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章
第 76 章
負責引薦織霧去見府中主人的仆婦被喚作“許婆子”。
許婆子為人熱情, 因而府上接待女子婦孺的事情一概都由她來安排。
“京城風水與雲陵不同……”
一路上,許婆子察覺出身邊美人神思恍惚,便笑着關切, “小姐昨夜可是認床, 或是發了夢沒能睡好?”
“老婆子我啊對做夢可有一套……”
“如果小姐是做了噩夢, 說明是長途跋涉累着了。”
“如果是夢見了吃的, 那便是開始想家了……”
許婆子話密得很。
但禾衣卻知道這婆子眼神的确不錯。
她家小姐昨夜也的确并沒有睡得很好。
可具體都夢見了一些什麽……
美人聽見婆子的話後, 指尖都微微捏緊幾分。
事實上, 織霧自從蘇醒後, 夜裏便時常多夢。
且夢見的……大多都是難以啓齒的內容。
織霧原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
後來才知曉, 雲陵顧氏當時為她治病,曾使用過一些偏方,好讓她愈發冰涼的身體熱起來。
那樣的偏方藥用了一段時日後, 她的身體難免會比普通女子都要更為敏丨感一些。
未經人事也就罷了。
偏偏她記憶裏有許多難以啓齒的畫面。
因而昨夜不出意料夢見的,也是被一副精壯身軀壓在身丨下。
她以一種極其羞恥的姿勢趴伏在軟枕上不說,烏眸迷離噙着淚霧,到後面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
甚至會主動擡起腰身去迎對方……
織霧面頰開始發燙。
只覺頭腦又要開始昏脹。
身體過于敏丨感時,她也只能極力控制。
私底下郎中診斷過, 沒有留下調養的秘方, 反而只委婉留了一句, 若日後嫁人成親,丈夫的體質不能太弱。
好在一旁許婆子并沒有察覺,只是忽然盯着織霧的面頰誇贊道:“小姐果然要多見光,見了這日頭,面頰都有了血氣。”
美人眼尾的淡粉就像是桃花末端的粉, 将人點綴得美麗不可方物,讓旁人看着都愈發挪不開眼。
即便如此, 織霧也仍舊不曾像許婆子想的那般,會見縫插針地主動開口打聽過半分主家的信息。
反倒是她身邊的禾衣張嘴就問:“怎還沒有見到玉山侯?”
許婆子意外,道這婢女怎敢搶主子的話?
可見又是一個被主子驕縱慣了的。
可許婆子心裏卻仍舊覺得詫異。
畢竟這位顧氏小姐的美貌便已經讓人出乎意料,偏偏就連她的規矩程度,都好似風中一株靜立的芍藥花,除了發絲會拂動,眼中對京中的繁華竟沒有半分好奇與向往。
即便如此,許婆子也始終認為這位小姐太過于美貌。
以至于,很難不讓人猜想更多……
許婆子甚至覺得,獻玉也許都并非是雲陵顧氏的本意,只怕獻美才是。
畢竟京中從來都不缺乏權貴。
相反,那些享受滔天權貴的皇親貴胄們,缺得……便是這樣的人間尤物。
因而這美人若在宴席當天露面,只怕會當場落入哪個權貴眼中都不足為奇。
也正是有了這樣一番揣測,許婆子一路上才更為熱情,不敢怠慢。
直到許婆子在半道上忽然聽見一聲嬌喝。
許婆子眼皮一跳,當即懸起了心肝吊起了膽肺,面上露出幾分頗為熟稔的惶恐。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連身後的客人都顧不上,連忙上前請安。
“郡主……您這是……”
在左右零散幾棵花樹間是假山石蜿蜒向上組成的石階,石階高處連着一個涼亭,其間便有一紅裙少女,縱使年紀仍舊顯得稚嫩,可對方姿容在同齡人中卻頗為明豔張狂。
少女坐在高處假石上翹着腿,只斜睨了許婆子一眼,滿是冷腔冷調,語氣傲慢,“許婆子,不許和我父親告狀!”
許婆子只恨自己出門沒看黃歷,那麽多條路不走,偏偏撿這條路來走,撞見了這混世小女魔。
她餘光瞥了一眼身後的客人身影,口中唯唯諾諾,“可是……可是遠方有來客等着要見侯爺……”
婆子話未說完,杏玉便一鞭子揮了出去,将跪在地上楚楚可憐的少女另一邊袖子也一并抽破。
杏玉看都不多看許婆子一眼,大概是打算等懲罰完少女之後,再來敲打許婆子閉嘴。
許婆子不能離開,随她而來的織霧便也不能跟着離開。
在看見假石上嚣張跋扈的郡主時,禾衣再度湊到自家小姐耳邊問道:“小姐認識?”
她家小姐卻只是攥緊了手中的盒子,指尖泛白地微微搖頭。
禾衣心想也是,小姐都不曾來過京城,怎麽可能會認識這號人物?
耳畔少女的哭泣聲音愈發大。
禾衣擡起眼皮,看見那張揚擡鞭的小郡主與傳聞中性情溫潤可親的玉山侯截然不同。
禾衣只随着婆子站在旁邊觀望了片刻,很快便通過一些只言片語的字眼知曉這位郡主當衆打人,打得還不是什麽下人,是同她一般,皆為小姐身份的千金。
而她打人的理由也更加簡單。
“你該死……為什麽要模仿嬢嬢的穿着?”
地上的小姑娘衣着光是看着也知曉是主子穿着,可在杏玉面前卻只哭得不能自已,跪在地上口中連連道歉,“是……是嫡母讓我這麽穿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即便是單純聽見她們的對話,也可窺見小郡主在這些千金眼中的地位有多麽高。
織霧捧着手中的玉盒。
即便同禾衣一并将這一切都納入眼底,可她從始至終都保持着置身事外的姿态,對一切都恍若沒有任何情t緒波瀾。
可偏偏那靈活的鞭子下一鞭便險險掃在了小姑娘眼尾,将她眼角都抽打出血痕之後,織霧呼吸都繃緊了幾分。
是血……
織霧眼前好似産生了一瞬的黑。
陷入黑暗中的可怕畫面,讓她站在原地時,指尖有了輕微顫抖。
當日的她可也像這個小姑娘一般……孤立無援到了極致?
她再度撐開眸,看到杏玉那張明顯長開的五官,除卻上挑張揚的眼以外,其餘和她的父親顧宣清竟那般相像……
那副熟悉的面孔似乎也一再提醒織霧,自欺欺人也總該有個度。
織霧雙手攥緊玉盒,随即出人意料地上前一步。
“郡主……”
杏玉動作頓了頓,發覺是一個陌生女子在喚自己。
這女子生得十分出衆,和京城裏的美人不同,她看起來宛若雪夜獨綻的白芍藥花,白泠泠的花瓣上裹着一層糖霜,氣質清純之餘卻還顯出幾分甜妩。
尤為惹眼的是,她周身那種冷白膩玉的肌膚當是常年不見天日的白。
杏玉曾一度在些被當做玩物豢養的人身上見到過。
她擡着下巴,高處俯視,“你是什麽人?”
織霧不動聲色地上前,語氣輕道:“我是雲陵顧氏,特來向玉山侯獻玉。”
杏玉一聽見她那迂腐父親便覺頭大。
顧宣清打算等壽宴一過,就将杏玉送入女子學院将她禁閉三年。
杏玉哪裏肯依,眼下,她着急要将這少女抽打得鮮血淋漓,好進宮去向天子借題發揮。
因而在聽見織霧故意提醒了她父親的存在後,杏玉更是吊着眉眼冷笑,“滾遠點,要不然……連你一塊打。”
她極其唬人的一鞭子下去,織霧卻不閃不躲。
眼看杏玉那一鞭子就要毀了小姑娘那一雙眼,織霧卻下意識用手裏的東西擋了一下。
盒子滾落在地,裏面的玉瞬間碎裂成了兩截。
晶瑩美玉滾落在地上碎裂的畫面很是刺目。
縱使府上不缺乏美玉,可美玉裂開,向來都視為不詳。
父親壽宴在即,哪裏有觸自己父親黴頭的事情?
杏玉怔了一瞬,心頭竟真有些動怒,正要繼續揚鞭子發怒。
可下一刻那鞭子末端卻被禾衣一把揪住。
杏玉原只吊兒郎當地坐倚在那粗糙假石上。
她自從成了新君最寵愛的郡主之後,幾乎沒有人敢冒犯她。
更別說一扯之下,會有人讓她直接栽下了假石,将手臂蹭出大片血痕。
疼痛刺辣的滋味從手臂處傳來時,饒是杏玉自己也愣住了。
周圍的下人瞬間吓得頭皮發麻,趕忙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将這比眼珠子都還金貴的主子攙扶起來。
接着便發現杏玉手臂上滲出了血痕。
“啊……好多血……”
“郡主……郡主身上不會留下疤吧……”
“你們好大的膽子……”
“快!快将她們主仆倆按住……”
一群人七嘴八舌叫嚷了起來。
禾衣是個會武功的,哪裏能叫她們給按住。
她正要卷袖子的時候,卻聽見一道極其溫潤沉穩的男子嗓音自身後淡淡響起。
男人聲音不大,可他一開口,四下雜亂如雞窩的動靜卻驟然一靜。
“杏玉,你果然又在這裏胡鬧——”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前兩年被天子封為玉山侯的顧宣清。
杏玉一瘸一拐地被下人攙扶起,反應過來之後頓時氣急,“父親,她們對我不敬……”
織霧餘光瞥見跪在地上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很快便趁亂被自家丫鬟偷偷攙扶離開。
接着聽見杏玉的話後,她擡起眼睫,正遲疑想要開口說話,卻聽見顧宣清道:“她也是你嬢嬢。”
織霧心頭驀地一跳。
她擡眸看向顧宣清,可對方掠過她的目光卻仍舊如平常。
織霧這才恍然,這位兄長指的是他們這層遠方表兄妹的關系,而不是真的以為她是妹妹。
顧宣清單手背在身後,卻只盯住了始作俑者,冷聲道:“杏玉,你跪下。”
杏玉面上的憤怒當即凝固。
“父親……”
“你不跪,我就只好當衆請家法了。”
杏玉眼中盈滿淚珠,顧宣清卻不為所動,顯然早已習慣她那些把戲。
“原本是打算過了壽宴再将你送走,可眼下卻沒有這個必要。”
“等會女學院的吳夫子來之後,你便直接随她去吧。”
去了之後,三年都不得出。
杏玉霎時不可置信,雙膝一軟連忙跪下,“父親,阿玉知曉錯了。”
顧宣清搖頭道:“杏玉,你不小了,胡鬧也該有度。”
“從今往後,你不許再接近天子半步。”
他交代完這一切之後,這才将織霧這位遠客一并稍上,轉身離開。
跪在原地的杏玉整個人都幾乎僵住。
“郡主,這下可怎麽好?”
在她身邊常年伺候的下人太清楚她有多不想要收手。
她們郡主想要更多的權力,才不會甘願去那女子學院困頓三年。
杏玉咬了咬唇,在那女子學院的女夫子趕來之前,她打聽到天子身邊的溫辭也入了府。
杏玉暗地裏讓人跟上前去,待溫辭見過父親之後,便将對方引到自己這裏。
底下人照辦之後,果不其然,過了片刻,身後随着兩名侍衛的溫辭果真路過此地。
溫辭今日是過來提前将天子的禮送來,以代替天子的心意,為玉山侯賀壽。
玉山侯一如既往都并不領情,甚至沒有親自接見溫辭,這些也都在溫辭的意料之中。
唯獨意外的是,這位郡主會突然想要找上自己。
溫辭本無意參與他們父女之間的事情。
杏玉卻紅着一雙眼眸,“溫大人,不知能否勞煩您帶我入宮一趟?”
溫辭道:“可是……”
他擡眸看見了遠處來的女夫子,“如此違背了玉山侯的命令,不好吧?”
杏玉道:“是我想起來和嬢嬢有關的事情,還請大人成全。”
溫辭掃了她一眼。
即便知曉她的心思,可她在提到她嬢嬢時,他也絕無可能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而這小姑娘也正是靠着這點,從陛下手中獲取了不少特權。
溫辭答應帶杏玉入宮。
有他出面,府上沒有人敢攔住杏玉。
杏玉便刻意保存着手掌手臂處的血痕。
在進入大殿之前,更是故意将傷口掐得更加鮮血淋漓,随即便令眼中噙淚進去。
殿內冷肅。
九首金龍香爐中燃着淡淡的香。
寬大禦案背後,年輕俊美的帝王在那幽幽冷香霧氣背後,顯得愈發丨缥缈不可觸碰。
從旁觀者角度來看,自男人表面皮囊自是看不出分毫異樣,除了略顯消瘦外,五官卻日漸沉穩成熟,在歲月的沉澱下,愈發有了年長者的威儀。
不似前兩年,尚且還有人敢用谪仙來稱贊天子那副漂亮的皮囊。
眼下,莫說他近些年做過的事情,手段無一不令人心生駭然,光是那雙幽森濃戾的黑眸,便已讓人不寒而栗。
陳年舊日的贊譽更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取而代之的是愈發令人膽戰心驚的暴君聲名。
“聽說你要見朕?”
晏殷不茍言笑時,唇角卻仍舊帶着幾分上翹弧度。
可其間冰冷并無分毫溫情可言。
哪怕面對的是外人眼中,他最為寵愛、給出特例的小郡主杏玉。
在目光落在杏玉傷殘的臂膀時,帝王語氣愈發不可捉摸,“誰打了你?”
杏玉淚眼汪汪道:“是……是嬢嬢身邊的丫鬟……”
她緊接着補充,生怕激怒不了對方一般,“父親非要我喊另一個女子叫嬢嬢,我不肯,父親就……就罰我。”
事實上,杏玉也只覺得自己的嬢嬢永遠只有一個,不該被父親這麽草率地要求她去喚旁人。
“陛下……杏玉不想住在府裏了。”
“杏玉想入宮來向公公嬷嬷們學習。”
杏玉的目的并不單純,卻很簡單。
“杏玉還想和陛下學習更多的道理,日後好代替嬢嬢,替陛下分憂……”
小姑娘眼底是若有若無的野心,年輕熱切,而彰顯出一種同齡人身上所沒有的鋒芒。
她無疑是一個合格的野心者。
可她到底年紀太小,還是有所欠缺。
甚至只能一次次用一個死去的人作為底牌。
晏殷答她,“好啊。”
他啓唇吩咐人将那個弄傷杏玉的奴婢抓進宮來。
杏玉想,對方眼下還在父親身邊,晏殷直接動手抓禾衣,父親肯定知道。
她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t
可禦座之上的帝王卻垂下眼睑,低頭沖着她道:“不是不會殺人嗎?”
“朕親自來教你動手。”
杏玉擡眸對上他晦暗的眸,微微僵住。
她的小九九,他看的一清二楚。
只是素日裏晏殷不是很想管她。
她的野心他并不反感。
可眼下,她竟然敢拿她嬢嬢對她的疼愛作為靶子。
那就讓別人的血濺在她的眼珠子上,也許她就能徹底學會這個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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