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承諾

承諾

承和元年，大宛三公主嫁與大周皇帝蕭舒白，承諾封為貴妃。

“我大宛公主，難道還做不了陛下的皇後麽？”

“使者說笑。先皇喪期不滿三年，朕在此時娶親，已是不敬，然而兩國邦交為重，朕權衡之下，只得先封貴國公主為貴妃，等三年喪期滿，便擢為皇後。”

使臣正要再說，卻被謝珩帶笑的聲音打斷。他語調溫溫和和的，讓那使臣也沒了争辯的心思。

“陛下後宮如今只有貴國公主一人，足見尊重。”

于是便這麽定了，擇日大宛公主入周，與承和帝完婚，令骠騎将軍林韞一路護送至京都，不得有誤。

“不是，将軍，咱們大老遠跑過來，也沒打那群龜孫子，最後還得護送個大宛娘們入京？”

林韞有些無奈地把手裏的書信倒扣在桌子上，道：“這是兩國邦交的大事，怎麽能這麽說？”

王忠氣了一會兒，還是氣不過，正待再好好跟林韞說道說道，卻被那抹笑晃了眼，又莫名其妙地平靜下來。

在帳中，她褪了铠甲，着一件暗紅色外袍，袖口綁着臂縛。修長白皙的指間夾着一封信，左手支着下颌，看的專注。

睫毛在眼前投下一片陰影，分明神情仍是平常那種慣常的笑，可莫名地帶了些溫柔，耳根也泛着些淡淡的粉色。

當了一輩子大老粗的王忠莫名感覺自己有些多餘，摸着後腦勺把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轉身便出了帳篷。

林韞壓根沒注意到屬下這番心路歷程，兀自看着紙上熟悉的龍飛鳳舞的字跡。

“阿韞，陛下已經答應和親，這悠悠之口算是暫且堵住，只是……”

前面都是些對局勢的分析，林韞其實早就看的明白，謝珩也知道，但是還是忍不住又寫了一遍。

好像他們還像之前在京中那樣。

“……将軍府已經完工，我安了秋千，還有兩個躺椅，以及你最喜歡的涼亭，只是可惜暫且用不到。池塘也結了冰，魚都睡得人事不省了。”

“知道你不喜歡有人伺候，府裏現在空蕩蕩的，為數不多的幾個活物還全跑去冬眠了。阿韞，沒人陪我。”

林韞幾乎能想到他說這些話時的神态，語氣是委屈的，眼底卻盡是勾引，撓得她心裏又軟又癢。

她忍不住支着頭笑出聲來，紙張微微顫動着。

“……邊關寒冷，阿韞，多加衣。”

林韞摩挲着那幾個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熱戀中的愛侶是最不忍心分開的，可他們偏偏不能在一起，被這樣那樣的事情隔了這麽遠，又全是處在危險之下，哪能忍得住不思念、不擔心。

林韞提了筆，打算給謝珩回個信，筆尖在紙上懸了一陣，墨汁滴落暈開了一片，卻遲遲沒有落下。

“将軍！”

林韞動作一頓，不動聲色地把信折起來，才道：“進。”

那士兵有些難以啓齒似的，嗫喏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林韞皺了皺眉，聲音冷淡：“說。”

士兵這才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不知是不是和親一事弄的軍中士兵頗為不滿，守在邊境關隘的幾個士兵竟然與大宛人起了沖突，好不容易才拉開架。

這會兒大宛守将又派了人來，說是要見見她。

孰是孰非她并不知，但也清楚軍中士兵不可能如此沖動，何況她事先已經交代過。

怕就怕大宛以此為由頭，再占上些便宜。

“将軍……是他們先辱罵我們的，說……說的特別難聽……兄弟們實在聽不下去了才……”

士兵聲音弱弱的，想再為弟兄們辯解幾句，卻半晌沒聽見回音。

只見年輕的主将揉了揉額心，聲音辨不出喜怒：“人到了嗎？”

士兵一愣，忙道：“到了，在營外侯着。”

“讓他進來。”

林韞理了理衣袍，摩挲了兩下佩劍，坐在桌案前，“吩咐人倒茶來，本将軍倒要好好會會他。”

……

京城冷的總是比邊關晚一些，謝珩寄出去那封信的時候，也才開始飄些小雪。

禮部這幾日忙着拟定給大宛公主的聘禮，多了不成，少了更不成，甚至朝堂上都吵吵嚷嚷了好幾日。

“等拟出初步名錄後交于朕過目，謝愛卿，你留一下。”

踩過薄雪，謝珩踏進禦書房。

外頭再冷，禦書房裏也是暖和的，炭火燒的很足。謝珩一進門就褪了大氅，一旁的小公公連忙殷勤地快步過來，接了挂在牆上。

這位謝将軍深得聖寵，幾乎成了帝王最大的心腹。

“陛下。”謝珩行了禮，開門見山，“臣想為林将軍求個恩典。”

承和帝目光閃爍了一下，屏退左右：“但說無妨。”

謝珩聲音沉沉，語速不疾不徐，禦書房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謝珩保持着行禮的姿勢，眼底情緒濃得像墨。半晌，坐在上首的帝王輕笑兩聲，聲音裏不辨喜怒：“謝愛卿何必如此惶恐，林愛卿為國為民之心朕早就明白。”

“謝陛下隆恩。”

承和帝親手扶起謝珩，溫聲道：“當初是你二人力排衆議，扶朕登基，于朕如兄姐，如今這所謂的恩典，不過也是為了我大周顏面。有此肱骨，朕慶幸至極。”

謝珩心下松了口氣，又問：“不知陛下留臣，是有何事？”

***

“本将軍有些聽不懂啊，使節莫急，等我這小兄弟再翻譯一下。”

大宛派來的使節早就急得臉紅脖子粗了，偏偏他要做些什麽過激的舉動時，那位威名赫赫的将軍就摩挲兩下劍，等他純急的時候，就拈着茶杯蓋慢慢悠悠地慌。

硬生生打了一下午太極。

這件事硬要說成他們占理，又加上時候敏感，最适合再讨些便宜。作為幕僚裏最能說會道是一個，他本想憑借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為自己掙得一席之地，卻狠狠地跌了個他意想不到的跟頭。

語言不通。

當年他可是聽說這位林将軍潛入大宛軍營的時候憑借一口流利的大宛話騙了一片的故事，可如今這人支着下颚品着茶，愣是一句也聽不懂。

他說的快了，她還要溫聲勸告兩句，當翻譯的那位小哥臉都抽抽了。

眼看已近黃昏，使節更急了，恨不得馬上談下來好處回去複命，于是嘴裏的話跟連炮珠似的，咕咕嘟嘟往外冒。

林韞默默斟了杯茶，又躲遠了些，防止被他的唾沫星子濺到，才溫聲道：“小王，讓他說的慢一些，順便留人吃個飯。”

小王松了口氣，依言翻譯了，還很上道地補了一句這是對大宛的禮節，逼得那位使節騎虎難下，只能老老實實地留了下來。

“告訴他別擔心，本将軍修書一封告知他們将軍，不必擔心。”

說完，林将軍揉了揉自己飽受折磨的耳朵，客客氣氣地開門送客。

最後放下簾子的時候，林韞對上小王同志幽怨的目光，難得地生出幾分心虛。

“呃……去給那幾個被打的兄弟送些藥，走我私賬。”

林韞摸着自己剩餘的良心道。

小王默默流淚，藥是管夠，您明天能不能別讓一個可憐的士兵把您微笑着罵人的話在短短的時間裏翻譯成好話啊……

可惜林将軍沒這種自覺。

但是她很會未雨綢缪。

“安排的帳篷稍微大一點，最好是能住很多人的那種。”她囑咐。

小王摸了摸腦袋，正想說給使節這種房間不妥，就看見将軍轉身回了帳內。

剛一坐下，林将軍就狠狠灌了自己一壺涼茶，本就凍紅的指尖都有點發疼。

真是一群狗娘養的，除了趁火打劫什麽都不會！

要不是怕他們以此為由再整些幺蛾子影響國內她才懶得陪這些人玩過家家。

這輩子都沒那麽溫和過。

連謝珩都沒這種待遇。便宜他們了。

她忿忿地想着，唰唰唰寫了滿滿一頁，猶嫌不夠，于是又拿了另一頁紙，寫到蠟燭快燃盡了才停筆。

趁着最後一點光，她眯着眼重看了一遍，驀地笑了一下，又提起筆來添了一行字。

室內歸于黑暗，林韞便摸着黑把信折好放起來，這才離開了帳篷。

在後來的幾天時間內，小王對林将軍的欽佩程度直線上升。

因為她讓他準備的大帳篷派上了用場。

那裏簡直成了大宛使者的大本營，一群使者在裏面排排坐，面面相觑，都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淪落到這種地步，簡直不忍直視。

而罪魁禍首有時路過那頂帳篷，搓着手自言自語。

不知那位将軍還有多少幕僚。

憑借他那個腦子……沒了幕僚更不禁打了。

幕僚們被看的毛骨悚然，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被這個奸詐的女人送去了西天。

當他們戰戰兢兢咬耳朵的時候，林韞神态自如地用大宛話安撫了一句。

“不用擔心，不會。”

使節：？？？

使節們只感覺自己頭頂上方飄過幾行大字。

「我有些聽不懂，慢點說。」

「別急，我聽不懂。」

神他媽聽不懂。

敢情他們不是在對牛彈琴，只是對方純純不想理？？

于是群情激奮。

第一天來的那位使節反應最大，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林韞滿臉懊惱地摸了摸嘴唇，又放下手去摩挲了下劍柄，眼神不經意地從第一個瞟到最後一個，滿意地聽見一溜兒想罵又不敢罵的聲音平息下去。

小王同志：“……”

将軍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