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年餘下紫鵑始交心
話音剛落,一身大紅綢緞牡丹攢花箭袖的賈寶玉三兩步走了進來,至賈母跟前躬身拜道:“給老祖宗請安。”
賈母含笑說道:“怎地今兒起來的這麽早?”
賈寶玉嘿嘿一笑,并不答言。他也是聽外頭的人說賴瑾過來了,方才起身的。這廂賈母也忖度個八九不離十,心中好笑,口裏說道:“你這憊懶性子,還得是瑾兒管着你才是。人家家中有事告了這幾日的事假,你便也推脫身上不爽利懶怠上學。長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說畢,看賈寶玉笑眯眯不以為然的模樣,賈母佯作肅穆威吓道:“如今年歲大了,性子越發似那脫了缰的野馬。合該叫你父親瞧瞧,看你還敢不敢了。”
賈寶玉聞言,扭股兒糖似的纏在賈母身上告饒不依,只哄得賈母開懷大笑,方才罷手沖着賴瑾問道:“你不是說還要請近一個月的假,怎麽今兒這架勢竟要上學似的?”
賴瑾開口應道:“我父親昨兒才得了金榜題名的喜訊,今兒一早便進書房溫書以備殿試。父親飽讀詩書尚且如此刻苦,何況我這個剛入蒙學的黃口稚子。自然要更加勤學方才不辜負家中長輩的殷殷期盼。”
對面的林黛玉開口笑道:“瑾弟弟好大的志氣,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
賴瑾也不推脫,笑眯眯的拱手應道:“承姑娘吉言。”
雪團可愛的小模樣陪着這小大人似的老成舉止,看起來越發伶俐。喜得賈母立刻将人摟入懷中,口裏一疊聲兒的說道:“我的兒,虧你如此懂事。我們家寶玉要有你三分氣性,我便燒高香了。”
這廂賈寶玉也湊趣說道:“我這就吩咐襲人給打包衣裳書具,此去進學念書,将來給老祖宗掙個狀元诰命當當。”
賈母聞言,樂得無可無不可,立刻将賈寶玉摟入懷中,口裏一陣心肝兒肉的亂叫。
笑笑鬧鬧好一會子,外頭來人禀報車馬已經齊備。賈寶玉和賴瑾兩個立刻告辭上學不提。
好一陣子沒來學上,賴尚榮高中進士的消息早就傳遍了。賴瑾入學舍的時候衆位學子先生紛紛上前道喜奉承,賴瑾少不得一一斡旋,口中不斷解釋道:“如今父親要準備殿試,家中不敢打擾。待他日殿試已畢,鴻胪傳唱。定要大擺席面,宴請諸位。還請各位屆時賞個體面,大駕光臨才是。”
此等好事衆人自然紛紛答應。少頃,賈代儒姍姍來遲。見到賴瑾複學少不得也提了一嘴賴尚榮之喜事,方才落座講課不提。
至晚間下學,照例給賈母請安昏定。彼時黛玉的房舍已然收拾出來,依舊在榮慶堂正面五間上房之內,臨賈母不過一屋之隔。賴瑾兩個上階進屋之時,外頭依舊有三三兩兩的小丫頭抱着床帳、被褥等走來走去。
正堂之內賈母高坐于上首,林黛玉坐在賈母身邊。下首左面坐着薛姨媽邢王二位夫人,右面依次坐着迎春三位姊妹和薛寶釵。鳳姐李纨站在賈母身側服侍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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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瑾和賈寶玉先是給賈母和王夫人請安,次後同衆姊妹厮見已畢,各自落座。
未等衆人開口,薛姨媽先行說道:“昨兒在家的時候便聽到外頭鑼鼓喧天,到處都是報喜訊的。細細打聽方才知道你父親金榜題名,如今竟是貢士老爺了。想着昨兒各處禮尚往來,你們家定然抽不出空,因此便只備了些許薄禮慶賀,今日倒是當面同你說聲恭喜才是。”
賴瑾微微一笑,欠身說道:“姨太太客氣。昨兒剛剛放榜,家中便接到了姨太太所備賀儀。太祖母說昨兒慌亂沒來得及當面致謝,今兒當然去梨香院給姨太太請安。”
昨日賴尚榮去貢院看榜,等到了下午方才歸家。接着又被賴嬷嬷拽着去榮寧二府各處主子跟前兒請安道謝,直至晚間方才應酬完畢,薛姨媽是最清楚不過的。何況她的身份地位确實也不比國公府,聽見賴瑾這麽說,只得滿意的點了點頭,口裏不斷說着:“不值當什麽,不過是份心意罷了。”
這廂王夫人也開口笑道:“昨兒得知尚榮小子金榜高中,哥哥也備了些許賀儀送上門來。只是怕你家裏人覺得唐突,便由我轉手。等會子你家去的時候,不妨将東西捎回去——也是我哥哥的一點子心意。”
賴瑾聞言,便知王夫人說的乃是目下任九省都監點奉旨巡邊的王子騰。雖不知他如何得知此消息,但少不得又是一番叩頭謝恩。
衆人又閑聊幾句,一齊吃過晚飯,各自散了回房不提。
這廂林黛玉将賴瑾叫到自己房中,從桌上拿起兩套曲譜遞給賴瑾道:“我知道你如今在學六藝,樂當中選了琴和笛兩樣。今兒收拾屋子的時候恰好翻出來兩套琴譜,便想着送你也好。”
賴瑾笑嘻嘻的推脫道:“姑娘也會撫琴。何不自己留着閑暇時撥弄一番?”
林黛玉開口笑道:“我自是留了,這是閑着沒事抄錄的兩本,送你便是。”
賴瑾這才颔首接了。又将林姑老爺從揚州捎來的信箋交給林黛玉,說了幾句“保重身體”“放寬心胸”“切莫憂思太重累壞身子”的閑話,又接了林黛玉寫給林姑老爺的一沓書信并些黛玉親手所做的細碎物件兒,方才家去不提。
這廂林黛玉立刻點燈撥蠟,将父親的書信拆開仔細觀閱。父女兩個都是心思缜密之人,遠隔千裏之外自然是報喜不報憂。林黛玉看着信箋上父親那蒼勁有力,力透紙背的字跡,不由得越發想家。默默的哭了一回,方才将自己近況一一寫在紙上,最後囑咐父親要放寬心胸,保重身體,注意養生等等。然後将自己寫好的書信并花了兩個多月方才做了大半的荷包放在一起,準備等下次再交給賴瑾捎回揚州。
一時紫鵑端着冰糖燕窩走進來,瞧着林黛玉淌眼抹淚的模樣,不免開口嘆道:“姑娘可是又想家了?”
林黛玉回過神來,随手抹掉腮邊的淚珠,赧然笑道:“适才見了父親的書信,不免有些思念。”
紫鵑輕嘆一聲,将手上的燕窩兒遞給林黛玉,開口符合道:“姑娘才六七歲,這麽小便離開家人獨自上京,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會想家。好在老太太對姑娘是真心的好,寶二爺和小瑾相公對姑娘也不錯。一個能時常同姑娘說說話,另一個能時常給姑娘帶着林姑老爺的信兒。如此下來,姑娘倒是能寬心不少。”
林黛玉默默點頭。紫鵑繼續說道:“依我看,姑娘今春兒比去歲好多了。人也不怎麽咳嗽了,淚也少了。不像剛來那會子,一天都得哭上個兩三回。”
林黛玉聞言,越發赧然的說道:“去歲不是剛剛上京,什麽都直覺陌生。且……如今自然是比先前強了。”
紫鵑自然也曉得林黛玉未盡之語。她也聽父母說過,二太太剛進門兒的時候受了挺多委屈,和府上幾位姑奶奶處的也不怎麽好。更是不喜歡當時在府上最受寵愛的敏姑奶奶,如今這份兒不喜便沿襲到了林姑娘身上。要不然也不會在林姑娘到府第二天便說了金陵薛姨媽家的事兒。林姑娘剛來那會兒,府上風言風語說三道四的,二太太也沒少出力。只是後來老太太大發雷霆敲打一回,方才好了。又有賴家上下明裏暗裏幾次示意,一家子奴才們方才管住了自己的嘴。
只是這話原不該她說。紫鵑也只能輕嘆一聲,岔開話題笑道:“我看姑娘的針黹越發好了。只是老太太前兒還吩咐過,說林姑娘身子弱,不讓你動這些個。姑娘還是身體為重罷!”
林黛玉聞言,随意說道:“不過是閑來無事打發打發時間罷了。我也并不是整日裏沒黑沒白的做活兒,不過是一時意動拿過來,一時沒意趣又撩開手。這歇歇撿撿兩三個月,一個荷包都沒做成呢!”
紫鵑聞言,開口笑道:“這才對的。姑娘是什麽身份,又不指着這個賺生活。不過是閑來無事添個意趣罷了。前兒我将你做的抹額悄悄拿了給老太太瞧,說姑娘特特做了小半年,只等着孝敬老太太。老太太聽了歡喜的無可無不可。只說叫我看着,千萬別累着姑娘。這是老太太的心意,姑娘千萬別駁了老太太的意。”
林黛玉聞言,一張玉面羞得鮮紅欲滴,雙手握臉,赧然說道:“哎呀還沒做好呢,你作死了拿給老太太看。叫人知道了又說我性子懶怠,不動針線,一個抹額都弄了這麽長時間。”
“姑娘才多大,況又不是正經的繡娘,繡這些個,為的是姑娘敬老太太的心意。若她們敢在背後編排這種話,旁的不說,老太太第一個不饒她們。”頓了頓,紫鵑想起什麽似的又掩口笑道:“我倒是聽他們說了,那梨香院的寶姑娘動辄做針黹做到三更半夜,倒是比咱們家的繡娘還勤快些。”
這話說的忒刻薄了點。林黛玉瞪了紫鵑一眼,口裏說道:“別人家的是非,我們不該理會才是。你不說聽不見,反而在背地裏說的興起,豈可是君子所為?”
紫鵑冷哼一聲,開口說道:“說了又能怎樣,說這話的又不是獨我一個。倘或怕人說的話,幹脆別做出來才是。”
林黛玉聞言,也不由得想起了前一陣府上揚金貶玉的故事,略不自在的撇了撇嘴,依舊告誡道:“饒是這麽說,我若不喜歡,自然當面講出來。背後議論人,什麽意思。”
紫鵑賠笑道:“只是說姑娘光風霁月,什麽事情都當面鑼對面鼓的說個明白。可有些人卻當面笑的和暖,背地裏戳刀子害人。我往常聽小瑾相公說,一味貶低旁人不過是為了擡高她自己個兒。只是這人一下生,該是高官貴女的便是高官貴女,該是商賈平民的就是商賈平民,若命中注定你就是個丫鬟奴才,那也是改不了的。饒是逞口舌之快,也不過是徒增笑料,誰家心裏沒一本子帳,還能叫他們給糊弄了不成?”
林黛玉聽了,皺眉說道:“這丫頭今兒瘋了不成?好端端的說這起子歪話渾話做什麽。你若是再講,我明兒必回老太太,可不敢要你了。”
紫鵑見狀,輕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是叫姑娘心裏留神,又不是叫姑娘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姑娘又有什麽好處?”
林黛玉心中微微一動,嘆息說道:“饒是如此,可這些話也不該是從你口裏說出。今兒就我也就罷了,倘或被別人聽到傳了出去,你恐怕死無葬身之地。”
紫鵑瞧見林黛玉是真心為自己好,心中也不免覺得暖暖的。當日她被老太太指給林姑娘,便知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叫自己護着姑娘不吃虧。可是她紫鵑雖然是賈府裏頭的家生子,論勢力論人脈自然比不過如今掌家的二太太。又得謹小慎微明哲保身,因此平日裏雖說不會輕漫了林姑娘的用度,但旁的也确實兼顧不上。這一年多她冷眼看着,林姑娘雖然年紀尚小,但也絕不是個膽小怯弱或狠心狠性的人。今日裏言語稍作試探,果然林姑娘性子光明磊落,真情真意,不是個虛僞利用人的。能傾心投靠這麽個主子,也算是她的福分了。
這麽想着,紫鵑開口笑道:“我又不傻,這話自然只和姑娘說起。旁人若問,我是死也不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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