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元旦假結束,學校裏幾個不學習的男生,不知怎麽了,紛紛把牛仔褲給剪了洞。

這麽冷的天,裏頭連秋???褲都沒穿。

穿牛仔褲的同學不多,大部分人,還是家裏買布找裁縫做。穿牛仔褲的,基本是鎮上家裏有門面房的孩子,他們有種優越感,班主任統計什麽事情時,總要說句“鎮上的舉手”。

展顏騎車從鎮上長街過去時,看到那些鎮上的少年,青年,有人甚至染了黃毛,綴在腦門前頭。他們叼着煙,眯眼看起路人,一有年輕的女孩子過去,口哨聲此起彼伏。

“去你媽的,饞了是不是,饞了趴我懷裏我也給你兩口吃!”煙酒店的老板娘坐太陽地兒裏奶孩子,領口扯下去,白花花的胸脯前窩着個毛乎乎的腦袋,她正跟個年輕男人玩笑,“再他娘亂放屁,看我不把你褲頭子拽下來。”

說着,真上了手,男人也不躲,只是笑:“我又不吃虧。”

展顏看見這幕,趕緊扭頭。

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想到了賀以誠,他的皮手套,呢大衣,還有幹淨的黑皮鞋,飯店裏的服務員笑容滿面鞠躬,說“歡迎光臨”……

因為走神,車把猛地一歪,差點撞上出來倒泔水的。

街上垃圾亂丢,到處是坑,柏油路被拉煤的大車軋壞了。

展顏每次從街上過,都把車子騎得飛快。

到了學校,她把孫晚秋和王靜喊到小操場分點心,幾個女孩子,在梧桐樹下雙杠那說話。

點心是賀以誠硬塞過來的,同時,還送了展顏一個随身聽,說有助于她學英語。

展顏見過鎮上的同學用随身聽,雜牌子,但已經很高級了。

賀以誠送她的,是索尼随身聽。

“真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點心。”王靜把渣都吃了,和冷風一起咽下去的,展顏又給她拿兩塊,“你給你爸,還有你爺你奶也嘗嘗。”

孫晚秋好奇:“你們城裏有親戚?”

展顏含糊其辭:“不是,是我媽的一個老朋友。”

“展顏,今天的卷子借我抄抄!”

不遠處,幾個男生溜溜達達過來,為首的破牛仔褲,在喊她。孫晚秋跟王靜皺眉看着他們,這些男生,一個個色狼,展顏只要從哪兒走過,他們就哄一聲笑,也不知道笑什麽。展顏要是在哪兒呆着,他們保準要喊一聲她的名字,不是抄作業,就是抄試卷。

展顏沒吭聲,牛仔褲走到她跟前,笑着問:“展顏,當我馬子吧?”

幾個男生笑成一團,開始起哄:“呦,展顏要當傑哥的馬子了!”

展顏沒聽懂這話意思,不過,從他們神情看出這絕對不是什麽好話,她也不想知道什麽,淡淡的,像是從沒聽見。

“我們回教室。”

她說完,就和孫晚秋王靜回去了,男生還在後頭沖着她們吹口哨。

很快,她們知道了,鎮上不愛學習的男生們,不知從哪裏搞來的vcd光盤,放香港電影《古惑仔》,女朋友就叫馬子,電影裏頭的人,滿嘴髒話,打打殺殺,橫屍街頭。

古惑仔突然就在小鎮流行起來了,成為小鎮男生的偶像。

不說髒活,不打架,會被人看不起的。

期末考前的晚自習,班裏缺了些人,都是男生,據說去打群架。

班主任在講臺發飚:

“一群蠢貨,就知道跟人打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野的很,偷看個三級片盡跟人學壞!學那有啥用?打死了人得坐牢的知道不?把人打殘了得賠錢的知道不!你也看看你們爹媽一年到兩頭在地裏刨坷垃頭能掙幾個錢,蠢貨!”

罵到最後,班主任嗓子都像是被劈開了。

可教室裏的人很委屈,留下的都是聽話的,一沒罵人,二沒打架,老師你對着我們有什麽用呀,同學們腹诽不已。

再後來,到底出事了,破牛仔褲被人用榔頭砸到腦袋,整個腦袋,跟熟透的西瓜瓤子似的,一下就散了。同學們再也沒見到破牛仔褲,小鎮少年的荷爾蒙,無處安放,就拿整條命殉了。

他媽來學校門口嚎,坐地上起不來,一群人看着,老師趕緊把同學們轟走,不讓瞧。展顏她們也擠在人群裏,孫晚秋攥着她的手,喉頭微動:

“顏顏,你說我們要是男生,成績也不好,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是啊,她們如果是他們,學習又差,會是什麽樣?

展顏沉默地透過縫隙,看破牛仔褲的媽,把鼻涕擤在了地上,她開始發瘋,亂瞪着腿,鞋都掉了。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你讓媽可怎麽活呦!”

“孫晚秋,展顏,你們過來。”身後數學老師蘇老師把她們叫到了辦公室。

辦公室沒人,老師們都在外頭。

“你們倆在看什麽?”

蘇老師推推他的大框眼鏡,神情嚴肅。

展顏瞬間就明白了蘇老師的意思,她們在老師眼裏,是好學生,好學生不該湊這樣的熱鬧,哪怕死了人,死的是她們的同學,可那樣的同學,是不值得一看的。

生沒什麽可貴,死沒什麽可惜。

“蘇老師,我們就是看看。”孫晚秋嗫嚅着。

展顏沒說話。

“過了年,離中考就沒多少日子了,快放假了,班裏浮躁得很,看到沒?這就是不學無術不學好的下場,怪誰?”

蘇老師呷了口茶,他的玻璃杯裏頭常年泡着大濃茶,半杯茶葉,厚厚的茶漬把杯子浸得泛黃。

他長長地嘆口氣。

“上不好學,是沒出路的,咱們農村人要想出息就只有上學這一條路,沒別的路。”

孫晚秋不知在想什麽,竟然問:“蘇老師,那你為什麽來這教書?不去城裏?”

蘇老師愣了下,倒沒生氣。

“為什麽?中專畢業分這裏了,還是得考大學,我就後悔當時沒考大學。所以,你們要考大學,越是人家浮躁松勁時,你們不能,尤其是你,”蘇老師的目光落在孫晚秋身上,“孫晚秋,你是我教過最聰明的學生,你記住,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是你的強項,一個人,老天爺給了天賦浪費就是罪過,懂不?”

孫晚秋說她知道。

蘇老師這才看看展顏,他想說,這孩子長得太好了,姑娘家長得好,就是個麻煩事,自己圖清淨,可別人不見得能讓她清淨。

他是個男人,展顏才十幾歲,他不好開這個口,只能說:“展顏,你也是聰明孩子,我知道你媽病了,難免影響你學習,你撐住,等考上高中你媽一高興病也就好了。”

展顏總是很沉默,蘇老師猜不透她在想什麽,孫晚秋更明朗,數理化的天分讓她也更自信。

“老師教這麽多年書,女學生裏,沒你們這麽出衆的,你們爸媽都是農民,你們的家庭要想改變命運,就得從你們開始改,你們看看外頭,”蘇老師站起來了,指着窗外,“那都是什麽人?祖祖輩輩都在這兒的人,走不掉的人,你們要是不想當農民,就得好好念書。”

窗外的那些臉,面目模糊,展顏不想當那些人,但一想到媽,又覺得家鄉也不是那麽糟糕。

這一年,随着期末考,随着大學紛飛,年關一到,徹底過去了。

明秀信守承諾,過年前出了院,她坐車回來的,賀叔叔開着小轎車,停在她家門口,村裏人知道了,都來看。

賀叔叔沒久留,甚至沒露面,送了人就離開,馬路邊,村裏的父老鄉親們又目送他車子遠去。

等他一走,奶奶就靠門口罵人:“你個窩囊廢呦,這病歪歪的都能找男人,展有慶你是死了嗎?”

展顏聽見了,心口一噎,眼淚差點出來。

等罵完了,奶奶轉頭把賀叔叔送的牛肉排骨炖上,她忙前忙後,找了稱在那稱肉。

一個年關,媽精神都很好,她給展顏織了毛衣織毛褲,又織手套。

“顏顏,你看你要哪個色兒?”

“要藍的白的。”展顏緊挨着媽,媽挨着小煤爐,煙筒從門上頭的玻璃窗出去,一股股冒黑煙,奶奶把爸罵得狗血淋頭,可爸還是給媽屋裏生了爐火。

展顏晚上跟媽睡的,展有慶卷了鋪蓋去的西屋,外頭風大,窗子有縫,北風硬想往裏頭擠,嗚咽不停,吹得舊窗簾微微動。展顏把手放窗戶那,扭頭跟明秀說:

“媽,這兒有風。”

明秀笑着拍拍被窩:“快進來。”

展顏就披着小襖,蹭蹭跑過來,拖鞋一甩,鑽進了被窩。

“媽,你聽風可真大啊。”

明秀笑着點頭,風大着呢,她這輩子不知道經了多少場風,這次,恐怕是最後一場冬風了。

“媽,你身上還難受嗎?”展顏悄悄問她。

明秀摟了摟她:“不難受,顏顏,媽給你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兒吧?”

展顏的臉,貼着她熱熱的秋衣:“那從幾歲說?”

“就從,就從生你那天說吧,你不知道,我生你那天一個人在地裏幹活,還是石頭大爺送我去的衛生所,他拉了個平板車,鋪上涼席,涼席上又鋪的褥子,我就坐上頭,疼得受不了,剛到衛生所就把你生下來了。”

“爸呢?爺爺跟奶???奶呢?”

“你爸跟你奶奶去山上刨草藥去了,我在割芝麻,石頭大爺是個好人,你以後念書出息了,別忘了他。”

展顏“哎”了一聲,她記不得媽那天說了多久的話,只知道,自己越聽越困,眼皮打架,後來就睡着了。

明秀低頭,嘴唇埋在展顏發絲間,眼淚涼涼的,後來,她也睡着了。

夢中,她見着十七八時的自己,梳着兩條辮子,鞋上繡了兩朵石榴花,石榴花紅豔豔的,轉眼,花謝了。

九九年過了春節,沒幾天,是雨水,早在臘月裏頭就立了春。

牆頭外頭有一株杏,天氣驟暖,雨水當夜就催得花苞全開。爺爺憂心忡忡,說未必是好事,保不齊哪天又冷了,花苞都得打掉,這一年,挂不住杏了呦。

展顏掐了一枝,給媽插到玻璃瓶裏,杏花氣味淡,顏色也淡,但屋裏頭有這麽一枝春,有精神。

初三開學早,初八就得上課。

開學前一天,明秀給展顏難得做了次飯,炒的土豆絲,展顏最愛吃的小炒。

這頓飯剛放下筷子,明秀就倒了。

沒什麽預兆,好像一棵樹,轟然坍塌于荒原。

家裏一下亂掉,展有慶塞給展顏一張皺巴巴的紙,讓她快去小賣部給賀以誠打電話,他呢,把明秀一抱,抱上了三輪車發動着了就往鎮上開。

展顏跟在車後頭跑,風暖得出奇,她跑到小賣部跟前就不跑了,嘴唇直抖,跟人說:“嬸子,我得打個電話。”

家裏固定電話欠費了,奶奶按着爸,死活不願意他去續費,只能停機。

紙上是個手機號,展顏手也抖,她咬着牙,按下那一串串數字。

手機響時,賀以誠人在衛生間刮胡子,他昨晚有飯局,破天荒喝醉了,今天起得遲,什麽東西都沒吃。

“賀圖南,幫我拿下手機。”他喊了一聲兒子。

賀圖南從沙發上起身,瞄了一眼,把手機遞給賀以誠。

衛生間的門又關上了,賀圖南回頭,若有所思盯着那扇門,聽裏面隐約有聲音。

沒多久,賀以誠忽地拉開門,頂着半腮泡沫,手往茶幾上一掃,人就沖向了門口,也許,是因為太慌,賀以誠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賀圖南從沒見他這麽失态過。

他一下就想起元旦那天,在醫院附近,看見的那個身影,裹着軍大衣的身影。

此刻,他非常想知道,打來電話的是什麽人,又到底是什麽事,讓一向淡漠沒什麽溫度的賀以誠,突然像被火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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