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喜果
喜果
……真心。
這兩個字說出口,莫說魏棄,連沉沉自己都汗顏不已。
恐在他面前露怯,她只能在心底自己給自己鼓氣:為了活命——人命比天大,為了活命,騙騙他怎麽了?
魏棄仍沒有挪開手。
可他一瞬的遲疑已給夠她說話的勇氣。
沉沉急忙又道:“殿下,奴婢家中伯父,确是忠武将軍謝善,就在四個月前,他戰死于北疆戰場,以身殉國,卻反被誣陷貪饷。如今伯母與堂兄尚在獄中,謝家女眷盡數充入掖庭。兩個月前,袁公公挑人時,起初看上的是奴婢堂姐。可堂姐不願。奴婢為了報答伯父,這才以身替她——如此這般,陰差陽錯到了殿下身邊。”
“起初奴婢也曾怨天尤人,如今想來,卻許是命運如此。”
沉沉道:“因、因為見殿下的第一眼,奴婢便已對殿下深深愛慕,日漸不可自拔,這才有了之後的許多荒唐事!”
魏棄:“……”
拜托可千萬要相信啊!
沉沉心裏拼命想阿母、想爹爹、想阿兄,眼角擠出幾顆晶瑩的淚。
再開口時,說話的語氣竟也當真帶上哽咽:“但奴婢知道自己身份粗鄙,如今更是罪臣家眷,不敢高攀殿下,一直以來,只能把這份愛慕藏入心底。怎料昨夜,奴婢見殿下落水,頓時方寸大亂,根本來不及考慮周全,又見旁人冷眼,心中既急且氣——”
說到這裏,她微微一頓。
倒是難得說了句真話:“而奴婢所做的一切在殿下看來愚不可及之事……歸根結底,亦只是為殿下不值。”
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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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不值。
你是尊貴的殿下也好,是叫我提心吊膽夜不能寐的瘋子也罷。
謝沉沉想。
魏棄,在你落水那一刻,我想不明白,為何我看遍長廊內外,燈火通明,他們這樣盼着另一個人平安無事,卻眼睜睜看着你落入同樣狼狽的處境而無動于衷?
話也許有真有假,可那一刻,種種複雜心情彙到一處,的确只“不值”二字可以概括。
在她心裏,魏棄沒有那麽好,但也沒有那麽一文不值。
她沒有說謊。
魏棄看她的眼神,亦從盛怒之下的懷疑、憎惡,到審度,最後漸漸地,漫出星星點點的疑惑來。
他猶豫了!
謝沉沉鮮少直視他,此刻卻不閃不避地直迎上去,一臉坦然道:“奴婢不願讓旁人看殿下的笑話,所以跳了下去。情急之下,沒有考慮自己的生死,沒有考慮這一跳的後果,更沒想到,會令殿下陷于這般境地,也把自己變成了個笑話……但無論如何,如今殿下平安無事,奴婢便不悔。”
“殿下今日棄我也好,殺我也罷,奴婢只知自己對殿下之心始終如此。”
沉沉深呼吸,用無比堅定的語氣,抑揚頓挫道:“奴婢,深慕殿下,死亦不悔。”
……才怪咧!
見色起意是真的,但如果真的有選擇,她早就離開他躲得遠遠的!
死亦不悔,意思不是死都不後悔,而是你最好別殺我,別給我死的機會。
沉沉将這一大段深情自白背完,心髒如擂鼓一般“咚咚”狂跳。
心想得虧魏棄沒回來的這幾個時辰,她已經苦思冥想出這破釜沉舟的招數,又在心裏編排了成千上萬種被他興師問罪的可能,如今,不過是把幾多種腹稿組合在一起、最後繪聲繪色地背一遍罷了。
要不然。
看着魏棄這張看起來像——即将發病、馬上就能手刃她于掌下的臉,她還真說不出來。
可……魏棄,他會相信嗎?
......
少女滿面潮紅,淚光盈盈。
寧肯在他面前決然赴死,亦要拼死說出這番掏心掏肺的……情話——這樣的事對魏棄來說太陌生。
以至于他第一次在清醒時,遲疑着松開了鉗制她的手。
他見過攀龍附鳳不擇手段的女人,可她們會被他發病時生殺勿論的樣子吓走。
他也見過表面忠心背後捅刀的人,可他們也絕不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他的信任。
這個女人……很奇怪。
可昨夜自己明明可以獨自脫身,卻在最後一刻猶豫,掉頭将她抱出水面——
這樣的自己也很奇怪。
明知謝善是趙莽的親信,整個謝家便都是昭妃的人,是魏骁的走狗。
明知昨夜魏骁突然出手,緊接着這宮女便跳湖救他,再之後的一切,每一步都像是算計好一般天衣無縫——他不可能不懷疑她。可盛怒之下,他竟然猶豫了。
這猶豫令他背後生寒。
他想不明白,逐漸出神,一時殺意畢露,一時卻又莫名想起那日廊下不經意的一瞥,身體某處不知t何故熱起來,無可名狀的欲望在體內四處亂竄。
他的眉頭越皺越深,突然開口問:“殿中香爐,誰動過?”
身下的小宮女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
他若有所思,又道:“你方才說,你心悅于我。”
“你動過那香?”
他的病從娘胎裏帶來,天生戾氣難抑,從症狀初見端倪時,便開始用安神香壓制發病。味道變了,他本該第一時間察覺,今日卻疏忽大意至此。
而令他心亂的罪魁禍首,此刻就在眼前。
從她來到這裏開始,自己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若不除之,必成大患。
心頭殺念陡生。
他伸手,意味深長地摩挲着她玉頸上青紫交加的痕跡。
昨夜,就是這落水後現出的淤痕,令皇後抓住把柄。名為寬仁,實則在禦前暗諷他避世朝華宮中,與宮女颠鸾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他的病,又一次成了雉奴的遮羞布。
而現如今,他只需捏住這截細頸,把它掐斷在手中——
“殿、殿下?”
他已下定決心動手。
聽見她陡然開口、怯軟的聲音,身體卻猛地震顫,某處有如蟻咬。
緊閉牙關,仍掩不住那從喉口溢出的、難耐的輕哼,末了,竟不受控制地軟倒——
于是,又一次,他落入她手足無措的懷抱。
*
魏棄不提還好,突然問起有誰動過香爐,謝沉沉猛地發覺,今日殿中的香味似乎确有些刺鼻。
她頭先一口氣說了那麽多,心中那根弦死繃着,還不覺明顯。這時終于感覺不對。
不僅頭腦昏沉,身體發熱,連臉上也泛起奇異的紅潮。
說不清是癢還是痛、那感覺卻細細密密,從四肢百骸鑽出,連呼吸裏似都帶着粘膩的香味——唯有魏棄碰到的地方,竟有些舒服的清涼。
跟大夏天裏抱了塊冰似的。
她嘤咛一聲,下意識向他貼近。
可等察覺到自己做了什麽蠢事,尤其是魏棄的手一瞬間從臉頰挪到她的脖子,她又猛地回過神來:這熟悉的姿勢,這熟悉的、在她身上虎視眈眈的要掐死她的瘋子……
謝沉沉欲哭無淚,當下僵得一動不敢動。
怎料,方才還殺氣騰騰的少年,卻突然一頭倒下來,把她壓了個嚴嚴實實。
“殿、殿下?”
你、你怎麽還突然投懷送抱啊?
沉沉懵了。
殿中燭光熹微,紅帳旖旎。
灑滿喜果的卧榻之上,一粉一白,兩道身影幾乎沒有縫隙地貼合。
他的臉側靠在她頸邊,似乎頗難受地喘息着,呼吸灑在她胸前,帶起一陣驚顫的、細細密密的小疙瘩。
沉沉只不過嘗試着掙紮了下,魏棄的手指立刻緊扣住她的腰。
她眉頭緊皺,身上一時冷一時熱,不知為何,也跟着輕喘不止,又無所解。
只得低聲求饒,又斷斷續續道:“殿下,奴婢……可否容奴婢起來回話?”
要殺要剮等會兒再說好不好?
身體的舒服不會作假,可心裏的恐懼更是真的。
沉沉腦子裏一團漿糊。
忽然間,又想起來今日老太監非要塞給自己的那幾本冊子,說是叫她“好好領悟,伺候好殿下”,裏頭的男女,似乎也有這般姿勢。
她當時翻開看了一眼,便吓得把那書扔去壓箱底,沒想到,這才幾個時辰,魏棄就要身體力行給她教會了!
沉沉心亂如麻,急得快哭,兩眼這時倒是真的淚盈盈了,只一個勁胡謅道:“殿下,奴婢突然想起肥肥還沒喂……奴婢、奴婢突然身體發熱,恐是病了,望殿下高擡貴手、不對,殿下寬宏大量……”
她後頭的話還沒說完。
一瞬間,臉色卻突然變得十分之詭異,而後,顫顫巍巍地低下頭去。
發現魏棄捉着自己的手擱在哪裏,她頓時吓得魂飛魄散,恨不能當場給這位九殿下磕一個。
結果才剛哭喪着臉擡起頭,卻發現魏棄的臉——
魏棄的臉更不對勁啊??
沉沉吓傻了。
她從沒看過他這樣的表情。
一張素無笑意、清冷出塵的臉,紅潮一路從臉頰蔓到耳根,妍麗如飛霞流光,叫人不敢逼視。
他渾身滾燙,入目所見,竟有點點血紅如梅,從他面龐以下的皮膚綻開。
連手臂上、不對,手指上都是。
沉沉從未見過這種“奇觀”,吓得一動不敢動。
結結巴巴了半天,也只擠出幾個混亂的字眼:“殿下,你、你怎麽了,你……我我……”
我給你叫太醫還不行嗎?
沉沉把手撤開,推他的肩膀,沒推動,反而又被抓住手。
她不知所措,抗拒着往回收,忽然想起自己方才還在對眼前人情深似海,這般反應似乎有露餡的風險,不由又僵住。
果然。
“你說你,愛慕甚深,雖死不悔,”魏棄的聲音帶着異樣的沙啞,“如今要你死了麽?”
他說着,随手撚起床上一顆喜果。
手上用力,那喜果竟瞬間飛擲出,攜風而去。
殿中燭火盡滅。
魏棄掀開喜被,沉沉只來得及驚叫一聲,便聽床上紅棗蓮子簌簌而落,如珠碎玉盤,而他抱着她滾進裏側,臉埋在她頸邊,壓抑而難耐地吐息。沉沉汗濕了鬓發,那只手被控着,知道掙脫不開,她只能舉起另一只手、借長袖蒙住眼睛。
罷了……随他去。
身體在不由自主往下沉淪,她心裏卻頗深沉地想。
人在宮中,身不由己。
自己被皇後“賞”給魏棄作妾,如今,是生是死,更是只在他一念之間,只要能活下去,這算什麽?阿兄以前還給自己講過韓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呢。
為了活下去,給魏棄摸摸,就當、就當吃他豆腐……好像也,不算丢人……
只是誰來告訴她,這樣、這樣會不會,有喜啊?
想到自己日後生下一個魏棄一般陰恻恻的孩子,陰恻恻地叫自己“娘”,沉沉忽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手中滾燙而粘膩。黑暗中,似乎有人湊過來,舔了一口她的頸。
......
深夜。
謝沉沉從大汗淋漓中驚醒。
睜開眼,盯着頭頂豔色的帷帳看了好一會兒,一時間,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湧上心頭。
可惜,某些并不想回憶得太清楚的記憶并沒有放過她。
于是她忽然回過神來。
哆嗦着、遲疑着、微微轉過頭,一雙杏眼,在看清自己的“枕邊人”時驀地瞪圓:
可被她用悚然目光注視着的少年似乎毫無察覺。
一頭墨色緞子似的長發鋪陳枕邊,他便是睡着,仍如初見時般驚為天人。
離得近了,她甚至能看清他皮膚泛着瓷白如玉的光澤,似月光亦為他鍍了一層熒輝——在為他塑一身好皮囊這件事上,老天的偏愛似乎一向這般有恃無恐。
他就這樣睡在她身邊,神态是他醒着時從未有過的溫柔。
沉沉看了一眼,別過臉去,專心致志掰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
掰着掰着。
沒忍住,偷看了一眼。
沒掰開,又看一眼。
等到她終于蹑手蹑腳地爬下床、整理好身上亂得不成樣子的衣裙,一路直奔小廚房,魏棄已經被她用眼神問候了無數個來回。
只是,她從始至終沒敢回頭,自然也沒有發現:
在她轉身的一剎,原本“睡意正濃”的枕邊人,竟也靜靜睜開了眼。
被情/欲熏紅的赤色早已褪去,少年清亮的瞳仁深處,只剩濃墨一般、凄冷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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