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昭妃

昭妃

昭妃,原姓趙,名“為昭”。

傳聞其容甚清麗,頗得聖心,且擅解語,因此多年來盛寵不衰。

又因其兄平西王趙莽有收複遼西之功,威名赫赫,而皇後母家乃前朝勳貴,如今早已支系凋零,她早幾年風頭正勁,甚至曾隐隐壓過皇後一頭。

前朝儲位之争,如今,也正是在其所出三皇子,與皇後支持的大皇子之間鬧得最兇。

誰知年前秋狩,三皇子魏骁不慎墜馬。

他本是自幼習武之人,身強體健,這一摔也不打緊。然而,偏就是覺得不打緊,耽擱了救治,等到覺得不爽利,方知這一摔竟引得早年留下的腿疾複發,有段時間連身也起不得。諸多良藥進t補、秘密養着方才見好——這些,都是昨日魏骁主動同她提起的。

許是她救過他的命,也再清楚不過他這腿疾從何而來,所以他才對她這樣坦誠相告。

沉沉想。

畢竟按她此前在宮裏聽說的,其實也只知道他年前摔了,且摔得并不嚴重,卻叫心疼愛子的昭妃心焦不已。據說不知着了什麽魔,從前不信神佛的人,忽便醉心禮佛,閉門不出。連此前皇後壽宴亦借口抄經,未曾出席。

沉沉入宮數月,眼下還是第一次有緣得見這位傳聞頗豐的寵妃,好奇之餘,又有些擔心。

“二姐,”路上,趁荃華姑姑走在前頭,沉沉忍不住輕扯堂姐衣袖,問,“你近來可好?”

她自不會說出魏骁昨夜那出沒成行的陰謀,卻實在擔心謝婉茹是否不覺察間,已成為那些貴人眼中随手可用、不值一提的棋子。

當下,也只能委婉提醒道:“你答應過我,切莫輕信他人。咱們姐妹在這宮中,一切都得以自保為上……”

“二姐曉得。”

謝婉茹點頭,卻道:“昭妃娘娘心慈,我在露華宮中一切都好。反而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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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娘,那日見你落水後,我便一直想找個機會去見你,可娘娘不許,我只得忍着。眼下看你容色蒼白,方才你這頸子上又、又……想來過得不好。”

謝婉茹說到這裏,似悲上心頭,忍不住悄悄拭淚,複又借長袖遮掩、偷摸給沉沉遞來兩枚銀裸子。

“這是娘娘日前賞的。我在露華宮裏多受照顧,左右沒甚需打點,進宮時也偷留了些首飾傍身,夠用。這些你且拿着。若能偷偷換些吃喝也好,”她說,“可憐你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只幾日功夫,瞧着你……卻越發瘦了。如今這上京城裏,只我姐妹二人互相倚仗,你安心等等,等等……阿姊若能出頭,定拉你一把。你且得撐住。”

沉沉一怔。

直到把那銀裸子接到手中,仍不由得心下恍惚。

堂姐養在閨中,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是伯母心尖尖上的女兒,打小沒吃過苦,和她這樣寄人籬下讨生活的姑娘自不相同,這點她再清楚不過;

那時她自願為堂姐頂了朝華宮的差事,其實也只是為了報償伯父當年接濟的恩情,并不指望這位平素沒有交情的堂姐可以給自己什麽回報。或許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她也不怨誰。

可如今,一朝從主子變成奴才的堂姐,卻哽咽着同她說,“我姐妹二人相互依仗”。

淚墜在她的手背上,是溫熱的。

……可就在昨夜。

她想,自己險些因為心存僥幸,讓堂姐做了自己邁向自由的墊腳石——

活在這深宮裏,每一分不期然天降的好運,背後或許都有替你流血的人。這是她後來才明白的道理。

還好,如今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絕不會放任自己在這宮闱中,亦不自察地成了那狠心絕情之人。

......

荃華姑姑領着沉沉一行人,很快到了昭妃所居的露華宮,七彎八繞,又将其帶到內間的一處佛堂外。

謝婉茹想跟着,卻被示意在外等候。

沉沉只得獨自入內。

鼻尖萦繞着佛門淨地特有的檀木香氣,越近越濃,她走得小心翼翼。

掀開珠簾,內裏卻并不如想象中奢華,不過一處尋常佛堂,與沉沉從前在宮外時參拜過的寺廟無二。

唯獨堂上供奉那尊寶相莊嚴的白玉鎏金觀音像,足有一人高,雕工之精美、栩栩如生,倒讓冷不丁與“菩薩”四目相對的沉沉吓了一跳,心頭忍不住“咚咚”打鼓。

仿佛一切心思在那慈悲目光之下,皆無所遁形。

她忙雙手合十,有模有樣地拜了三拜。

再起身時,卻見身前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清瘦身影:女人一襲素色交領長裙,手挽披帛,更顯幾絲高挑飄逸,恍若神妃仙子。

雖非國姿天香,更顯清雅秀致。

沉沉立刻認出來人,忙俯首叩拜:“奴婢謝沉沉,見過昭妃娘娘。”

“起來吧。”

那女子掃她一眼,卻只淡淡道:“你與我兒三郎之事,本宮已聽七皇子言明。說起來,你與三郎有救命之恩,本宮謝你還來不及……何必如此惶恐難安?”

*

宮中人盡皆知,趙家雄踞一方,趙家軍更是威震天下,無有不服。

而昭妃雖乃趙家嫡女,趙家卻是靠着她兄長馬背上打下的功勞方得以崛起,她也算打小吃過苦的人,所以并無那些個大家閨秀鋪張奢靡的作風,一直頗為體恤宮人,久有賢名。連當今天子亦曾為她親手題字賜匾,稱她“昭雅淑慎”。

只不過,在沉沉真正見到這位昭妃娘娘之前,對其的諸多想象中,卻仍不乏一些先入為主的印象:

譬如,昭妃娘娘之寬厚仁慈,大抵也和從前待嫁閨中、不知府外事的堂姐無二。

那是一種高位者對低位者居高臨下的憐憫,本質上卻并非仁慈,而更多是一種事不關己的姿态。

是不苛刻,也不親熱。

不暗害,也不施以援手。

可是今日所見——

不知為何,沉沉只覺得,昭妃娘娘……人似乎有些古怪。

古怪得讓人不好從何說起:

說她不好嗎?可她待人周到,說話冷靜,又不乏親和。

雖問了沉沉與“衛三郎”的舊事,聽過後,沉思片刻,也沒有太大波瀾,反而聽沉沉餓得肚子“咕咕”響,想也沒想,便讓沉沉與她同座用膳。

橫看豎看,這位昭妃娘娘,似乎都當得起宮人們所說的“寬厚仁德”之名。

可也正因為這種毫無拿腔作态的溫和。

也許是在宮中呆久了,沉沉想,她已經習慣,所有的好背後都應是“有所求”。

如小德子對她,如魏骁對她……也許,也如她對魏棄。

但昭妃待她如此親厚,又能有何所求呢?

她不過是罪臣女眷,論身份,比不過堂姐;

是朝華宮中默默無聞的小宮女,宮人們甚至在背後打賭她能熬過多久,何時才會死在魏棄手裏,之後草席一裹、丢出宮去。

……還是說,昭妃也像那天指使堂姐來哄自己下毒的魏骁那樣,想對魏棄下手?

想到這裏。

縱然面對難得的一桌美酒佳肴,沉沉也不由吃得戰戰兢兢。

至于昭妃,在宮中伴聖駕多年,又怎能看不出她這點小心思?是以匆匆用了幾口,見她久不動筷,很快擺手讓人撤了午膳。

沉沉才剛松口氣。

一扭頭,卻見荃華姑姑又在昭妃的示意下捧出一盤金玉首飾。

饒是她沒見過多少世面,也知這首飾絕非她一個宮女所能肖想,當下不解其意,惶恐得又要跪下。

“膝蓋不疼麽?”昭妃卻溫聲問她。

沉沉一愣,下意識點了點頭——立刻又瘋狂搖頭:“不疼、不疼,娘娘,奴婢……”

“說了不必,就是不必,”趙為昭道,“本宮拿來給你挑,你就挑。”

說話間,她的目光落在沉沉空落落的耳垂上,又道:“多挑兩對,換着戴。你正是好年紀,這般素淨做什麽?”

......

小宮女得了賞賜,誠惶誠恐地退下。

昭妃目送她背影遠去,原本斜倚在美人榻上的身子卻倏然傾倒,右手撐頰,眉頭緊蹙,左手不住揉按着太陽穴。

荃華見狀,忙放下手中托盤上前,為昭妃輕捏肩膀。

自趙為昭入宮至今,便是她侍奉在旁。

主仆二十年,她鮮少見到自家主子這般愁惘的神情,忍不住小聲發問:“娘娘,這丫頭……不得娘娘的心?”

趙為昭沉默片刻,搖頭道:“不。”

“她是個好女子。本宮只是,有些後悔。”

“後悔?”荃華一臉不解。

按說這是娘娘第一次見着這丫頭,兩人從無淵源,悔從何來?

趙為昭卻不再說話了。

她閉了眼睛,想小憩一會兒整理思緒,腦海中,卻仍是漸浮現出一個熟悉清瘦的身影。

*

想來,一切或許都源于一場不便為他人所知的怪夢。

可分明是夢,兩眼所見、兩耳所聞,卻都再真實不過,讓人難免恍惚:究竟是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

夢裏的女子,與她方才見過的少女有八九分相似,卻做婦人打扮,坐下首,垂眉順眼聽她問話。

她記得自己亦是賜她釵環,教她道理,氣氛卻遠沒有今日這般和諧。

那女子誠惶誠恐,越聽越怕,末了,戚戚然擡起頭來。姿色平平,獨一雙眼生得極好。

許是察覺出她話裏的深意,那眼更仿佛受了驚的兔子般,水靈靈,波光流轉,叫人不免心生憐惜。

【妾自知身份卑賤,蒙殿下愛重,自當好生伺候在旁,日後府上迎了主母,更不敢有半點怠……】怠慢。

話音未落。

本該身在軍營的三郎卻忽的撩簾而入,一路進了內殿。

似替人壯膽般,他徑直護在了那女子身旁,甚至不顧她這個母親就在跟前,反而毫不避忌地、輕輕握住了女子的手。

小言安慰片刻,方才擡頭看她t,道:“有什麽話,說給我聽便是了,母妃勿要為難我家新婦。”

三郎愛着這女子,是人盡皆知之事。

只可惜,後來三郎納了正妻。

娶妻于他們這等天潢貴胄而言,自是為門楣,為助力——偏偏一顆心,卻無法為門楣而傾倒。于是妻妾不睦,後宅不寧。

沒過多久,那女子便轟然病逝,香消玉殒,與三郎相伴,滿打滿算不過兩年。

她記得,三郎不顧軍機,縱馬千裏趕回,亦不及見那女子最後一面。

後來更是舊傷複發,從此纏綿病榻,不利于行,在儲位之争中節節敗退——

有了這樣一場夢在前。

趙為昭想,她這個做娘的,又怎會像夢裏那般重蹈覆轍,答應謝婉茹把這女子從朝華宮中救出、放任那孽緣在眼皮底下生根發芽呢?

如今,這女子的命運已因自己一念之差而風景忽變,究竟是福是禍,無法預知。

她亦只是,做了一個母親該做的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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