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利用

利用

為了救她,險些因此溺水而亡的謝家姑娘,從此從上山下海無所不能的胖皮猴,成了一只實打實的旱鴨子。

聽說他住在府上西廂養病,翌日,沉沉便拖着一臉老大不情願的哥哥謝纓來看他。

小姑娘生得一張小圓臉,笑起來時,尤其和氣漂亮。

謝纓更是姿貌出衆,一襲紅衣,滿頭烏發梳成利落馬尾,十足恣意風流。

但很顯然,他事後仍在為自家妹妹險些“舍己救人”的事耿耿于懷。

“謝沉沉。”

是以,眼見得沉沉和魏骁叽裏咕嚕說個不停,且說且笑,這少年忽然涼飕飕開口:“都說姑娘大了不中留,你才多大?”

沉沉一頭霧水地擡頭。

謝纓冷哼一聲,又道:“他腿瘸了,你看得上他?依我看,他做你的童養夫都不夠格。”

“童養夫?”沉沉歪歪腦袋,問,“什麽意思?”

“就是讓他給你……當牛做馬的意思。”謝纓說。

沉沉更疑惑了:“他為什麽要給我當牛做馬?”

“你救了他,他當然要給你當牛做馬!書裏不都是這麽寫的麽?眼下江都城四下都傳開了,說你撿了個男人回來。”

謝纓有些暴躁了:“他如果不以身相……如果不給你當t牛做馬,他還是人麽?”

他看魏骁的眼神仿佛在下刀子:你讓我妹差點溺死了,你敢不以身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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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纓又道:“雖說他身上沒錢,又瘸了腿,只有一張臉勉強能看——還沒你阿兄好看,但是你若是真喜歡他……算了,阿兄便幫你把那些說閑話的通通揍一頓。這樣一來,阿兄平日裏不在家,也有人陪你解悶了。”

莫名其妙成了八歲小姑娘“童養夫”、被勒令“以身相許”的魏骁:“……”

話說。

有沒有人來問問他的意見?

......

誠然,魏骁此生,自诩并非善人。

他出身深宮,又身居高位,早已習慣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生活,視他人性命為蝼蟻随意踐踏,更是家常便飯。

因此,他自可以在危難時眼也不眨地把斷後掩護自己的親衛推出擋箭;也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地欺騙謝家人,自己是路遇山匪的普通镖師,換取他們的好心收留。

說起來,仿佛老天都在冥冥之中庇佑他一般。

他沒有成為謝家小姑娘的“童養夫”,反而是聞訊趕來的謝家老父聽聞謝纓的胡言亂語,當着他的面将謝纓好一番訓斥,轉過頭來,又對他露出寬和的笑容。

“挾恩圖報,是小人所為,”謝父對他說,“家中小女心善,救人是發心之舉,若是要以此圖報,豈非愧對了小女善行?”

事後想來,謝父誠然待他不薄,謝母亦是個善良的婦人。

分明素不相識,但見他傷重、幾乎跛足,這對夫妻後來還是為他請了當地最好的大夫,不吝錢財地診治。

謝纓少年心性,起初看他頗為不滿,後來接觸多了,兩人熟稔起來,亦曾稱兄道弟,偷偷背着長輩把酒言歡。

就連謝沉沉——她才八歲,怕他一人無聊,恐他喝藥太苦,每天也會抱着各式各樣的小糕點來讨他開心。

今日是桂花糕,明日又吃茯苓糕。

她坐在他床邊,低着頭,小口小口吃糕、時不時又擡起頭來沖他笑,說“哥哥也吃”的模樣,總讓他想起宮中那個跟屁蟲弟弟。

可兩者相比,其實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至少他絕不會溫柔地輕拍着魏治的頭,說“哥哥不吃,給沉沉吃”;

更不會陪着魏治糊燈籠,放風筝,看着她放聲大笑的模樣而忍不住失笑。

謝沉沉,或者說謝家人,第一次教會了他何為“真心”。

他在謝家的日子,亦是他一生中為數不多、發自真心感到快樂的時光。

他曾想過,等自己傷好,順利回到宮中,理應重金酬之。

可經追殺一事,他的親衛皆失散,又不敢貿然傳信,害怕暗中加害之人搶先一步下手,自顧尚且不暇——

他記得,自己那時也曾輾轉反側,也曾猶豫。

可最終。

他還是“別無選擇”地利用了謝家。

......

彼時謝家商隊南下,正須途徑舒城,他便說服謝父,讓自己藏身其中同行。

謝纓聽說此事,拍着胸脯保證,說一定保護好他。

商隊出發那日,謝家母女站在階下送別,依依不舍。

謝沉沉更是哭得兩眼紅紅,小手緊拉着他的手不放,一個勁叮囑他說:“哥哥,到了家,要給沉沉寫信。”

“沉沉認得的字不多,可阿兄回家了,他會念給沉沉聽。”

她說:“三郎哥哥,一路平安。”

他沉默着點了頭。

五日後。

謝家商隊于山路慘遭截殺,死傷無數。

謝父不過一尋常商賈,手無寸雞之力,卻仍是拼死救得他與謝纓,将他二人藏身于山洞,轉身斷後。

但謝纓性子剛烈,又豈能眼睜睜看老父慘死面前而茍且偷生?

謝父為他二人尋來的“後路”,到底還是出了變故——

可自己誠然是想過救謝纓一命的。

魏骁想。

謝纓是謝家唯一的兒子,是謝沉沉的哥哥,謝家……對自己有恩。

可惜,那時他們二人之間,只能活一個。

他又如何才能無私到舍自己而成全謝纓呢?

【恐怕是商隊露財,招來了歹人,怪我們不夠當心,自己惹了賊不說,還害了你。】

彼時,對他身份尚且一無所知的謝纓如是說。

【這樣下去不行,一定得想法子去報官……三郎,我阿爹沒有死。阿爹被他們帶走、傷成那樣,還強撐着一口氣。我知道,他一定還等着我們救他,我絕不能死在這裏……你更不能。這樣,我想法子把這些人引開,你趕緊下山去報官!】

他記得謝家父子對自己的恩情,更記得他二人縱使性命攸關,也未曾背叛、向賊人出賣自己的忠義。

只可惜這份忠義,還不值當他付出一切相報。所以,有了縣衙跟前,一步之隔的猶豫。

——他不能确定那雙遠在上京皇城的、始終陰暗窺伺着他的眼睛究竟意在何為,又要逼他到何種地步,更不敢在這種毫無保護的情況下暴露,所以只能選擇放棄,保全自己。

他是狼子野心、不甘為蛟的魏骁,不是藏身謝家的“三郎”。

人走茶涼,燈盡燭滅,不外如是。

所以他為何要後悔?

魏骁比任何人都清楚,哪怕時間倒流,他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從不後悔,只是……問心有愧。

六年了。

他曾以為,不去看,不去想,不回望,這點少年時的懦弱便不會再糾纏他。

直到,他從謝婉茹口中意外得知,自己哄騙去給魏棄下毒的小宮女,正是昔日的謝家沉沉。

謝善養在家中,那個見不得人的、總被人懷疑成是野種的侄女,竟然就是前來謝沉沉。本該遠在天邊,如今卻近在眼前的故人。

而如今,她被卷入這場傾軋的殘局之中,即将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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