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章
第 37 章
壽北市曙光電纜廠。
謝郝雲從霍雲那得到消息, 兩人專門抽空跑了趟大雜院将黎書青趕回來的消息告訴了秦溪。
秦溪心中感動不已。
秦家人和大雜院裏的其他人卻覺着似乎有什麽奇怪之處。
“你們是說黎書青醫生?”秦海疑惑地撓了撓下巴,腦子根本沒轉過彎來:“咱們去救狗娃子還需要帶醫生?”
謝郝雲一怔,心下立刻知道兩人關系這是還沒在秦家公開。
膝蓋悄悄碰了下霍雲, 搶先笑着解釋道:“這次去要孩子是黎書青爺爺出面找的幫手, 光憑霍雲幾個恐怕不行。”
霍雲也幫腔道:“我們已經調查過了, 紅風村裏都是同宗同族,咱們想要帶走狗娃子沒那麽容易。”
既然秦溪沒有主動告訴家人,說明時機還未到, 他們兩個外人更不好護胡說八道。
“一想起狗娃子這些年受過的苦,我就整晚整晚睡不着覺。”
整顆心都在狗娃子身上的秦海沒精力多想其他,提起來就要掉眼淚。
他一哭,張秀芬也跟着抹眼淚。
“叔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和羅正峰都跟着秦溪去,保證把狗娃子帶回來。”
局裏開會之後專門選出他們兩人共同跟着秦家人去紅風村要人。
兩人一個同是電纜廠的職工家屬,一個跟秦溪來往多, 是同去的最佳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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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秦家這邊本該秦海親自去, 可……看他根本冷靜不下來的樣子,去反而是累贅。
作為秦家武力值最高的一個,這件事當然就由秦溪攬了過去。
商議好出發時間後, 霍雲兩人離開。
“老秦你就別多想了, 等把孩子帶回來好好補償就成。”劉科拍着秦海肩膀。
“有霍公安一起, 肯定能順利帶狗娃子回來, 大海哥和嫂子都放寬心。”方金桃也安慰道。
特殊時期,家破人亡的家庭實在太多,幾乎每家都有失去的親人朋友。
大家難免對秦海的遭遇感同身受。
秦溪沒參與安慰老父親的行列, 她站起來回房間,從床底找出放錢的盒子打算清點資産。
沒多會兒, 秦雪走了進來。
一屁股在秦溪身邊走下,一臉地不高興,說氣話來也有有氣無力:“從小到大,我第一次看爸流眼淚,還是那麽多次。”
說罷,趴在桌上一聲嘆息。
“爸不容易,相依為命的弟弟妹妹都死了,就連唯一的骨血都沒保護好,爸該有多自責。”秦溪跟着嘆道。
秦溪現在也算個小富婆。
擺攤近一年賺了上千塊,加上以前七零八碎攢下的錢,共一千七百多塊。
窮家富路,秦溪打算把全部財産都帶上。
還有黎書青請來幫忙的人,合計着也要買些禮物當做感謝。
路費,住宿雜七雜八加起來一千多塊也不知道夠不夠。
“姐,給。”
一只雪白的手伸到秦溪雙手上,快速松開,一疊子錢掉入餅幹盒裏,還帶着淡淡的雪花膏香味。
秦雪最喜歡的玫瑰花擦臉油,不知道數了這些錢多少遍,味道都留在了錢上。
“你拿着路上花。”
“不差你這幾十塊。”秦溪笑,把錢拿出來放回桌上。
原本不止這幾十塊,不過有了錢後秦雪喜歡買衣服,屋裏好多不敢穿出這間屋子的新衣服。
敢穿出門就等着張秀芬沒收“存款”。
所以秦雪也不再買,每年都有新款式出來,很快她就不喜歡上個月買的衣服了。
“是我的心意!哎呀……你就留着給表弟買兩身像樣的衣服。”
轉來轉去還是說到了衣服上。
秦溪聞言,也就把錢單獨收到手帕裏裹好:“到時我一定跟狗娃子說是他四表姐出的錢。”
“咱們還得給表弟換個名字,哪有人叫狗娃子……”
叩叩叩——
嘎吱——
窗子先敲響三聲後,緊随着門被推開。
秦濤和潘來風一前一後走了進來,見桌上堆滿了錢,兩人都露出個果然如此的眼神。
“你打算動用自己的錢?”
潘來鳳問,拉着秦溪一起坐到了床上。
秦濤則把秦溪剛坐的凳子拉過來,也坐到了秦溪對面。
“表弟是姑姑拼命才留下來的孩子,我這個做表哥的也不能裝聾作啞。”
秦濤笑。
他襯衣口袋鼓鼓囊囊,十元錢圖案清晰映了出來,伴随着掏錢的動作,突然散開來,飄落得一地都是。
“你這人,拿個錢都拿不穩。”
潘來鳳低聲埋怨着,忙蹲下身手忙腳亂地撿錢。
秦溪曾經聽老媽感慨過,娶兒媳婦的錢幾乎沒怎麽用上,彩禮和大件什麽都沒買,連房子都是租的。
娶媳婦攢的錢自然該拿給兒媳婦,再不濟留着以後養孩子。
而現在這散落一地的十元大鈔,正是張秀芬交給潘來鳳的彩禮錢。
一下子,心似乎一頭撞入了棉花堆,軟得一塌糊塗。
前世的秦溪,習慣了獨自抗下所有事,習慣了計劃中只将自己算在其中。
所以她沒有第一時間求助黎書青,就連路費都只計算着自己的錢。
“給,萬一有個什麽人情往來,就拿這些錢用。”
撿起錢,潘來鳳也不數了,随便往秦溪懷裏一塞。
秦濤笑着,側轉身子把餅幹盒拿過來,然後把手裏的那些放入盒子裏,又示意秦溪:“放盒子裏。”
秦溪會心一笑,道了聲好。
餅幹盒裏的錢全混在一起,不分是誰的,此時只剩下個共同的名字——錢。
如同他們幾人擁有的共同一個稱呼——家人。
而送錢來的人遠沒有結束,晚飯後秦海和張秀芬也同樣端着個餅幹盒送來了一千塊錢。
家裏大半的積蓄都在盒子裏,夫妻兩人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要用孩子的錢出這趟遠門。
之後是張鐵柱也送來大疊毛票,全是秦溪這一年發給兩人的“”工資”
吳慧夾雜着風言風語的五十塊。
已經在外租房的柳雪花。
劉科和喬珊……
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感謝。
***
霍雲送來消息的第二天一早,黎書青趕回壽北。
在家稍作休息小半天後,一行人又重新踏上了前往青州市的火車。
時速六十的火車,就算去隔壁省份都要七八小時,更何況兩千公裏之外。
兩天一夜的火車,而且只有硬座。
早上五點半的火車,走了好幾個小時車廂裏都沒新乘客上車。
乘務員打掃衛生時見四人坐得憋屈,好心告訴他們可以先去其他位置坐。
四個人,三個大高個,膝蓋跟膝蓋都交錯在了一起。
霍雲一看車廂裏的位置确實空了大半,站起推着羅正峰往旁邊走:“我們去那邊坐。”
“秦溪,你去那邊伸伸腿。”
羅正峰站起來,還順道招呼秦溪。
秦溪點了點頭,活動腦袋也準備跟着站起來。
人造革的皮制座椅。九十度的靠背,悶熱的車廂。
秦溪的肩背早就僵了,想趁車廂裏沒人,站起來走動走動。
“累嗎?”
身側伸出的手骨節分明,掌心微微用力,明明是詢問的語氣,卻隐隐似是阻止。
“你還是坐着吧。”
霍雲雙眉一挑,似笑非笑地沖秦溪眨了眨眼,而後抓着已經要坐下的羅正峰:“去那前邊坐,那裏空氣好。”
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拉着秦溪坐下。
“我還沒吃早點,你吃了嗎?”
“哎呀!我都忘記了。”
昨晚她做了不少吃食,上車慌亂,一時間都忘記了問黎書青。
而且從出發到現在,她都沒好好看看專門趕回來的自己對象。
“我帶了包子和粥。”
秦溪彎腰從桌子縫隙鑽下去,從凳子下把包拖出來。
飯盒專門用布包了兩層,拿出來還有點溫溫的。
秦溪把飯盒放到黎書青面前,又去拿包子,然後是筷子和勺子。
她準備的相當充分,就連衛生紙都帶了些,一股腦地擺滿了小半桌子。
“我吃了,你快吃吧。”秦溪笑眯眯地湊到黎書青肩膀邊小聲道,說完就撐着腦袋看他拿起筷子。
拿起筷子……
拿起筷子……
耳根迅速紅透,直至蔓延到脖頸和眼皮。
因為皮膚白的關系,紅變得更是明顯,就跟喝醉了酒一樣。
“你……不吃嗎?”
“我早上吃過了,霍同志和羅正峰也在我家吃過了。”秦溪笑,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故意意味十足。
“你看着我還怎麽吃。”
終于,黎書青先敗下陣來,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眼秦溪。
拿筷子的右手和秦溪左手背緊緊貼在一起,他能感覺到她柔軟的肌膚,鼻尖是淡淡香氣。
“吃吧,不看你了。”
秦溪覺着黎書青的反應很有意思,再繼續捉弄下去粥估計都得涼了。
“彭冉的事我也是剛知道。”
手背的溫暖忽地消失,黎書青咽下有些不舍的心情,淡淡說道。
“對不起。”黎書青又道。
黎書青沒想到彭冉拿他沒轍,轉而會去找秦溪麻煩。
這件事兜兜轉轉竟然是從薛紀委通過師父轉告的他,秦溪從來沒在他面前提起半句。
“這事又不怪你,不喜歡本來就該幹脆拒絕,拖泥帶水才是真正的……壞蛋。”
秦溪本來想說渣男來着。
不喜歡不拒絕,享受對方那種明顯愛意,對外又說對人沒那個意思。
這……才是妥妥的渣男。
“以後再遇上什麽事你要第一個告訴我,不管是攤子被搶還是去接表弟。”
嘴裏的粥明明味道不錯,黎書青偏就覺着沒什麽胃口,勉強吞下粥後又道:“怎麽能讓霍雲來通知我呢!”
他盯着自己的手背,語氣裏甚至帶了絲酸澀的味道:“這讓我感覺你心裏根本沒有我。”
秦溪笑,不僅沒忙着解釋,反而伸長脖子看了看四周。
黎書青神色更是沉了下去。
“你是不是吃醋了?”
下一秒,一張臉忽地湊到黎書青肩膀下,笑眯眯地低聲問道。
“沒有!”黎書青靜靜注視着秦溪,而後在她清明如鏡的目光中徹底倒塌淪陷,悶悶地點了下頭。
秦溪笑了,擡起頭直接用額頭碰了下黎書青的下颚:“郝雲姐說你是冰坨子,我看說是小氣鬼更合适。”
“……”
嘴唇上的觸感讓人頭皮發麻,酥癢迅速席卷失去意識,一切都好像是遵循着心裏咆哮的念頭。
兩道呼吸交纏,冰冷的唇覆上秦溪的唇。
只是雙唇貼了貼,很快就已分開,秦溪還處于震驚中,始作俑者已經拿起筷子胡亂往嘴裏塞着飯菜。
“……”
幾排座位相隔的地方,霍雲猛地叫了羅正峰一聲。
“怎麽了?”
羅正峰奇怪地轉頭,嘴裏還咀嚼着秦溪做的豬肉幹。
兩人移到其他位置之後就一人坐一邊,打算躺會來着。
他們坐的方向都面朝秦溪兩人。
只不過一個被豬肉幹迷了心神,嚼得昏天暗地,霍雲則一直關注着黎書青兩人。
然後……他就看見黎書青那小子親了下秦溪。
這小子平時瞧着冷冰冰,膽子可比他還大多了,才确定關系多久啊……這就親了人家。
幾乎是下意識,他喊了聲羅正峰,伸手指指自己對面。
羅正峰覺着莫名其妙,想着是不是霍雲看上了自己的肉幹,過去前還先把肉幹塞回兜裏。
“你小子該找對象了吧?”
眼裏所見,問出來的問題自然是心裏所想,沒話找話地就提起了找對象的事。
“剛被人姑娘拒絕,不忙着找。”羅正峰憨憨地撓了撓腦袋,而後丢出句霍雲恨不得抽自己嘴巴的驚雷:“女同志你也認識,就是秦溪同志。”
“……”
霍雲一震,餘光裏就見黎書青冰冷地看了過來,立刻一抖。
“拒絕的好,你小子配不上秦溪同志。”
“我媽也這麽說。”羅正峰大大咧咧一點沒有不好意思:“我知道秦溪同志喜歡黎醫生。”
聲音挺大,而後又是哈哈一笑:“我覺着他們兩人很相配。”
霍雲搖頭失笑,又往黎書青那邊瞧了兩眼,果不其然就見冰冷能凍死人的目光已經收了回去。
“算你小子識相。”
“霍隊!我發現那裏有人在偷看我們。”
羅正峰眼神忽地一冷,撐起桌子站起來,疾步往車廂前面幾排沖了過去。
公安的直覺,那個人的呼吸跟着他們談話起伏,明顯一直注意着這邊。
疾步沖上前去,眼睛立刻瞪圓了倒退一步。
“秦雪!你怎麽在這!”
所在座位中間的人竟然是秦雪。
“秦雪!”
秦溪噌地站起,越過黎書青也跟着跑了過去。
“你怎麽在這?”秦溪皺眉。
秦雪穿着件灰撲撲的舊衣服,梳了兩根辮子,就跟農村來的姑娘那樣,還在脖頸上系了條紅色絲巾。
“我也想跟着去看看。”秦雪回。
“我們又不是去玩,而且你就這麽走了,爸媽找不到怎麽辦!”秦溪厲聲質問。
“我也是擔心三姐你啊!”秦雪縮着脖子,上來就是一套綠茶組合拳,然後再擠出兩滴眼淚:“我以為你會理解我的。”
秦溪皺眉:“還不老實說!”
“是爸讓我來的,還讓下了火車再跟你相認,免得中途被送回去。”秦雪一抖立刻老實交代。
秦溪更是不解。
但秦雪抿着唇根本不想說,只是固執地抓着包帶。
“你們先回去坐吧,我問問她。”
秦溪說,推着秦雪坐到位置裏面,自己則是坐到外邊。
“還不老實說。”
“我就是不想上學,同學們都欺負我。”秦雪哭喪着臉,歪頭靠到秦溪肩膀上。
學校霸淩?
秦雪的态度一下子軟了下來,聲音也跟着溫柔許多。
“他們怎麽欺負你了?跟姐說,等我回去找他們算賬。”
“騙我錢吃喝,還背地裏編排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是在學校裏也是如此。
秦雪長得好看,喜歡她的男同學不少,獻殷情無果後有幾個人就到處散播她騙男同學的錢 。
後來因為秦溪給的“工資”,秦雪手頭寬裕,花錢自然大方起來。
此舉無意間讓謠言被坐實,學校裏到處是針對秦雪的流言蜚語。
老師拐彎抹角地警告,別有用心的女同學打着相信的旗號讓秦雪請客吃喝。
後來發現她們在背地裏說得更狠,還以知情者身份到處傳秦雪做了港市老板情婦的謠言。
學校受謠言影響,請了秦海到學校。
秦海當然不相信那些胡話,解釋清楚零花錢來源後帶着秦雪回了家。
那幾天秦溪因為搶攤的事焦頭爛額,秦雪不想讓她擔心,所以沒說。
“其實我已經有半個月都沒去學校了。”秦雪悶聲道。
秦溪輕輕撫摸着妹妹的辮子,有些自責怎麽會一點都沒發現。
“爸說我心眼子小,就該看看什麽才是真的悲慘,心胸自然就開闊了。”秦雪最後說出原因。
“早點跟我說哪還用鬼鬼祟祟。”
“不是擔心你不同意嗎!”秦雪撒嬌,在秦溪肩膀上拱來拱去:“如果不是偷偷跟着,哪能知道你竟然悄悄談對象都不跟我說。”
被看到,秦溪也大方:“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
“你說要是咱們院裏的人知道黎醫生是你對象,會說什麽?”
一想到李秀蘭嫉妒得要死的表情,秦雪就樂呵。
天天在他們面前說吳娟對象有多好,跟黎書青一比,連他未來姐夫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
“你可以試試。”
“……”
說離開,霍雲三人其實都沒走多遠,就在隔壁位置坐了下來。
羅正峰的表情就跟天氣似的一會陰一會兒晴,黎書青這個名字出來後直接不好意思地撇過了頭。
“哈哈,你小子總算發現了。”
霍雲樂得看熱鬧,幸災樂禍地還故意指指黎書青。
黎書青很平靜,擡起眼眸掃了眼後,起身回自己座位繼續吃早冷的飯菜。
火車行進第二天,上火車的人陸續多了起來。
秦雪和秦溪坐一排位置,黎書青只能坐到對面去。
羅正峰哪敢挨着黎書青坐,非常主動地讓出位置,自己去坐秦雪的位置。
硬生生又坐了大半天後,青州市火車站到了。
此時天已經擦黑,青州比壽北更為內陸,就算是夏天夜晚依舊有些涼。
剛出車站,來接他們的人就迎了上來。
來人一身軍裝,皮膚黑得好像跟夜色融為了一體,一張嘴就那口白牙最是顯眼。
“黎醫生你好,我是向遠方,曾經在趙司令壽宴上見過一面。”
“你好,我記得你向連長。”黎書青伸手,兩人握了握。
一一介紹大家後,向連長帶着幾人先去部隊招待所休息。
現在只是第一站,接下來還要坐車去中慶縣城,再之後才是紅風村。
從市區坐車到縣城要四個小時,可從縣城到紅風村得要六小時,根據路況或許時間還有可能會加長。
“明天一早我們到縣城,連夜趕往紅風村,第二天天亮之後再進村子。”
外部情況不熟,不适合晚上行動,所以得連夜趕路。
向連長跟幾人講清楚具體時間後,又把黎書青叫走了。
第二天一早,幾人坐上吉普車前往中慶縣,在那吃過午飯之後在招待所稍作休息。
全程向連長都安排得很妥當,秦溪連主動給錢的機會都沒有。
好不容易吃飯搶着付了幾回錢,還被霍雲嘲笑沒給黎書青表現的機會。
終于,一路颠簸後,紅風村出現在不遠處。
紅風村比想象的要富裕許多,山路修建得很平坦。
所以他們比預定的時間還早到了兩個小時,向連長将車停到路邊草叢招呼大家。
“大家都在這兒休整下,天一亮咱們就進村子。”
秦雪的适應能力比秦溪強得多,不管車子怎麽颠簸都睡得很安穩。
秦溪給她蓋上外衣,下車伸了個懶腰。
黑沉沉的夜,仿佛無邊濃墨遮擋住了天際,天上連一顆星星都沒有。
唯獨清冷的月光灑在大地上,照亮了不遠處的紅風村。
“我們一定能把狗娃子帶走。”
黎書青不知何時走到了秦溪身邊,兩人并排而立,靜靜望着那個看似祥和的小小村落。
一只冰涼的手握住另一只同樣冰涼的手。
熱意也不知是從誰手心散開,秦溪只覺得冰冷的身體逐漸暖和了起來。
晨曦微亮。
公雞打鳴的聲音打破寧靜,村子裏漸漸有了人影走動。
“走吧!”
黎書青牽着秦溪,這回是直接坐到了前車,把霍雲和羅正峰趕到了後車去坐。
向連長悄悄看了眼被大掌完全握住的小手,心裏終于明白團長為啥再三交代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好。
萬一沒辦好黎書青對象黃了……後果想都不敢想。
車子駛入小路,速度變得緩慢。
“老鄉!”
靠近村口,一個牽着牛的老人慢吞吞地從小路上下來。
黎書青趕忙下車,朝老者走去,看老人耳朵後別着根煙,又從兜裏摸出包煙來。
“同志,有哈事?”老人說得是方言,秦溪基本能聽懂。
“老人家,你知不知道楊懷家怎麽走?”
“你們是哪個?找楊懷做哈子?”老人用渾濁不清的眼睛上下打量兩人:“聽你們口音不是中慶人。”
“我們是部隊的。”黎書青一指不遠處的吉普車,然後把煙塞到老人手中:“我們就是想找楊懷同志問點事。”
“部隊的啊!”
老人慌裏慌張地趕忙把煙還給黎書青:“要不得要不得,楊懷家就在坡上第二家。”
老人一聽是部隊下來的,忙指路。
等車子經過,看見車子裏竟然還坐了兩個公安,吓得趕着牛連忙往自己家走。
“應該就是這家了!”
車子開到坡下就再沒法往上開了,衆人下車爬上坡。
第一家是磚瓦房,第二家還是木板結構,房子前的棚子更是簡陋,用泥巴砌了一米高的牆。
吧嗒吧嗒——
一個黑瘦的小男孩兒牽着牛從另一邊小路上蹒跚走來。
吧嗒吧嗒的聲音正是他赤腳踩在泥水裏所發出的聲音。
男孩穿着件撕爛了半邊的褂子,瘦得能看見骨頭的手臂好像脆弱得輕輕一碰就會斷。
頭發有些長,成團地黏在頭皮上,遠遠就聞到了牛屎味。
“狗娃子。”
冷意一瞬間從腳底竄起,雞皮瞬間布滿秦溪胳膊。
雖然瘦得脫了相,而且皮膚黝黑死氣沉沉,可狗娃子的長相和秦濤簡直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姐,狗娃子和二哥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秦雪也立即叫道。
就算心裏還有點點的不信也在此刻看到人後完全煙消雲散。
太像了……一眼就能認出是他們秦家人。
狗娃子擡起頭,只是看了眼幾人後低下頭,啪嗒聲靠近,而後猛然停住。
“你們知道壽北市怎麽走嗎?”
秦溪幾人沒說話,狗娃子突然丢下牛繩,沖到秦溪面前;“姐姐,你知道壽北市怎麽去嗎?能不能幫我給舅舅送個信。”
“你舅舅叫什麽?”
狗娃子眼前一亮,幹裂的嘴唇裏吐出:“秦海”兩個字來。
秦溪眼睛一酸,淚意瞬間聚集到眼底,連帶着鼻尖都泛起股澀意來。
“我是你表姐秦溪,我爸爸秦海就是你舅舅。”
“表姐!你是說真的,你是我表姐?”
狗娃子激動地抓着秦溪兩條胳膊,雙眼亮晶晶地一次次反複确認。
秦溪一遍遍地回着。
擡手将遮擋了狗娃子眼睛的頭發往上撥開,輕輕拂過滿臉的傷痕。
那來敲詐的婆媳倆并沒說狗娃子還遭受了虐待。
“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氣憤楊家人的惡毒。
黎書青冷了眉眼,往前一步溫聲道:“你先帶狗娃子去車上等着,我們去楊家。”
秦溪搖頭:“秦雪,你帶弟弟先去車裏等着。”
“好。”秦雪抹掉眼淚牽起狗娃子的手:“我是你四表姐秦雪,我們去車上等姐姐。”
“我們能離開紅風村了嗎?”
“能,我們一起回壽北市。”
黎書青側頭看了眼秦溪襯衣上兩個黑漆漆的手印,冷聲道。
“進去吧。”
羅正峰使勁拍響大門,不僅引來了楊家人,還将隔壁鄰居也招來了。
“敲敲敲,催魂呢……公安同志,你們有什麽事嗎?”
楊懷端着飯碗,罵罵咧咧地打開房門,下一刻就被一片軍綠色給吓了跳。
這年頭,見到公安比路上撞見鬼還要吓人。
碗裏的稀飯晃地潑出大半,楊懷慌忙地就用嘴去舔。
“楊懷是你嗎?”霍雲往前一步,直接亮明身份:“我們是壽北市公安局的人,接到張盼弟和錢水秀舉報,你們十四年前偷了秦春同志剛生産的兒子……”
不知是不是剛才那個老頭去找了人,楊懷吓得腿肚子打顫時,一大群人風風火火地跑來了。
為首的老頭氣勢洶洶,一手舉着旱煙杆子一手連連揮動。
“公安同志,不知來我們紅風村有什麽事啊。”
老頭身後的中年人神色沒那麽激動,他好像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跟在老頭身後默默走着。
“你是誰?”霍雲問。
“我是紅風村的村長楊寶柱,這是咱們村的村委書記丁金山。”
“三叔,他們說是來帶狗娃子走的。”
楊懷狂奔到楊村長身邊,焦急地告狀。
楊寶柱四下搜尋,看到牛站在不遠處,立刻高聲就叫:“狗娃子呢?”
“不知道!我沒瞧見。”楊懷連忙道。
狗娃子吓得縮成一團,緊緊抱着秦雪。
姐弟倆都很害怕。
秦溪适時走上前去擋在車前,冷冷盯着楊寶柱直接道:“我是秦春的侄女,今天是來帶走我弟弟的。”
“什麽秦春,我們根本不認識什麽秦春。”楊寶柱怒氣沖沖地擺手:“狗娃子是楊懷的大兒子,你們這是想搶孩子嗎?”
“快去把狗娃子找回來。”有人吼。
“我不回去,姐姐我不跟他們回去。”車裏突然傳出狗娃子凄厲的喊聲。
“就算你們是公安,也不能搶我們老百姓的孩子,我們聽政府的。”
楊寶柱狂吞着口水,明明見到吉普車已經吓得站不住,面上還是不肯承認。
秦溪心裏有些奇怪。
村民們聽到政府兩字後,像是一下子打了雞血就往吉普車沖去。
秦溪心裏疑惑更深。
“我看你們誰敢。”
向連長一聲令下,車裏跳下來三個軍人護在車前。
村民們步子一頓,齊齊轉頭去看楊寶柱,霍雲在這時又是一聲厲呵:“秦家已經說了不追你們的責任,他們只是想帶走狗娃子,但是如果你們再阻攔的話……”
“村長,公安說不會抓我們勞改。”有村民已經猶豫起來。
楊寶柱急得使勁用煙杆子敲了那人好幾下。
“閉上你的臭嘴,明明是這幾個公安要搶我紅風村的孩子,要勞改也是他們勞改。”
“你有什麽證據證明狗娃子是楊懷的親生兒子?”
黎書青忽然出聲,直接走到楊寶柱和楊懷面前。
“就是我婆娘生的還需要什麽證明,我們村的都能證明。”楊懷急吼吼道。
“那就是說明你證明不了。我是醫生,我可以證明狗娃子是秦海的侄子。”
“……”
“什麽?這要怎麽證明!”
“難道是滴血認親,戲文裏不都是這麽說的嗎?”
村民們開始低聲議論。
黎書青冷聲道:“只要一根頭發絲,祖上三代是不是親生的都能查出,何況你們是父子關系。”
“什麽!”
楊懷吓得往後連退,雙手捂着腦袋躲到楊寶柱身後。
“只要檢驗,就是具有法律效應,到時候确認你們不是狗娃子的親生父母,那你們都得坐牢。”秦溪接話。
出發前,她就做好了奈何不了這個村人的準備。
先恐吓完,接下來又道:“如果今天不讓我們走,那我就到處去上訪,舉報你們整個村的人共同犯罪。”
“把孩子給他們得了。”
“就是,反正楊懷有兒子了,還抓着人娃子幹嘛?”
動搖的村民越來越多。
楊寶柱咬牙切齒,黑着臉吼道:“你們懂個屁,不能讓他們走。”
方連長眼看光是好言好語肯定走不了了。
眉眼一壓,走到兩撥人中間。
“我受上級命令,保護秦溪同志順利接走狗娃子,如有無故阻攔者,部隊将徹查此事。”
“十幾年前的事肯定會被查個明明白白,凡是參與者都抓起來依照罪行輕重判刑勞改。”
“村長,讓他們走吧。”
“你們走吧,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們村。”
“快走。”
秦溪定定看着楊寶柱,想從他臉上看出些端倪來。
他的恐懼不是來自十幾年前做下的錯事,而是對現有的恐懼。
這個恐懼源究竟來自什麽地方呢?
忽然,她注意到在各種情緒的村民中唯獨丁金山沒有任何表情。。
張盼弟說真相是村書記告訴的狗娃子。
而且他的姓氏不是楊,應該屬于調到這地方來的幹部。
要想知道楊寶柱死活不同意的原因,恐怕要從這人身上入手。
“我們走。”
楊寶柱再咬牙切齒,此時也真不敢獨自沖上來阻擋。
那幾個軍人雖然沒有武力,但是腰間都別着木倉,那可不是赤手空拳能解決的存在。
黎書青一出聲,衆人都往車裏退。
等大家都坐上車,車子立刻啓動離開。
狗娃子緊緊抱着秦溪。秦溪轉頭看着車外。
幾十個村民密密麻麻站在路邊,灰撲撲的衣服将所有人融成了一體。
就好像個黑洞洞的洞口,只要走進去就再沒法出來。
好在,他們随着車子越走越遠,這種令人窒息的恐懼也在逐漸遠離。
“先把孩子救出來,之後的事我回去查。”
黎書青忽然道,手覆上秦溪的手背,輕輕拍了下。
秦溪默然點頭。
車子颠簸,越開越遠。
直至再也看不見紅風村的影子,狗娃子才展現出孩子好奇的天性,笑着把腦袋探出窗外。
連鎮上都沒出過的他,對于所看到的一切都很好奇。
他終于……離開了那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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