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番外一 薛蟠和柳湘蓮

六月盛夏,日頭照的空氣都扭曲起來,氣氛炎熱的好像被火烤過一樣,人走在大街上,感覺地面都是燙燙的。後花園子裏頭的花也都蔫蔫兒的起來。

昔日朱門顯赫金環锃亮的榮寧二府都被貼上了封條,街上總是三三兩兩聚堆的小商販子也都沒了。薛蟠趕着車隊路過寧榮街的時候,下意識探頭往裏瞧了瞧,滿目所見凄清一片,就連門口的兩個石獅子都比以前黯淡多了。薛蟠不知想到什麽,開口嘆息一聲。

這兩日他總夜裏睡不好,總是做噩夢。夢裏頭他也是打死了人進京避禍,之後便和賈家的男人們狼狽為奸更趕出了許多腌臜龌龊的事情來。到最後竟然還打死了前街仇都尉家的兒子被判死刑。被羁押入死牢的絕望,行刑時候的劇烈疼痛……這噩夢做的反反複複,真真切切的仿佛真事兒一般。夢裏頭他也沒和小柳兒在一起,甚至在賴家的時候便受了小柳兒一頓好打,最終出了京城往平安州販貨去了……

對了。薛蟠皺了皺眉,他想起他的夢中也并沒有出現過瑾兒,由始自終,都沒有過。

正沉默間,後頭拉車的小厮小心翼翼地打了招呼,薛蟠擡頭一看,只見巷子口兒一座小巧周正的宅院,恰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柳家。

發現已經到地方了。薛蟠扳鞍下馬,連忙指揮下人将車上的希貴東西搬進宅子中,家中睡覺的柳湘蓮恍恍惚惚聽到外頭有箱籠落地人行走路的聲音,起身批了件單薄的家常衣裳走出來。瞧見當院站着一臉神思恍惚的薛蟠,柳湘蓮挑了挑眉,開口問道:“你這呆子又發什麽愣,大熱天的不趕緊進屋涼快涼快,站在院子裏頭曬太陽?”

薛蟠回過神來,立刻邁着步子跟随柳湘蓮進屋。小小的偏廳裏頭靠窗擺着一架美人榻,榻前放着一缸冰。正是去歲冬天薛蟠吩咐人在地窖裏凍了納涼的。早先柳湘蓮家并沒有這樣奢華的享受,饒是夏天熱的很了,頂多兜頭潑幾桶井水解熱。都是後來薛蟠住進來以後,不嫌麻煩鼓搗出來的。

美人榻旁邊是一張梨花樣式黑漆填金的小茶幾,上頭擺着剛剛用井水灞過的新鮮瓜果。柳湘蓮走上前去端起盛着瓜果的盤子遞給薛蟠,開口問道:“我瞧你這兩天就恍恍惚惚的,心裏頭有事兒?”

薛蟠猶豫片刻,将自己這兩日做夢的情景原原本本說了出來。末了補充道:“我這兩日總覺得挺不安的。你說當年年少輕狂,硬生生打死了一個人。雖說他當年也挺讨厭的,可是也罪不至死……你說我當年下手怎麽那麽狠呢?”

柳湘蓮嗤笑一聲,冷嘲熱諷的說道:“現在知道不該了,當初想什麽去了?我就讨厭你們這些個纨绔公子,仗着家裏勢大就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裏,好像別人天生就該被你們踩在腳底下似的。”

薛蟠這兩日總能夢到馮淵被自己打死時候血淋淋的模樣,他當年并沒有親眼看着馮淵身死,只依稀聽到這小子是在自己上京三天後重傷不治沒了的,後來媽和妹妹為了擺平此事,還花了不少錢去安撫金陵馮家的人。不過聽說馮淵的本枝早就沒了,所以事情才能這麽容易的解決。

想到此處,薛蟠恍惚間意識到自己竟然無意間害的一門絕了戶,心裏頭越發虛了。他也不和冷嘲熱諷的柳湘蓮理論,只斯斯艾艾的說道:“我這兩日總嘀咕這事兒,心裏頭發慌。要不你和我一起往金陵去一趟,祭拜祭拜馮淵吧!”

柳湘蓮拿眼睛瞥了薛蟠一眼,覺得這人真有點兒沒事瞎折騰。這麽大熱的天兒,連出門走動都一身臭汗,還要往金陵去,真嫌熱不死人。

柳湘蓮實在覺得薛蟠多此一舉,不過看着薛蟠如此倉皇的模樣,心下一軟,還是開口應道:“我也覺得京城這兩日乏味的緊,去金陵轉轉也好。”

于是兩人便定下來,三日後動身離京。

回到家裏的時候,薛蟠并沒有和薛姨媽說去祭拜馮淵的事兒,只說金陵鋪子上出了點事兒,他去解決一下就回來。薛姨媽早就習慣了薛蟠這幾年東奔西走的忙活,也不以為意,當即點頭同意了。

薛蟠向來是個想到哪兒做到哪兒的主,柳湘蓮也習慣與四海漂泊。于是兩人在三日後只打了個包袱便乘船往金陵去,一路輕車簡從,大約一個月多就到地方了。

許久不曾回過金陵,金陵城內的一切對薛蟠來說都是熟悉又陌生的。因為當年是馮淵主動帶着人找到薛家府上,所以薛蟠對于馮淵家住在哪裏根本沒有印象,只得先派人去衙門裏頭打聽了馮家的住址。結果按着衙門裏頭給的地址尋摸上去,當年馮家的人自收了薛家的錢後,生怕以後還有羅亂早就連夜搬走了。現如今過了十多年,更沒有人知道馮家搬去哪兒了。薛蟠找不到馮家現存的人,只得求柳湘蓮謊稱是馮淵幼時好友跟這裏的老街坊打聽馮淵的墳。幾經輾轉終于找到了地方,薛蟠這才買了許多蠟燭紙錢貢品之類的前去祭拜。

當年馮家的人連夜卷鋪蓋跑了,根本就沒人顧及已死的馮淵。十多年沒人經管,馮淵和其父母的墳頭上都漲滿了荒草,看起來很是起來。

薛蟠将蠟燭燒紙等物放在馮淵的墳頭,默默坐了半日,起身将馮淵墳上的野草一點點拔掉。身後柳湘蓮也要過來幫忙,卻被薛蟠出聲阻止了。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兒,還讓我們自己解決罷。”

柳湘蓮點了點頭,默默退後兩步,抱着膀子看薛蟠将衣擺窩到腰上,彎着身子很笨拙的拔草收拾。

薛蟠從小就是被家裏人驕縱慣養長大的,從沒幹過一點兒力氣活。這些長在墳頭上的野草最是結實,且草邊兒也很鋒利。沒兩下就拽的薛蟠雙手通紅,手掌心火辣辣的留下一道道傷痕。

薛蟠有些疼痛的皺了皺眉,伸手将衣擺撕下來兩條包在手上,繼續給馮淵的墳拔草。只等到墳頭周圍的野草都拔得差不多了,薛蟠一屁股坐在馮淵的墳前,伸手倒了一杯祭祀用的清酒,自己也飲了一口,喃喃說道:“事情過了這麽久,我都記不清你長什麽樣子了。好像是個不到二十歲的書生模樣,長得挺清秀脾氣卻大得很,吆喝三五個人就敢找上薛家逼我放人……”

薛蟠說到這裏沉默良久,嘆息一聲道:“當年下手也沒個輕重,活生生就打死了人。你在下頭肯定覺得憋屈的很吧?我看這麽多年也沒人給你上個墳除個草什麽的,恐怕你們族裏頭都把你給忘了吧?”

薛蟠想了想,繼續說道:“我這次來,原本想找到你們馮家的族人給你過繼一個男丁,也免得叫你們這枝兒後繼無人。不過看到你們家裏人那無情無義的模樣,恐怕過繼了他們來你墳前晃悠你更覺得堵挺。還是別的了。”

“你還記得香菱嗎?就是當年你和我争搶的那個丫頭,如今也正正經經嫁了人做當家媳婦,還生了三個大胖小子。她們家欠我一個人情,我回去以後會讓香菱讓出一個小子來過繼到你名下,每年清明過年的來金陵給你燒點紙錢,也算補你一個念想。”

“當年年少輕狂,殺了人也沒覺得是什麽大事兒,卻只覺得你這人實在可惡。又固執又不識時務還沒什麽本事兒,死了也是活該……其實現在想想,不論你怎麽讨厭,都不是我出手殺人的理由。雖然我當年也不是故意,但怎麽也害了你一條性命……我當然是不可能自殺贖罪的,不過我會盡可能補你一個香火,也算是我的賠償了……”

薛蟠在馮淵的墳上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直等到晚上天黑了在柳湘蓮的催促下方才起身離開。

當夜薛蟠又去擺放了已經回到金陵生活的賈家衆人,時隔多年,無論是賈政賈赦還是邢王幾位夫人奶奶都比在京城的時候蒼老很多,言談穿着也低調樸素了。瞧見薛蟠大老遠兒的過來探望,衆人都很高興,立刻張羅廚房備了一頓豐盛的席面。席間也拉着薛蟠問了好些京城的事情。

因為蘭哥兒明年就要入京趕考,李纨特地求薛蟠這次回京的時候也帶着蘭兒回京,最好能将人送到賴家府上,将來也好有個照應。薛蟠點頭應了,又問了些家長裏短的話。柳湘蓮則拽着寶玉的手詳詳細細問了他這幾年的經歷。

他們兩個自小兒關系就比別人好,早先總是賈寶玉在京中守着柳湘蓮四處雲游。誰知世事變遷,最後賈家人遭上了那樣的事兒,反倒變成柳湘蓮守着薛蟠在京裏頭生活,賈寶玉則雲游好些年,最後還跟着家人在金陵生活。

同當年那個風流溫柔的公子哥兒相比,如今的賈寶玉明顯成熟穩重許多。口裏也再沒了當年那些花枝招展逗弄女孩兒的話,只是說話間卻多了幾分佛性淡薄——說到底賈寶玉始終不可能成為世人眼中最優秀的男兒,他有他自己的秉性和堅持,雖然在外人看來很莫名其妙沒有擔當,但是這塊歷劫而來的寶玉終究還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人世間活着。

薛蟠和柳湘蓮當晚是在賈家睡下的。次日一早便借口回京辦事離開了,順道還帶着已經十五六歲少年翩翩的侄子賈蘭和另幾位賈家旁支進京趕考的學子。

一路風塵回到京中,薛蟠很沒有責任的将賈家包括賈蘭在內的幾個學子統統扔到賴瑾手裏,自己則帶着滿腹心事去甄家商量事情。

如今的甄家只有封氏(香菱她娘)一個老太太和幾個老仆人居住,得知薛蟠前來拜訪,封氏倒是一陣詫異。待從薛蟠口裏得知馮淵的事情以及薛蟠的決定,封氏明顯有些不樂意。

畢竟當年的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封氏很不希望因為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四人打擾了閨女如今的日子。

薛蟠聽着封氏的意思,開口說道:“這件事情終究是我的不是,現在要拿香菱的孩子替我自己贖罪,我也很過意不去。所以我決定要是香菱和他夫君同意的話,我會負責這孩子今後的前程。如果你們實在不同意,我也不會勉強。頂多從我們薛家旁支裏頭過繼一個人,我也只想馮家的香火不斷,之所以選香菱的孩子,也只因為他們倆當日的一段緣分。”

封氏沉默許久,對于薛蟠所說的“負責孩子前程”的事兒還是頗為心動,當即開口說道:“我要和香菱以及姑爺商量商量,之後才能給大爺一個答複。”

薛蟠點頭應道:“我給你們三天時間,三天之後沒有消息,我會從薛家旁支中選人。”

薛蟠根本沒有等待三日,當天晚上封氏就傳來消息說香菱和他丈夫願意将老三過繼給馮淵繼承香火、畢竟這世道艱難,沒有門子靠山想往上爬實在太難,薛家雖然只是一介皇商,但是來忘記交接的非富即貴,且薛蟠的親妹子還是王府裏頭的側妃,這樣的人脈關系是香菱夫婦兩個努力幾輩子都賺不來的。如今薛蟠肯答應提拔他們的兒子,條件不過是給兒子改個姓名逢年過節給四人燒點紙,難道這兒子就不是他們的了?

香菱夫婦既然同意了,後面的事情就跟好辦了。薛蟠特地挑了一個黃道吉日帶着香菱家的老三去金陵拜祭了馮淵,晚上坐船回京的時候,薛蟠和柳湘蓮兩個并排躺在船板上看江上的明月清波,柳湘蓮開口問道:“這回踏實了?”

薛蟠伸手握住柳湘蓮的手。轉頭說道:“我給馮淵燒紙的時候特地求他別念着我的錯兒,能讓我安安穩穩跟你過一輩子,就是我親自給他燒紙上香我也甘願.”

柳湘蓮閉着眼睛嗤笑一聲,開口說道:“跟我有什麽關系?”

薛蟠閉着眼睛默然不語,他想到那個糾纏他好幾夜的噩夢,夢中他也是對柳湘蓮一見鐘情,卻沒有這輩子的好運。柳湘蓮怒打他一頓後立刻離開京城雲游四方,薛蟠也随後帶着車馬去了平安州,豈料路遇劫匪性命不保之際又被柳湘蓮救下。

薛蟠看着英姿勃發,文武雙全的柳湘蓮,欣喜之下同其結為異性兄弟,準備兩人買一套相連的房子一輩子和和美美的過下去,薛蟠計算的很好很天真,柳湘蓮竟也沒怎麽反對的答應下來。然後不知怎麽橫空出來一個尤三姐,到後來便是尤三姐自殺身亡,柳湘蓮遠走他鄉……

薛蟠只記得自己當初發了瘋一般将京都犯了個遍,也沒有找到柳湘蓮的蹤跡。其餘的人都勸薛蟠不要在找了,說柳湘蓮自然有他的機緣。可是薛蟠怎麽能不找,他怎麽舍得不找?

再後來的記憶薛蟠也不怎麽清洗了,只依稀記得自己找了很久急了很久,在一次喝酒的時候竟然還聽到仇都尉的兒子摟着窯姐兒不三不四說柳湘蓮的葷話……

薛蟠迷迷糊糊地轉過身去一把摟住柳湘蓮精瘦的腰肢,感覺到小柳兒真真切切就在自己懷中,薛蟠很滿足的勾了勾嘴角。

這一輩子小柳兒就在他的身邊,他們會永永遠遠的呆在一起。

他年少的時候做過很多錯事,所以要是老天報應的話請随便拿走別的什麽,只千萬別讓小柳兒離開他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寫這個番外的原因是想糾正一些三觀的問題其實寫這本書的時候家中發生了很多事情,所以在寫到馮淵的時候某八帶入了自己的情緒,但是當時所寫的情節在某種程度上對馮淵這個角色很不公平。雖然我不喜歡馮淵這個人的輕率舉動,但這并不是薛蟠可以殺人的借口。所以在番外中寫了薛蟠贖罪的情節,算是對某八當時情緒的不成熟做一個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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