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崔玉一直都記得大房第一次見到崔明煙時候的表現，羞澀，驚慌，想要靠近卻又害怕到了極點。

她七歲的時候，父親還沒生病，幫師傅做一個玉雕的巧活兒。上好的翡翠，握在掌中猶如一泓湖水，将會被雕成一只鳴蟬。成品很驚豔，蟬翼薄得如真的一般，觸須細如發絲，脆弱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壞掉。她愛極了，可又怕極了，父親讓她去摸摸。她把手在褲腿上擦了好幾次，怕把它弄髒，怕把它弄斷掉，怕自己一失手就會壞掉最心愛的東西。

那種心情，大房如出一撇。

大房換了平時破爛一樣的衣服，特別跑去精品店買了一身。虧得他骨架好，雖然瘦了點，但也把衣架子撐起來了。他站在全身鏡前問崔玉，“你覺得怎麽樣？”

頭發沾了點發膠，往上梳，露出額頭和眼睛，還挺好看的。西裝外套筆挺，腰臀和大長腿，比市面上的男人質量高出幾倍。他臉有點粉紅，額頭上被汗滋得亮晶晶的，手還很不自在地拉衣服下擺。

“小姑姑喜歡這樣的打扮嗎？”他充滿期待地問。

趙子銘和元書昀站旁邊吃吃笑，夏涵白眼已經要翻上天了。

崔玉将他從頭看到腳，“好看是好看，但刻意了點兒。”

這一身穿出去，不是面試就是相親，配上他青澀的氣質，很違和。大房終于在高三下學期開學摸底考試裏和崔玉打平了，追着要兌現承諾。崔玉很抱歉地和崔明煙聯系，那邊态度很親和自然，說，“好久沒見咱們家小玉兒了，你帶他來呗，就當看看你同學。”

小姑姑根本毫不在意。

“好看就行，刻意顯得我重視。”大房的自信沒有動搖，亮了亮手腕，露出一塊亮晶晶的手表來。崔玉瞥了一眼，沒看清楚什麽牌子，但從光澤而言就曉得是名牌。

太騷包了。

“走吧，再折騰下去就晚點了。”崔玉催促。

兩人出發，三人遠遠地墜在後面跟着看熱鬧。

見面的地方是崔明煙定的，舞團旁邊的一家飯店，據說那裏有蠻好吃的海城老式酒席。舞團常年訂餐，逢過節的時候外面的人根本排不到號。現在是陽春三月，正是吃開春第一波蔬菜的時候，飯店裏上了好幾樣新菜式。她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找了大堂經理要人情才定了個小包間。

按照崔明煙的話說，不能在小侄女的少爺面前沒面子。

大房在自家司機開的車上一直不安穩，一忽兒摸手機出來照自己臉好不好，一忽兒給人發短信不知道問些什麽，一忽兒把自己準備的禮物盒子打開檢查那圈亮閃閃的項鏈有沒有問題，一忽兒還要接趙子銘打過來的調笑電話，忙得不可開交。

崔玉冷眼看他耍寶，車子路過一家花店，他又忙讓停下來去買花。片刻後，抱着一束九十九朵大紅玫瑰跑過來。她忍不住嘆氣，手機給拍了張照片發給趙子銘，“他一直都這樣傻叉嗎？”

第一次見面送玫瑰，想被扔出去嗎？

趙子銘找到寶一樣，“拖你來我們小群，給Q號。”

她給了號，馬上被拖進一個群，裏面只有那三人在。

“是的，他一直都這麽傻叉。”趙子銘在群裏哈哈大笑，順手把崔玉發的照片給轉過來，“看他那傻樣。”

元書昀比較客氣，“大房這是赤子之心。”

夏涵冷冰冰地說，“我看他要撞南牆。”

崔玉打出+1。

“咱們賭點啥吧？”趙子銘提議，“不然笑話白看了，是不？”

“賭啥？”元書昀問。

“我賭他要哭。”夏涵說。

“咱們上點有難度的呗。老崔可以直接看他出醜，咱們只能在外面旁觀，信息不對稱呢。”

崔玉往後看了看，果然趙子銘開了自家的車跟在後面，也是閑的。

“不賭。”她拒絕了，“我小姑姑不是你們用來取樂的。”

“可大房是啊。”

實在太有道理了，崔玉竟然無法反駁。

“老崔，他害你那麽慘，你怎麽可以手下留情？”趙子銘繼續忽悠，“做人簡單點，有仇當場就報了，是不？老元和老夏現在都特別支持你，不信你問？”

她打了個問號。

夏涵最先應了一聲，“我覺得吧，眼瞎不要緊，要緊的是趕緊把自己治好。”

元書昀跟着勸說，“小玩一把，無傷大雅。”

既然如此，崔玉也不好推辭，“那就賭啥？”

趙子銘嘿嘿一笑，“賭他敢不敢第一次就對小姑姑表白啊。”

“這個好。”夏涵餘怒未消，“他那個大傻叉，肯定敢的。他以為天下人都喜歡他，不曉得那裏來的自信心。”

元書昀點頭，“附議，我覺得他敢。”

趙子銘搖頭，“我的看法不同，他不敢。別看他咋咋唬唬的，其實內心就是個慫貨。沒見到真人的時候鬧得兇，等小姑姑當面對他笑一下，他腿都軟了信不？哪兒還記得說喜歡呢？”

崔玉深有同感，“我也覺得他不敢。”

怎麽說呢，崔明煙對誰态度都挺和藹，但有種淩然不可侵犯的氣質。

“行，就這麽說定了。賭注是什麽？”崔玉繼續道，“先說好，我沒錢。”

“輸的人要無條件答應幫忙贏的人一件事，怎麽樣？”夏涵提議。

得到了一致同意。

車終于抵達飯店門口，崔玉關了手機下車，半晌沒見大房下來。她彎腰探頭，卻見那家夥左手捧着花束和禮盒，右手卻死死按在膝蓋上——微不可見的顫抖着。

真是，無語了。

“下車吧——”崔玉催促。

話沒說話，一聲極清脆的女音傳來，“小玉兒——”

崔玉猛回頭，卻見崔明煙一身俏麗的米黃色短風衣，下半身是鉛筆牛仔褲配短春靴，極其纖細挺拔；她臉上帶着柔和的笑，皮膚似乎在發光，頭發散散地披在肩膀上，行動的時候發絲飛揚露出裏面隐藏的珍珠耳墜。

“小姑姑，你已經到了呀？是不是等很久了？”她欣喜地問，“從過年到現在，你是不是又瘦了？”

崔明煙下臺階，她身形比崔玉瘦，身高卻足足高了半頭，稍微伸手便拍上她的頭頂，“只是衣服穿得少了而已。對啦，你同學呢？”

崔玉手往後指了指，沒聽見音兒。她詫異地轉回去看，卻見大房卡在車門口，整個人呆住了。

白癡一樣。

“大房，來見姑姑啊。”她勉強笑一下，希望他不要傻得太過份了。

然而，人不争氣的時候走路都要跌狗屎。大房眼睛落在崔明煙的臉上就挪不開，屏住呼吸，僵硬着手腳抱花下車，想打招呼又不知道伸哪只手好。

崔玉覺得這人太帶不出場了，怒從中來，一手糾着他衣領往前拉，“房白林，這是我姑姑。叫人！”

“姑姑！”他本能跟着叫了一聲，等反應過來立馬覺得不對。

崔明煙被倆少年逗笑了，粉唇微啓，明眸皓齒，猶如陽光驅散烏雲一般拉開天幕。她開口，“乖——”

乖？

崔玉愣了一下，突然偏頭憋笑。

大房幾秒鐘後也回神，明明是來見女神的，叫什麽姑姑？這聲姑姑一出，崔明煙回一個乖字，明明白白的長輩身份立起來了，他還怎麽追？手忙腳亂地否認，“不是，不是，是明煙——”

“大房嗎？你是小玉兒的同學，跟着她叫我小姑姑也沒錯。”說完，她伸手，“很高興見到你，以後還請多照顧咱們小玉兒。”

大房還想垂死掙紮，可伸到自己面前的是怎樣的一雙手？白得近乎于羊脂白玉，滑得仿佛凝脂，修剪得整齊圓潤的指甲只塗了無色指甲油，仿佛嵌入其中的珍珠。他舍不得眨眼，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崔明煙見他傻住，直接握了握他的手放開，“進去吧，這個點正好吃飯了。”

大房死死看着自己被握過的手，不自覺放鼻端聞了聞。

“傻叉。”崔玉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

大房驚醒，“老崔，你剛才咋不提醒我？”

“你那樣，怎麽提醒？”她翻白眼，“別丢人了，趕緊進去吧。”

“小姑姑好美——，呸，明煙！”他打了一下自己的臉，“皮膚好像在發光一樣，她對我笑的時候，我以為自己要死了。現在好慌，老崔，該怎麽辦？”

崔玉伸手推他一下，自顧自走了。這種在女神面前站不直的慫貨，怎麽敢說喜歡？她贏定了。

結果确實是她和趙子銘贏了。

夏涵在群裏圈他們，只發了倆字，“服氣。”

後來崔玉才曉得，這服氣二字不僅僅是對大房的傻絕望，更是對崔明煙的絕望。女人天生愛美，暗暗存在攀比之心，然美女的氣場在接觸的一霎那便能分出勝負來。勝者心知肚明，敗者也是心知肚明。

夏涵看見崔明煙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輸了，終其一身她也贏不了崔明煙那種由內而外散發的韻味。她爽快地認輸，将自己的位置調整到了看大房吃癟的方向，自此樂不可支。

當時她扒在後車窗上，看着崔明煙的背影，“那是一坑，大房一輩子別想爬出來。”

趙子銘在副駕舉起手機拍崔玉扯着大房進店門，搖頭道，“大房才是一坑，還是長了手的，拽着老崔死命往裏面栽呢。”

元書昀微微一笑，“這麽說起來，我和涵涵得答應你和老崔的要求呀。真期待她能提出什麽條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