的時間,事情怎麽就能變成那樣。縱康絕不可能主動跟宋琪發生沖突,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的縱康哥才會渾身是血的躺在那裏,又因為宋琪和自己的無用,活活被拖死。
今天是縱康去世的第三十七天,宋琪仍如同人間蒸發,沒有任何消息。
陳獵雪把頭靠在牆上,疲憊地閉了閉眼。
身後門響,陳庭森帶着人進來,陳獵雪慢騰騰地坐回床上,陳庭森常規地問了問各項情況,做了檢查,然後親手把他的病號服拉好,說:“再觀察幾天,沒什麽反應可以先出院,回家慢慢恢複。”
陳獵雪點點頭,“嗯”了一聲。
護士們悄悄退出去,把空間留給父子倆,病房裏一下子變得極靜。從前只要有機會,陳獵雪就會想方設法地說點什麽,廢話也好,只要能讓陳庭森多理理他;現在他沒什麽力氣,也不想多說話,他與陳庭森之間便像被塞進了一整條銀河,将所有的聲音通通稀釋,将距離無限拉長。
“有想吃的麽?”
過了一會兒,陳庭森主動問他,陳獵雪搖頭,輕聲說:“叔叔,能麻煩你再幫我找找宋琪麽?”
縱康的後事是陳庭森去處理的,縱康無父無母,生前孑然一身,死後也只有一捧孤獨的骨灰,救助站安排了簡單的喪葬,這條生命便無聲息的從世上抹去了,如同他毫無價值的降生。
陳庭森在他面前坐下,斟酌了片刻,事實上他已經斟酌了一個月,直到現在,陳獵雪的身體不那麽脆弱,他才告訴他:“宋琪媽媽去世了。”
陳獵雪整理衣服的手猛地一抖,擡頭望着陳庭森:“什麽時候?”
“縱康出事那天。”
“怎麽死的?”
“跳樓。”
所有的事都串起來了。
陳獵雪還記得宋琪媽第二次自殺,宋琪在醫院不管不顧揮給縱康的那一拳。滔天的難過沒過他的頭頂,他急促地喘了兩口,說:“那天我走的時候一切都好好的,縱康哥還說他喊她‘媽媽’了,說她在樓上……”
“陳獵雪,”陳庭森制止他的激動,深深絞起眉:“人死不能複生,你自己現在是什麽狀況,心裏沒數麽?”
陳獵雪安靜下來,他看了陳庭森一會兒,眼眶酸脹,眼球卻幹澀得淌不出任何東西:“叔叔,”他用嘶啞的嗓子告訴陳庭森,“縱康哥不是別人。”
“他是最疼我的人。”
“他走的時候,該多痛苦啊。”
陳庭森冷硬地看着他,嘴唇如同開阖的刀片:“這些問題現在都跟你無關。”
陳獵雪與他對視,瞳孔慢慢覆蓋上心如死灰的失望,背對着陳庭森扭過了頭。
這是他頭一次,對陳庭森露出這樣的表情。
陳庭森不太舒服,他壓了壓心底的情緒,正要繼續說點什麽,有人敲門,他起身回頭看,關崇拎着大包小包的營養品,與江怡一同走進來。
“獵雪睡了麽?”
關崇壓着嗓子問陳庭森,陳獵雪聽出來人的聲音,欠身從床上坐起來,沖他們笑了笑,他還沒調整好情緒,看起來很虛弱,喊:“關叔叔,江阿姨。”
“快躺下。”
關崇道,他把東西放下,江怡直接越過兩個男人坐在陳獵雪床頭,隔着病號服看他單薄的胸膛:“難受麽?”
一個冬天過去,江怡的肚子似乎起來一些,陳獵雪一一答了她和關崇的問題,關崇看了看他胸口新添的傷疤,唏噓不已。
“上次我們過來你沒醒,事情我和你江阿姨都聽你爸爸說了。好孩子,你受苦了。”他安撫着陳獵雪,轉身對陳庭森說:“有用得上的地方就說,我和江怡都能幫襯着。”
陳庭森還沒說話,陳獵雪先開了口:“關叔叔,你能幫我找找宋琪麽?我聯系不上他,也不能出院去找他。”
“宋琪?你那個朋友?”關崇點點頭,“他家是不是在上次送你過去的那條巷子裏?我下午就去看看。”
陳庭森的唇角有些發緊,他盯着陳獵雪,聽見江怡問:“什麽時候能出院?”
正要回答,江怡又道:“出院後還是去我那兒吧。你太忙了。”
如果沒有出這場意外,按照他們原先說好的,陳獵雪現在确實還該在關崇家住着。陳庭森本該毫無異議地點頭,可也許是因為剛才陳獵雪對他失望的眼神,也許是因為他跨過自己,徑直向關崇尋求幫助,讓他驀地有些窩火。
這種感覺很陌生,且極其糟糕。
他沒出聲,每個人就都當他默許了,關崇已經關心起陳獵雪在學校的課程該怎麽處理,需不需要停課一年好好養養身子,陳庭森卻突然開口,問陳獵雪:“你覺得呢。”
陳獵雪看他:“什麽?”
“回家,還是去關叔叔家。”
陳庭森強調了“家”,關崇的目光在二人之間不動聲色地梭巡,江怡想說話,被他按了按肩膀,示意她尊重陳獵雪的想法。
三個大人的目光都彙聚在陳獵雪身上,在空氣中分泌出微妙的拉鋸,陳獵雪怔怔地,他說不上來現在是什麽心情,他該是心心念念想要回家的,回自己和陳庭森的家,想回到陳庭森身邊。但他現在對這些都沒了想法,他滿腦子都是縱康、宋琪,和跳樓的宋琪媽。
現在的他好像沒什麽多餘的力氣,待在一個對他冷冰冰的人身邊。
原來這世上真的沒有不能死心的情感。
“我……”他垂下眼皮,避開陳庭森的視線,“去關叔叔家吧。”
陳庭森一愣,心頭翻起煩躁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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