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安陽城內——作壁上觀

安陽城內——作壁上觀

自去年夏日畫舫那一面後，李桢元心裏一直惦記着蘇逸他妹。

輕紗飛揚，雲鬓上珠釵作響的女子們環繞着他，咯咯的笑聲不絕于耳，但他像是聽不見。

腦裏全浮現出蘇玥的模樣，而且越來越深刻。

以往光着腳跑來跑去，趕着小狗，聲音笑得跟鈴铛似的小丫頭，居然出落成這般亭亭玉立的模樣。

那日畫舫上，找了個由頭，遣散了幾個藝妓。

李桢元裏裏外外，滿船去尋蘇玥，最終在船頭甲板那找到她。

她扶着船舷，迎風的側臉飽滿瑩潤，鼻小而翹，眼睫撲閃着，眸如寶石般，果真是秀色可餐。

芙蓉月色下，她的臉似乎白到了透明，臉頰微粉如三月桃花。

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李桢元喜出望外，三兩步上前去直抒胸臆，蘇玥一開始裝的一副乖巧樣，竟然趁他不備把他推到了湖裏。

湖裏猛地泛起巨大的水花，他雖然會水，但一瞬間液體湧入口鼻，他嗆到了顯得十分狼狽，但也很快浮出水面。

畫舫上的花燈明亮，大船上映照如晝。

他在水裏抹了一把臉，她在船上肆意的大笑。

夜色下的河面很寧靜，四周漂浮的草垛，蘆葦蕩裏，蟲鳴蛙叫聲分外清晰。

船上衆人談天說地，突然間，只聽到“咚”的一聲。

船艙外幾個聊天的随從最先掉過頭，連忙吩咐船夫停船下去撈人。

Advertisement

最後人是撈上來了。

蘇玥捏着帕子站在一旁，可憐兮兮的樣子，說自己不小心，船身一晃，她沒站穩就把他推了下去。

其實船行駛地平穩異常，水流上緩慢滑行，岸上人行路估計比它快不了多少。

李桢元渾身濕透，本來滿身的怒氣，但那麽多人圍着觀瞧，又不能和她計較，面上不好發作。

心道她真會裝，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狡猾的像只兔子，看得他心裏發癢。

視線穿過層層圍着的人，觑了她一眼。

見她活靈活現的神氣樣，本來生着氣，心下又生了憐愛。

此刻她就在他懷裏，掌心軟肉，李桢元心裏暢快的不得了，一時間忘乎所以，又低頭去親她沒被遮住的眼睛。

還沒接觸到，帶了力道的巴掌就這麽落在李桢元的臉頰，震得耳朵發麻，手下力道也松了，就叫蘇玥逃走了。

蘇玥怛然失色，和他拉開約莫兩尺的距離。

她掌心發麻，剛剛用了十成的力道，估計手心此刻也是又紅又腫的了。

李桢元的臉歪在一側，臉頰上浮現的五指印記說明了力度有多重。

看着他臉上的五指印，蘇玥有片刻的失神。

霎時間，恐懼在心中蔓延開來。

牙關緊咬也控制不住顫抖的臉頰肉。

怎麽才能逃出去，若是他想報仇，直接把她扔進水池裏用來出氣還好說。

關鍵是眼前人色迷心智，蘇玥內心叫苦不疊。

四周除了假山，就是花草，什麽人都沒有。

李桢元舔了舔下牙膛，舌尖一掃，偏頭吐出口血沫，睨着蘇玥的眼風發冷，話也冷了下去。

他輕嗤了一聲。

“你最好學乖點，跪下來求爺饒了你。”

“不然等你嫁過來，我有的是辦法玩死你。”

蘇玥聽他一字一頓的說着，緊張得生咽下去一口唾沫，強壓下內心的恐懼。

這裏四下無人，又是他家。

四肢生出冷汗，控制不住地簌簌抖。

她從來沒覺得這麽孤立無援過。

眼前笑得意味不明，五官瘦得突出，拼湊起來無一不透露着不懷好意的男人。

比那晚張着血盆大口，吃人的僵硬怪物還要瘆人。

“我爹不會讓我嫁給你的。”她的聲音帶着顫抖，嘴唇都哆嗦了。

剛剛服用了些丹藥，全身精力充沛，這會藥效還沒過。

李桢元輕拍手裏的象牙折扇，節奏緩慢，扇骨瑩潤的感覺降下了點心裏的燥熱。

他冷哼道：“由不得你，也由不得你爹。”

默了片刻，又說：“不如回去問問你爹，看看他願不願意。”

“你閉嘴，我爹才不會！”蘇玥憤怒地喊道。

一陣詭異的笑聲從李桢元的喉嚨裏傳出，伴随着黑夜裏竹葉的沙沙聲。

好一會他笑夠了，胸膛的起伏戛然而止，。

“不過你現在從了我，以後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

李桢元也不着急，邁着腳步，像矯捷的兇獸，一步一步走向受傷流血的獵物那樣。

蘇玥向後退着腳步，想到要跑，才覺得腳腕處剜心的疼痛。

沒退兩步撞到了身後的假山，嶙峋的石頭隔着衣服紮在皮膚上的疼痛，但遠沒有腳腕上的痛。

蘇玥見他逼近自己，又揮手照李桢元的臉頰扇了過去，這次卻叫他攥住了手腕。

“你他媽的死心眼麽，照着一邊扇？”李桢元眼裏的笑很陰暗。

蘇玥緊抿嘴唇，當即又伸出另一只手扇過去，雙手交叉被他攥住了。李桢元換了手，單手攥住她的雙手。

着急掙脫，她使了全身的力氣，卻怎麽也掙脫不開。

她心下腹诽，這個男人看起來這麽虛，怎麽勁這麽大。

“有沒有人來救救我。”蘇玥別無他法，只能扯開嗓子帶着哭腔叫喊道，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她從來沒有感受到這種無助，只期盼園子裏有其他什麽人能聽見。

但除了頭頂假山上的一些碎沙子落在了發頂外，園中沒有任何動靜。

眼瞅着李桢元低頭又粘了過來，蘇玥慌亂側過頭。

滾燙的嘴唇堪堪擦過耳垂，沿着細白的脖頸劃下。

李桢元不耐煩，另一手用了狠勁掐住她的脖子固定住。

雙手手腕被鉗制，脖頸被緊緊勒住。

蘇玥被控制在假山和李桢元之間動彈不得。

她怎麽呼吸也都像是喘不上氣，空氣像被抽幹了似的。

仿佛處在溺水邊緣的絕望。

全身的力氣都在抗議，但是于事無補。

源源不斷的淚水從眼角滑過落入鬓發裏，發髻也因掙紮而歪斜。

蘇玥從來沒想過有一天竟會遭此暴行。

爹娘不厭其煩，總向她說的那些充滿磨難的慘事，真的有一天會降落到她頭上。

她大聲呼救，可是聲音越喊越低啞。

有沒有人能來救救她。

此刻腦中唯一的念頭。

月色之下，陸衍斜靠在假山之上。

手腕搭在屈起的膝上，手掌向上抛弄，把玩着塊石頭。

正下方的大小姐左右掙紮，哭喊嗚咽的聲音不像假的。

他不懂自己怎麽想的。

一邊是無動于衷，事不關己；一邊是這小姑娘雖然性格乖張，臉皮是厚了點，脾氣大了點，但人還不算壞。

眼皮阖起，須臾，又緩緩睜開。

思忖間，指尖摩挲着鋒利的碎石，運了內力準備彈出。

還沒出手，就聽那李桢元的痛呼聲。

蘇玥慌亂之下猛地擡腿，正對李桢元的腿中心。

由于她本身過于驚慌，力道也沒有輕重。

本着趁他病要他命的準則，她又連續機械狠狠地踢了幾腳。

直到李桢元撲通跪在地上才罷休。

李桢元躬着腰，捂着胯，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咕哝着，咬着牙的嘶哈，忍痛的聲音發不出，淹沒在喉嚨裏。

蘇玥喜出望外，趁機掙脫李桢元的桎梏，繞過他要向後面的路跑去。

但路過他時，受傷的腳踝被他手一橫攥住，也撲通地趴到在他身邊。

五體投地的姿勢，重重撞在了坑坑窪窪的鵝卵石小道上。

人以為的得以解脫，和再落入絕望，其實就在一瞬之間。

奇怪的是，蘇玥并不感覺到疼痛，全身仍然處在亢奮地鬥争狀态。

她緩緩擡頭，正當萬念俱灰之際，宋洵淺色長衫的身影出現。

那片潔白地衣角在月光下映着格外清晰。

蘇玥瞪大了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宋洵，宋洵！”她嘶喊道，嗓音有如布帛被用力撕扯開。

應蘇玥貼身丫頭的囑托，宋洵在各處尋找蘇玥。

但園內的主道上根本沒有她的身影，他問了李府的下人，沒有人說見過蘇玥。

因此他又重新進入漣漪園。

這裏的岔路頗多，假若從上空看，才可以清晰地看到園中的路線。

哪條道能出去，那條道是死路。

但身在其中的話，卻由于各種山石花草樹木的遮擋，很難分辨道路。

宋洵循着聲音，踩上鵝卵石小道，這才看到糾纏着蘇玥的李桢元。

兩人一跪一趴，錯位着向相反的方向。

見有人來，李桢元松開了蘇玥的腳腕。

他眼下的青色和陰骛，藏在夜色下看不真切。

直起腰從地上爬起來，理了理袍上的褶皺。

蘇玥的睫毛被淚水打濕，眼下還有淚痕，圓圓的眼圈通紅，雙目失神。

她緊握着宋洵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從地上爬起來。

他伸過來的手微涼，平複了她心中的恐懼。

宋洵彎腰低身，輕輕地替蘇玥撣了撣膝蓋上的灰塵，将她擋在身後，迎上李桢元投來的直勾勾的目光。

“喲，這不是蘇逸的小書童麽。”李桢元唇間譏笑，折扇又在手掌上漫不經心地拍了起來。

“怎麽，蘇逸進京沒帶你去啊？”

他頓了頓，怪腔怪調道：“哎呀，我想起來了，你鄉試沒中。”

說完，李桢元喉嚨溢出笑聲，聽起來就怪惡心人的，又陰險，又讓人覺得賤賤的。

宋洵面無慚色，微微垂頭，嘴角仍是溫潤的笑，眉宇間的書卷芳華之氣與李桢元的浮浪陰冷，形成鮮明對比。

“有勞三公子記得那麽清楚。”

本來譏笑着的李桢元面色一冷。

他是小妾所生，他娘一生下他就難産沒了，說是養在正房，但其實就是奶媽養大的。

和前面倆同父的哥相比，歲數差的多，故在宅院裏倍受冷落。

雖在家裏面地位不高。

但外界只道他是李家公子，就李公子或桢元公子的叫着，從來沒人叫他三公子。

後來有人無意間知道了他在家的排行，叫了聲三公子，被李桢元反手一巴掌，後又叫來一群仆從，把他揍得可慘。

他的忌諱，宋洵深知，因為他就在旁邊冷眼看着。

“爺看你也是骨頭癢了。”李桢元咬着牙道。

宋洵不顧李桢元冷下來的面容，轉身輕拍蘇玥的肩膀。

他輕聲道：“玥玥，順着這條路出去，園子門口小谷在等着你，鳳臺樓的晚宴要開始了。”

拍了拍她發頂的石灰，見蘇玥如圓月般的眸子泛着濕氣，宋洵又取出手帕，耐心替她擦拭了幾下。

“這下沒人看出來了，快去吧，我看着你離開。”

蘇玥小時候被蘇父責罰，眼淚像流不完的泉水似的。

後來好不容易不哭了，她就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她哭過。

可別人怎麽會看不出來呢？

兩個哥哥指着她，笑得沒心沒肺，還有點幸災樂禍，根本不去在意她，還要趁機笑話她幾句。

也只有差不多年紀的宋洵會溫聲安慰她幾句，替她擦幹淨鼻涕眼淚。

此刻的宋洵，一如往常的溫潤如水，安撫着她，在她最覺難堪的時刻出現。

只有撫慰，沒有說教。

發生這種事情，她甚至都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她娘。

更別說遠在京城和外地的兩位哥哥，和她那總愛教誨人的爹。

如果讓他們知道了，完全有可能說她獨自一人，在人家府裏亂闖，受了些磨難也是該應的。

“嗯。”蘇玥擡眸，宋洵的眼睛狹長，眸子清澈又透着溫和的笑意，讓她懸着的心平穩落了地。

以往她只覺宋洵是與世無争的讀書人性格，性行淑均，好像從來沒見過他發脾氣的樣子，性子忒無趣了。

可能是以前習慣了他的照顧和善意。

蘇玥這是頭一次覺得他宛若救世的天神。

在她絕望之際，從天而降。

蘇玥順着宋洵指的方向走了幾步，又想到了什麽，緩緩轉過身。

她怕那個瘋狗又咬上宋洵。

宋洵這麽好的性格教他欺負了怎麽辦！

蘇玥折返回頭，主動拉上宋洵的袖擺。

“那你不和我一起走嘛？”

“你先去，我同他講幾句話，随後就到。”宋洵溫聲道。

他的笑總會讓她很安心。

蘇玥點頭，癡癡地望着他。

她一步三回頭，提着裙裾，順着他指的方向離開。

蘇玥走後。

月色下，假山旁，倆身量相當的男子，隔着一丈的距離。

其中一個人疾言厲色，另一個則是靜默不語。

蘇玥出了漣漪園，小谷果然站在小路邊等她。

主仆倆向鳳樓臺的方向慢步走着，迎面走了李府的幾個丫鬟。

“五姨太身體怎麽樣了，能出來鳳臺看戲嘛？”一個丫鬟說。

“你管她幹嘛呢？”另一個說，像是想到了什麽，又說：“是三少爺吩咐的？”

那丫鬟剜了她一眼，“怎麽可能，是夫人吩咐我去問的，五姨太可是老爺的妾室，哪能三少爺讓我去問啊。”

“啧，你別裝了，誰不知道三少爺跟五姨太那點事，可是有人親眼看到三少爺在五姨太院裏呆了一晚呢。”另一個說。

丫鬟低聲說：“你小聲點，這種話不能高聲說，小心婆婆罰人。”

另一個嘟囔着：“他們敢做不敢讓人說啊。”

兩丫鬟越走越遠，往側院五姨太的院子走去。

蘇玥聽見了兩人的對話，神色複雜。

小谷看蘇玥面色蒼白，像是受了什麽驚吓。

從小兩人一起長大，蘇玥什麽情緒都瞞不過她。

她看着蘇玥的樣子，心裏怪難受的，遂問蘇玥。

“小姐你是不是又病了，我看你臉色發白的，前兒從山上帶着病回來，又沒好好喝藥……”

蘇玥只虛掩着脖頸，不斷平複着呼吸，搖着頭。

“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