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沈軒建功竹馬相見 (1)

翰林清貴賴瑾入朝,沈軒建功竹馬相見

馮紫英見狀,故作高興的應了一聲。呼呼兒越發陰沉了臉面,示意将士将燒好的熱水擡進營帳。馮紫英作勢寬衣,轉過身來的時候卻見呼呼兒幾個依舊在帳內站着,不免一愣,開口問道:“你們還在這裏做什麽?”

呼呼兒冷哼道:“看着你別耍花樣。”

馮紫英大怒,發脾氣道:“這麽多男人看着叫我怎麽洗。你還不如找兩個姑娘過來倒好。”

“你怎麽那麽多事兒?”呼呼兒挑眉說道:“別說大軍途中我上哪兒給你找姑娘去。不過一個俘虜罷了,你可別太嚣張了。”

馮紫英順勢坐在一旁的矮榻上,盤膝說道:“反正你們不出去,我就不洗了。”

“你——”呼呼兒瞪着馮紫英,馮紫英好整以暇的說道:“等會子就這麽髒兮兮的見了你們的将軍,我就說你們如此怠慢,叫我心生不喜。合作的事兒也就罷了。”

呼呼兒陰測測的說道:“你要是不同意,你也別想活着離開。”

馮紫英滿不在乎的笑道:“我怕什麽。左右我立不了功,回大業也是一個死。怎麽死都一樣,只有一條,倘或我今兒在你們這兒出事了,你們這部以後也休想同我們大業朝的商人做生意。畢竟商家都是中立的,你們就因為我不肯與你們同流合污背陷大業,就要殺了我。今後還有哪家商隊敢同你們北蠻人做生意?”

“老話說兩國交戰還不斬來使呢!你們北蠻人做事兒也忒不地道了些。”

呼呼兒被馮紫英說的進退兩難。沉吟半晌,方才冷哼一聲,帶着兩個将士出去守着。馮紫英這廂脫了衣裳在熱水裏泡一會兒,故意将水撩撥的哪裏都是,嘩啦嘩啦的聲響聽在外人耳中,倒是越發的安心。

這廂馮紫英卻悄悄的穿好了衣裳,看着營帳四周的人影攢動,馮紫英微微皺眉,身形一縱爬上了帳上的天窗。但見營帳四周都是把守的将士,一隊隊手持刀戈的士兵巡邏走過,整個大帳被照的燈火通明。馮紫英越發為難的打量半晌,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當時他們幾個定下計策要魚目混珠,亂中取勝。所以馮紫英親為誘餌佯裝俘虜跟随呼呼兒進了營帳。只想着随機應變,沒想到因緣際會下竟然碰上了薛家的管事。

馮紫英原先的計劃是趁着夜黑潛入北蠻的大營,縱火夜襲,殺其個措手不及。見到薛禮之後方才想到下藥的計策。不過說老實話他也未将下藥的希望全都放在薛禮的身上,而是想仗着自己武藝高強偷偷溜進北蠻的火頭營中下藥。只是北蠻的部隊防守太過森嚴,一時竟讓他無計可施。

馮紫英在營帳上頭略打量了打量,便垂頭喪氣的下來了。這廂把守在外的呼呼兒等聽不見撩水的聲音,心中疑惑,也不免進來觀看。見馮紫英穿戴整齊站在大帳中央,不免冷哼一聲,開口說道:“既然洗完了,就同我去見将軍罷。”

馮紫英颔首不語,跟在呼呼兒的身後去了巴紮的營帳。彼時巴紮的帳內已經安設酒席,擺好果馔。巴紮一身盔甲端坐在上首,其下左右分別坐着軍中各部首領。範正思坐在左手列的最末位,右邊第一張席位和第二張席位都是空着的。巴紮見到馮紫英的身影,眼睛一亮,越發熱切的說道:“薛兄弟快快坐下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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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紫英微微抱拳謝過,轉身坐在右手第一張席位上。呼呼兒則坐在他的下面,其下又是一群不認識的北蠻将領。管事薛禮則坐在最末尾。

巴紮打量着玉樹臨風,氣宇軒昂的馮紫英,忍不住開口贊道:“天朝的風水就是養人啊。适才薛兄弟一身風塵也沒看出來,如今一瞧,果然是風姿卓絕,竟比我們草原上最美的姑娘還漂亮一些。”

這輕佻的言語一出,衆位北蠻将士們哈哈朗笑,皆用一種頗帶深意的目光打量着馮紫英。口中呼呼喝喝的應着一些不幹不淨的話。馮紫英心中不喜,面上卻毫無表露,舉起案幾上的酒碗同巴紮說道:“我敬将軍一杯。”

語畢,将碗中酒水一飲而盡。巴紮眼睛一亮,立刻舉杯笑道:“薛兄弟果然豪爽,在下也幹了。”

于是衆人熱熱鬧鬧的吃起酒來。少頃,一群穿着北蠻服飾的少女魚貫而入,在營帳中央扭腰擺臂,挑起極富民族風格的舞蹈來。悠揚的胡琴和铿锵的鼓聲和諧奏樂,酒宴上的氣氛越發熱絡。北蠻将士們緊張了好些天,頗有些疲乏勞累。此番歌舞酒宴下來,倒是越發的盡興。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熱絡當口,誰也沒留意坐在末尾的薛禮并未怎麽吃酒——也不是說沒有人,至少薛禮對面的範正思注意到了。

範正思本就是漢人書生,心思缜密,城府頗深。見此形狀,心中一動,旋即放下筷箸,豁然起身道:“啓禀将軍,我懷疑這杯中酒水有問題。否則的話,那薛禮怎麽不吃酒,只吃菜?”

巴紮心下一沉,立刻放下酒碗,沖着末尾的薛禮問道:“你怎麽說?”

薛禮苦笑一聲,起身說道:“将軍與我相交多年,自然知道我是南方人,年歲又大了,向來喝不慣這種烈酒——其實範大人應該也是喝不慣的罷。不然的話大家都在忙着喝酒吃肉,怎麽還能留意到我是否喝酒呢?”

巴紮聞言,看着範正思席上的酒水,果然一碗滿滿的烈酒沒怎麽動,範正思見自己忖度被薛禮輕易質問回來,只得讪讪說道:“我一介文人,不比将軍們豪放,自然喝不慣這樣的烈酒。”

呼呼兒嗤笑道:“你們漢人就是軟綿綿的,沒個爺兒們性子。”

衆位北蠻将士聞言又是一陣哄笑。範正思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不敢多言置喙。

巴紮見狀,只好大手一揮,開口說道:“好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這般猜忌,痛快喝酒才是。”

只是口中雖然這麽說着,手上的酒碗依舊沒碰,反而将筷箸放在了菜馔上,猛猛吃着。今日為了款待馮紫英,巴紮特地吩咐下面做了烤羊肉,醇厚的香氣彌漫在營帳之中,衆位将士們為了打仗,也很久沒吃的這麽痛快了。一場酒宴直持續到月上中天,帳內的将軍們一個個有些迷糊的趴在了案幾之上。範正思見狀,心道不好,立刻起身想要喊叫。被一直留意他的薛禮上前一把捂住口鼻,範正思掙紮的越發用力,奈何薛禮出身功勳世家,又在西北戰場上所生意約有十來年,手上自然有些功夫。範正思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自然是掙紮不開的。兩人厮打之間,薛禮瞥見案幾上的陶瓷酒壇,索性将範正思一把推到地上,範正思好容易掙脫出來,剛要起身叫嚷,只覺得頭上驟然一痛,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薛禮臉不紅氣不喘的扔掉手中的酒壇,看着倒在地上的範正思開口嗤笑道:“咱們這些個功勳世家出身的,誰手上沒點兒活計。真叫你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叫喊出來,我也不配為西北總管事了。”

說畢,薛禮走上前來,将一壇子美酒潑在馮紫英的身上,馮紫英睜眼醒過來,看着帳內橫七豎八的北蠻将軍們,狐疑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托少将軍的鴻福。因今兒呼呼兒将你們這些人當做俘虜抓了起來,北蠻将士巡邏的側重點就放到了外圍。生怕有漢軍埋伏,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既是如此,對我們這個商隊的監視不免放松許多。我抽空吩咐我的義子薛珰接近北蠻的火頭營。我那義子最是機靈不過,又跟在我身邊幫我做事好些年。和他們營中的将士也算相熟。到了火頭營之後,一面和他們的頭目攀談着,一面趁他們不注意便将蒙汗藥放入了食鹽和酒水當中。可笑巴紮聽了範正思的話,不敢多喝酒,卻不知道連菜裏也是被我們下了藥的。”

馮紫英聽薛禮這麽一說,倒是越發敬佩薛禮的心思缜密,不同尋常。只是性命攸關無暇閑聊,只得先撂開手,将營帳中被迷昏的北蠻将領們捆綁起來。複走出帳外将自己的兄弟們先放出來。約五千人的大營中此刻寂靜一片,基本都被蒙汗藥給迷翻了。馮紫英按照早先約好的放了信號。不過盞茶功夫,衛若蘭幾人便帶着領九百人悄悄的摸了進來。身後竟然還帶着大業的部隊。為首的正是馮紫英的堂兄弟馮少楠。

瞧見馮紫英等人正在殺戮着毫無抵擋之力的北蠻将士們。馮少楠等人又是驚異又是驚喜,連忙走上前來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衛若蘭也輕捶着馮紫英的肩膀笑道:“馮大哥果然是好樣的。”

馮紫英搖了搖頭,開口說道:“此事我不敢領功,多虧了這位薛管事從中斡旋。我們才能如此輕易的得手。”

當下将薛禮的安排說給衆人聽,衆人聽畢,紛紛贊嘆不已。

因薛禮在西北經營十年,自然和馮漢也打過交道。況且他的私生子目下正在馮漢帳下服役,馮少楠心知肚明。便上前恭喜道:“此番薛大伯是立了大功了。恐怕朝廷知道了也有封賞,在下先行恭喜了。”

薛禮聞言,口中言語越發謙遜,只字不提自己所作所為,一味奉承馮紫英少年英才,竟敢只身入敵軍權作誘餌。又贊衛若蘭幾個心智機敏,竟然能想出這樣的法子來。他本就是老成商人,最懂得交際往來,一番閑話說出口,衆人聽了全都滿意。兼之前面也算是共患難的交情,霎時間這關系又拉近不少。

只等着大軍将局勢全盤控制,又一把火燒了北蠻營帳,押着巴紮和幾個重要将領彙合大部隊之後,薛禮方才有閑心問道:“敢問馮少将軍如何會有我家少東家的印鑒?”

馮紫英剛立大功,心情正好,聽見此問,不由哈哈笑道:“這事兒原是你家少東家擔憂哥兒幾個在西北過的不好,方才想了這一辄。我們幾個原也只想留這方印鑒做個念想。豈料……”

當下将分別之前薛蟠所贈所言一一道出。薛禮這才盡解疑惑。

這廂馮少楠又沖着薛禮笑道:“此番大捷,先生之功勞最大。我已經禀報過振威将軍,他會上表向朝廷替您請封的。”

薛禮聞言受寵若驚,誠惶誠恐的說道:“這如何是好。我不過是一介商賈罷了——”

馮紫英開口笑道:“薛老丈不必妄自菲薄。我嘗聽一位舊友說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如今薛老丈雖然身為商賈,但所作所為俱都是為了朝廷百姓。為您這樣精忠報國之人請功,也是我們應該做的。薛老丈若是執意不從,那我等幾個也沒臉再請功了。”

薛禮聞言,這才算不再推辭。只是口裏還不斷叨咕着:“這怎麽是好,這怎麽是好。”

這廂振威将軍馮漢聞訊也趕了過來,瞧見馮紫英等人,越發欣慰的說道:“好小子,果然沒給你爹爹丢臉。至此一戰,你盡可成名矣。”

馮紫英謙遜笑道:“不過是因緣際會罷了。要不是韓琦、衛若蘭和陳也俊幾個兄弟共同商議,薛老伯傾力相助,竟無此功。”

馮漢哈哈朗笑,看着周圍站着的少年英才們,以及一旁舉止越發謙遜禮貌的薛禮,點頭說道:“都是好樣的。”

說話間,傳訊兵進來禀報道:“啓禀大将軍,沈千總所戶兵馬傳來捷報,說沈千戶帶領麾下五千兵馬奇襲北蠻王庭所部,如今已殺掉北庭可汗,活捉北庭左賢王。正在趕回途中,請求大軍接應。”

馮漢聞言,大喜若狂,連連說了三個好字,立刻起身說道:“傳令全軍,立刻出兵接應沈千總。”

那傳令兵應是,轉身而出。行走間亦難掩心中激憤。這可是幾百年都未有過的大捷啊!

馮紫英好奇問道:“這位沈千戶究竟是誰,我之前怎麽未曾聽過?”

馮少楠樂呵呵的接口笑道:“他是幾年前才來的西北,原本是父親帳下的一個小兵。後來被父親認做義子。端是個敢打敢殺,有情有義的好漢子。還曾救過我兩次性命。”

馮紫英聞言,開口笑道:“這樣的好漢,自該認識認識才對。”

馮漢笑着說道:“等此番接應了他們。本将好好給你們擺一場慶功酒,屆時你們年輕人也好熟悉熟悉。”

衆人聞言,紛紛應諾。

……

不提西北戰事正酣,且說賴瑾自考中探花之後,依照舊例被聖上親授七品翰林院編修之職,随同他一起進入翰林的自然有被封為正六品編纂的狀元郎趙岑,被封為正七品編修的榜眼秦牧,以及在殿試中排名二甲第一名的陸子明和二甲第三名的王洞芝,還有在二甲第一十三名的李默雍。至于之前所熟識的周若斌和張顯兩位,倒也是金榜題名,高中進士。不過這兩人因名次已經排到了三甲開外,在經過禮部的複試之後,他們兩個被外放到西南頗為偏遠的州府做縣官。

是日,賴瑾幾人大擺餞別酒宴請周若斌和張顯兩人。此去一別,山高路遠,倒也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見。雖宴席之上大家言談依舊熱絡,可彼此也都知道,此番拜別之後,或多或少的,大家感情都會受到影響。畢竟同殿試出彩,風風光光進入翰林的賴瑾幾人相比,被遠放到西南做官的周若斌兩個簡直就是名符其實的炮灰,蓋因西南一地多為蠻夷居住,交通閉塞,語言不同,間或還有民族暴動。聽說每隔一兩年就有朝廷官員喪命于民亂之中。周若斌兩個的神色如喪考妣,惴惴不安,全然沒有新官上任的欣喜興奮。

賴瑾見到兩人情緒不高,只得放下酒杯,開口勸慰道:“聖人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周兄和張兄兩個此番去西南赴任,雖然路途遙遠。行程艱苦,但也是小不幸之大機遇。畢竟前朝龍圖閣大學士,首輔藺皓正大人就是從西南總督上升上來的。聽說他此前已将西南一地整理的井井有條。後續的官員上任,也都是蕭規曹随,極盡安撫之能事。自我朝乾元帝以來,西南再無喪命民亂的官員,之前幾位縣官也都是任滿掉升,目下一個在山東任知府,一個在河北任知州,都算得上肥差了。”

周若斌兩個聽聞此言,心中倒也好了不少。

賴瑾從袖中掏出兩本冊子遞給周若斌兩人道:“這是我這幾日查閱古書,還有聽一些走南闖北的商人們口述之後,記錄下來的西南一地的風俗民情,也有近十年之內各部曲間所發生的大小事宜。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有用沒有,只是記錄下來送給你們,權當是我的一點子心意罷。”

周若斌兩個聞言,更是欣喜若狂。畢竟西南地處偏遠,消息不便。他們兩個此前也只聽說了這地方如何混亂龐雜,民風野蠻彪悍,風俗習慣與內地大相徑庭。具體的東西也都不知道了。賴瑾此番作為倒可以幫他們盡快熟知西南一地。如此盛情,他們豈能不感激。

當下起身,手持酒樽謝道:“瑾賢弟大義,我等感激不盡。唯有酒水一杯,聊表謝意。”

賴瑾立刻起身還禮。

經過這麽一番相贈,周若斌兩人的情緒明顯高漲不少。又有前任首輔珠玉在前,兩個少年進士不免躍躍欲試,有了幾分想頭。當下酒宴已畢,各自上路不提。

依依惜別的舊友此刻還不知道,周若斌和張顯兩人正是因為在路上細細品讀了賴瑾所給的資料,在剛到任上的時候才能按圖索骥,游刃有餘的處理了一場民間冤案,同時受到了朝廷的嘉獎。也正因圓滿處理了此事,周若斌兩個越發有信心,次後潛下心來一意專注實務,同時也不忘同上峰同僚交好。果然在三年考核之期評了個優上的成績,成功被調任到繁華之地任職。次後順風順水一直入了內閣為官做宰。終其一生,他們都感激賴瑾當初的援助之情。并且堅定的站在賴瑾身後,助他度過了一波波的朝廷傾軋,最終走向頂峰。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賴瑾、陸子明、秦牧、趙岑、王洞芝和李默雍幾個,因或是少年熟識,或是同科進士,如今又同在一個衙門做事,每日工作閑談之間,吃酒賦詩,野游交際,倒也越發熟稔熱絡。

這日照例上班應卯,賴瑾卯時入了翰林院,和先到的諸位上峰同僚相繼問好之後,方自歸坐辦公。因他年紀最小,頗有才名,長的又好,嘴還特別甜,進了翰林院不過兩三個月便将一幹老人兒哄得再無不可。除了一兩個早有宿怨的老人兒之外,年長的将他當做兒孫輩,年富力壯的将他當做子侄輩,同科的又都将他當做可親可愛的幼弟,兼之賴瑾自己又知禮讨喜,這段時間越發混的春風得意。

此刻賴瑾将自家所做的新鮮點心分發給諸位同僚後,方才歸坐辦事。慢條斯理的将昨日同僚們整理出來的《周史》拿出來一一抄錄,這廂陸子明鬼鬼祟祟的到了跟前,一臉神秘的問道:“子瑜你知道嗎?”

子瑜是賴瑾的表字。是瓊林宴後面聖時聖上親起的,意為美玉之意。

賴瑾被問的莫名其妙,擡頭問道:“知道什麽?”

“前去西北的軍隊此番大捷,不日就要班師回朝了。”

賴瑾聞言一頓,不可抑制的想到了少年時前往西北避禍,自此音訊全無的沈二。接着又想到了自告奮勇去戰場殺敵、建功立業的馮紫英、衛若蘭一幹人等。陸子明見他呆愣愣的模樣,悄悄捅了捅他說道:“聽說此番班師回朝,大軍還虜獲了北蠻王庭的繼承人左賢王。聽禮部大臣們的意思……好像是要舉行京城獻俘儀式,屆時這都中可要熱鬧了。”

賴瑾心不在焉的應道:“是該熱鬧了。”

陸子明又說道:“聽說此番俘虜北蠻左賢王的是西北軍的一個千總,好像是叫沈軒。還是振威将軍馮漢的義子呢!這回軍功可是大了,不知道此番回京,聖上能給他什麽封賞。”

他們這廂竊竊私語,王洞芝也有些不甘寂寞的插嘴說道:“當今自繼位以後,對于寒門學子尤為青睐。此番這沈千總創下這不世功勳,那也是勇冠三軍之事。你們說聖上會不會效仿先漢武帝,封沈軒一個冠軍侯當當?”

他們這廂說的正熱鬧,只聽後頭一陣輕咳,翰林院詹事劉明義沉聲說道:“省心莫測,爾等需謹言慎行。”

王洞芝吐了吐舌頭,立刻噤聲不語。

一時間衆人只好靜悄悄的埋首于桌案,不過片刻,大明宮掌事太監周公公走入翰林院,細聲細氣的說道:“聖上口谕,宣翰林院編修賴瑾入勤政殿觐見。”

賴瑾立刻躬身跪拜,領旨謝恩。

起身之後,跟在周公公的身後前往勤政殿。路上,賴瑾笑眯眯的問道:“敢問公公,不知聖上叫我過去何事?”

周公公也笑眯眯的回道:“聖上的心思,奴婢又怎麽知道呢。不過看聖上的臉色倒好不錯,想來也不是壞事。”

賴瑾滿意的點了點頭,摸出一只荷包不着痕跡的遞到周公公手中。周公公接過來也掂量了掂量,對于那重量十分滿意。

少頃到了大明宮勤政殿。戴權正手持拂塵站在殿外,瞧見賴瑾的身影,戴權不由得輕笑道:“幾日不見,氣色越發好了。”

賴瑾淡然笑道:“翰林院的風水養人,又滿室書香氣息。來往有鴻儒,賴瑾樂在其中,自然氣色也是好的。”

戴權眼中笑意越重,回身進殿通報一聲,少頃,只聽乾元帝淡然說道:“讓他進來。”

賴瑾舉步入殿,躬身跪拜道:“微臣見過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元帝直将手上的奏折批完,放開開口說道:“起身,磨墨。”

賴瑾起身應是。走到龍案旁邊,拿起游龍彩繪的方墨研磨起來。

盛夏是午後寂靜無聲,只聽見一兩聲蟬鳴嘶啞,耀眼的陽光透過窗棂傾灑在屋內,氣氛越發暖洋洋起來。

乾元帝一直将手上的全部奏折批完,方才直起身來,視線打量着一旁垂目磨墨的賴瑾,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雖是年少得意,順風順水,卻依舊淡然沉着,一絲不茍。這樣的心性,自是乾元帝最喜歡的。倘若他能一直如此,乾元帝也樂得從小施教,大力提拔。

這麽想着,乾元帝突然輕笑一聲,開口說道:“你還記得你當年襄助過的少年孩童嗎?”

賴瑾有些莫名,擡眼看着聖上,口中說道:“微臣不解聖上之意。”

乾元帝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你倒是好眼力。随意襄助一個父母雙亡又被主家逼迫的少年奴隸,結果他這麽一跑,竟然給我大業朝跑出來一個功比霍去病的少年良将。你說朕該如何賞你?”

賴瑾聞言一愣,這是他和沈二分別八年之後,第一次聽見他的消息。竟然還是從聖上的口中聽到的。這樣的事實讓賴瑾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乾元帝瞧見賴瑾神色恍惚的模樣,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旋即将馮漢送上來的戰報三言兩語說給他聽。末了開口說道:“既然你們兩個少年情真,朕也樂得成人之美。此番西北大軍一路凱歌,班師歸朝,包括京城獻俘等事朕全部交由禮部打點籌劃。惟派遣欽差前往西北犒賞三軍一事,朕欽點太子與你為欽差,共赴西北。”

賴瑾聞言心下震驚,立刻瞠目結舌的看着乾元帝。乾元帝見慣了賴瑾臉上雲淡風輕,巋然不變的表情,如今見到此等驚詫之神情,倒是越發盡興,立刻有些調侃的笑道:“還不快些領旨謝恩?”

賴瑾接口說道:“可是微臣資歷淺薄,官職卑微,哪裏堪得此等衆人——”

“嫌棄自己官職小了遇見少年好友不好意思?”乾元帝挑眉,故意曲解賴瑾的話。見其表情瞬間變化,方才盡興說道:“既如此,朕便賜你兼任中書舍人。親奉聖命為欽差副使犒賞三軍。朕的聖眷,倒也能抵得過他的官職罷。”

乾元帝雖然是信口取笑,但也說得實在。一來文官的地位本就高于武将,沈軒雖然建立不世功勳,但他行伍出身,根基尚淺,在衆位臣子眼中,自然是比不得正經科考高中探花又聖眷優容的賴瑾有前途。而乾元帝是想着傾力收服賴瑾和沈軒兩個,故作調侃的親近兩人。此番示恩,賴瑾雖年紀尚輕,但也心如明鏡。

賴瑾回過神來,立刻躬身跪拜道:“微臣領旨謝恩。”

乾元帝擺手說道:“代天使團于三日後出發。你目下便家去打點收拾罷。”

賴瑾渾渾噩噩的點了點頭,起身家去不提。

且說他歸家之後,将聖上有旨命他為欽差,随同太子殿下去往西北犒賞三軍的消息說給家人聽。賴家衆人聞言,喜不自勝。各個呼天拜佛的慶祝亦不必細說。賴瑾又将沈軒滅殺北蠻可汗,俘虜左賢王的消息說給賴家衆人聽。大家越發唏噓感嘆,感慨世事際遇之變化莫測。并囑咐賴瑾此番前去,要好好對待沈軒,一來這孩子從小吃的辛苦太多,二則沈軒此番建功,已經入了聖上青眼。想必自此以後,青雲直上指日可待。賴家如今也入朝為官,自然需要這樣的臂膀助力。

賴瑾淡然微笑,滿心想着去見少年玩伴,并不将賴家的陳述利害放在心上。

三日之後,前往西北犒賞三軍的欽差使團已經整裝待發。其中以太子為首,翰林院編修兼中書舍人賴瑾為輔,其護衛贊禮者共計三百餘人,攜帶戶部頒發之錢糧彩緞,工部發出之禦酒六百壇,着禮部加封,解往西北大軍之前,犒賞三軍。

是日,使團出發。一路舟車勞頓,風塵仆仆不必細說。只越往西北行進,氣候越是荒涼契闊,天越高,雲越淡。太子殿下縱馬前行,視線掃過身後的探花郎賴瑾,見他小小年紀,氣質沉穩平和,一路走來雖然不曾矜誇顯露,但馬上功夫純熟精湛,大抵比自己還要小兩歲,如今竟也練得文武雙全。不由得開口笑道:“向來聽人贊今科探花郎絕代風姿,才情高絕,今日一見,竟比孤還小一些。”

又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賴瑾微微一笑,立刻應道:“回太子殿下的話,微臣年十三。”

太子略有驚訝的說道:“你竟比我小了三歲。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賴瑾立刻謙遜的回了幾句。他又是那個牌面上的人,豈敢同太子殿下相比?如今信口胡言倒不要緊,待到他日牽扯,少不得又是一條罪狀。賴瑾生性謹慎,豈可落下這種把柄?

太子和賴瑾一路閑談,只覺得這人年紀雖小,見識卻廣。且言談之間并不似那等狂儒輕率肆意,反倒是言之有物,條理清晰。越發覺得得遇知己,一時便起了招攬之心。不過他也明白他父皇對賴瑾的看中,這少年探花可是百年難得一遇之英才,也是本朝年紀最小的進士。父皇青睐此人,想必是有大用,他雖然對賴瑾也有好感,倒也不急于一時。

這麽想着,太子的态度越發謙和溫潤。兩個人一個有招攬之心,一個有奉承之意,言談之間自然越發相契。不知不覺便到了西北境內。得知天子使團已經抵達西北的馮漢立刻派人前去接應。

而這廂向來沉默寡言的沈軒奉命迎接天子使團,再看到使團副使欽差竟然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年竹馬時,一張面癱臉越發呆愣了。

前來接應之兵将何其多,然而賴瑾卻在人群當中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少年好友沈二。八載春秋倏忽而過,如今已經約有十七八歲的青年身材颀長,面目清秀,在長年累月的風沙侵襲下,膚色是泛着金屬色澤的古銅色。因長時間戰場厮殺,戎馬騎射,青年的身材顯得異常魁梧壯碩,卻又并不讓人覺得笨重。就仿佛是一只身段苗條的獵豹一般,雖然身段修長,但舉手投足間透露的都是一種流暢的力量。一身擦的晶亮的盔甲穿在身上,眼眸堅定,棱角分明,眉宇間的憨厚被堅毅犀利所取代。唯有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間,青年的臉色才瞬間變得呆滞。

時光荏苒八載已過,當年的富家子弟和豪門奴仆轉眼變成了翰林清貴,與少年将才。人生際遇如此變幻莫測,叫人不得不嗟嘆慶幸。

沈軒想着,打馬而上,走至賴瑾跟前,直勾勾的說道:“你可是恩人家的小少爺?”

一旁的太子自不曉得賴瑾與沈軒二人間的舊事。之前見聖上獨欽點了賴瑾為欽差,還以為他偶得神童想顯擺一二。如今見此情景,方有些揣摩出聖上的心意——便是想着施恩于人罷。

這廂賴瑾沖着沈二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還不快見過太子殿下。”

沈軒這才有暇轉眼打量太子,下馬跪拜道:“末将沈軒,見過太子殿下。”

其後衆位将士也立刻下馬拜道:“見過太子殿下,見過欽差大人。”

太子擺手示意衆位将士不必多禮,方同沈軒開口笑道:“真沒想到沈千總和探花郎竟然是舊相識。果然是人以類聚,一對的少年英才啊!”

沈軒聞言不免打量賴瑾一二,只覺得原本就好看的恩人少爺越發清隽了。立刻開口憨笑道:“我就知道恩人少年是最聰明的人。果然,小小年紀,竟然是探花老爺了。”

賴瑾沖着沈軒微微一笑,按捺住心中想欲長談的沖動,開口笑道:“太子殿下一路風塵辛苦,我們還是先回大營再說罷。”

沈軒憨憨的點了點頭,立刻護送天子使團進入西北大營。彼時等待犒賞的軍隊已經在校場集合完畢。太子殿下代天子講話,安撫諸位将士的功勞之後,便展開聖旨,開始宣布封賞。

其餘衆人之錦上添花不必細說,唯有千總沈軒,竟然憑此一役被升為正二品骠騎将軍,且封冠軍侯。當時聖旨初下的時候,引起朝堂一陣軒然大波。多少官宦老臣都以嘉獎太過,恐怕以後封無可封也由請皇帝三思。乾元帝卻乾綱獨斷,一意孤行。認為既然建了不世功勳,自然該有不世封賞,否則聖上豈不成了賞罰不明的昏君?那是不是以後各家子弟建了功勞,聖上都可以“恐怕以後封無可封”為由權當看不見?

此言一出,方堵住了衆人的谏言。

賴瑾觀閱聖旨過後,心中也微微一動。果然如王洞芝先時所言,聖上将沈軒比之漢時良将霍去病,自己竟也比作武帝罷。世人都道乾元帝自幼習文,自登基之後所推行的政策也泰半是提拔寒門文士的地位,當年第一次的年號也起了昭文這樣的字眼。自然讓滿朝官宦認為聖上有意效仿先時文帝治理國家。可自去歲乾綱獨斷讨伐西北一事上,賴瑾隐隐覺得其實乾元帝是想文武兼修。他并不是單一的将自己比作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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