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不再折磨你了。”
折磨。陳庭森從醫以來,從無數人口中聽到過這個詞——“別再折磨他了”、“不想再讓他受折磨”、“最後一段日子讓他安安寧寧地過吧,不折磨他了”;包括他自己都曾對病人家屬說過:沒必要再讓他承受多餘的折磨,現在對他而言,放棄是一種解脫。
正是因為聽過、說過太多遍,所以他太過明白,要在什麽樣的心境下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心死了。
心如死灰。
陳庭森花了兩秒鐘來處理這句話,想明白其中的意思後,他體會到一股沒來由的怒意——真的沒有來由,因為他前一刻還在想着“既往不咎”,還在想只要陳獵雪不再做“蠢事”,他會像真正的父親那樣去愛他。現在陳獵雪正是在表達這個意思,他卻像被人在喉嚨裏噎了一管子棉花,上不去下不來的情緒通通積攢在一處,他目光駭然地盯着陳獵雪,說出這話的男孩就坐在他對面,蒼白、羸弱,周身萦繞着大病初愈的虛弱,與心如死灰的頹喪,沒有丁點兒生氣。陳庭森連個噴發的由頭都找不到。
他只能壓住心底翻湧的煩躁,冷冰冰地甩給陳獵雪一句:“用不着你操心。”
這是最後一根稻草。陳獵雪抿抿嘴,把疊好的毛毯從膝蓋上拿開,聽着胸膛裏咔咔啦啦的碎裂聲,低聲喃喃:“是啊。”
他與陳庭森的對話總是這樣,從來無法善終。
放下毯子,陳獵雪回房收拾東西,在關崇家住一陣子,加上數月未歸,現在他再看自己的房間都有些陌生,對比起關崇江怡為他布置的房間,這裏的擺設簡單到了乏味的地步,書桌上除了書什麽都沒有,衣櫃裏也只有最簡單的衣物。
他把衣服抱出來往床上放,床具仍是他離開前的床單被罩,積了灰,壓一下就揚起飛塵,他把窗門通通打開,順手要去陳庭森房間也通通風,手搭在門把手上又縮了回去,轉回自己房間。
他在衣櫃裏翻出了一個大紙袋,印着奢侈的logo,裏頭是年前江怡買給他的冬裝。陳獵雪攥着紙袋發愣,這裏面本來還有一對手套的,也不知道縱康舍沒舍得戴。
陳庭森進來就看到這一幕,這紙袋的由來他心裏清楚,心情又是一陣說不上來的煩躁。他抱着臂對陳獵雪說:“還有那條圍巾,一起帶走。”
陳獵雪扭頭看他,見陳庭森滿臉不耐,心裏空落落的難受。難受像是能吞噬人的意志,對縱康的難過與對陳庭森的難過糾結在一起,他連分析哪端是頭哪端是尾都做不到,只覺得孤單得很。
以前他不舒服,可以去找縱康,以後他不舒服,好像只能選擇不再回這個家。
“爸爸,”他的指甲無意識地在紙袋邊緣摩挲,發出細小的聲響,他太虛弱了,即便鼓足了勇氣,看着也空洞洞的,對陳庭森說:“你要不要再聽一下心跳?我去關叔叔家,以後就不容易聽到了。”
陳庭森真的要煩透了,偏偏所有的情緒都名不正言不順,他的語氣聽起來已經接近警告的地步:“陳獵雪,你只是去恢複身體,沒人讓你以後都別再回來了。”
陳獵雪這次沒再問他什麽時候能回家,他只是凝視着陳庭森,哀哀的,有些失落。
去縱康的墓地要開一段不短的路程,陳獵雪仍坐在後排,到了以後卻沒待多久,陳庭森像是押送犯人的刑官,掐分掐秒地計算着時間,在陳獵雪被墓園裏的死亡氣息侵噬之前匆匆帶他離開。
這次的行程便直奔關崇家而去,陳庭森把車開得慢而穩,不時觀察陳獵雪的神情,陳獵雪出乎他所料,并沒有過分哀戚,他的力氣全都在醫院耗光了,真正見到縱康的墓,那塊單薄的石碑反而給了他微弱的安撫——縱康終于有了穩定的居所,他對縱康無處安放的思念也終于有了寄托,不用終日在心頭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最讓他難過與心疼的是縱康碑上的照片,用的竟是他還在救助站時拍合照留下的,那時候的縱康也不過剛成年,跟現在的自己差不多大,雖然身體不好,至少看上去青春洋溢,眼中還隐藏着星星點點對未來的期盼。陳獵雪看着那張照片,腦子裏全是看到縱康的最後一眼,他燈盡油枯地躺在椅子上,想沖自己伸手。
縱康自從離開救助站自己讨生活,就沒再拍過一張照。
他從未曾擁有新生。
關崇不在家,學校有事,迎接他們的是江怡。
陳庭森把陳獵雪收拾出來的行李安置到他房間裏,還是之前一樓的那間,床鋪仍同先前一樣鋪得軟軟的,落地窗簾拉開,陽光通透,通風也好,是個讓人身心舒适的好環境。
江怡沒留陳庭森多坐,陳庭森也沒有久留的意思,離開前他看一眼陳獵雪,陳獵雪正坐在晾臺上曬太陽發怔,背影單薄,感應到他的目光,他扭頭看過來。
“你,”陳庭森走到他面前,猶豫了一下,他想再問一遍你到底想不想回家,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只交代一句:“有事給我打電話。”
陳獵雪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陽光很大,他逆着光什麽都看不清,只能眯起眼微笑一下:“好。”
他目送陳庭森的車離開,直到連車屁股也看不見才轉身回屋,江怡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端着杯還在冒熱氣的牛奶遞給他:“喝吧。”
“謝謝江阿姨。”
陳獵雪接過來端着,小口小口地啜,江怡上下打量他,道:“瘦了。”
她沒有等陳獵雪接話的意思,她與陳獵雪的交流向來依據着她的節奏,冷不丁就轉了個彎,問:“陳庭森對你好麽。”
陳獵雪喝奶的動作停下來,點頭:“好。”
江怡笑笑:“對你好為什麽不想回家?”
她只是随口一句話,聽在陳獵雪耳朵裏卻是紮了針裹了刺,心裏一亂,他想不到合适的回答,關崇正好在這時候回來了。
“獵雪來了麽?”
他進門就問,見到江怡正與陳獵雪說話,還給陳獵雪熱了牛奶,他的表情很有些欣慰,上前攬過江怡吻了吻臉頰,問陳獵雪:“去看過縱康了?”
“嗯。”
陳獵雪點頭,關崇嘆了口氣,道:“縱康是個好孩子。我之前去你學校問了問宋琪,他退學了,自己去退的,好好一個家這樣散了,他肯定也是難過,想躲一陣子,你別老惦記他了,等他想回來的時候會回來的。”
說着,他把話題轉回陳獵雪身上:“之前我和你爸爸也在說,要不要給你休學一年,把身體養結實了再回去上課,高三沖刺壓力大,你缺課缺得多,現在去上學應該也有點吃力。”
這是完全合情理的想法,陳獵雪也想過這個問題,區別在于以前他想讓高中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讓他有理由在陳庭森身邊盡量待久。但這次變故把所有的情感都打翻,讓他不得不正視諸多問題。
“不用了,我想回去上課。”他說,“我本來起步就比同學晚,再拖一年,我都要二十了。”
這是玩笑話。真正的原因在陳獵雪心裏埋着——他想考大學。
随便什麽大學都好,随便什麽地方都好,只要能讓他順理成章的離開這個城市,哪裏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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