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入夢

第23章 入夢

仔細想想,眼下确是個不錯的逃離時機。我已經知道,自己的話對于王霸虎等太平門人而言具有絕對權威性。只要随意找個借口将人支走,我就能大搖大擺地離開此地。

雖然他們照舊會追來,但那畢竟是之後的事了。再有,現在不跑,難道要等我真的深入虎穴、抵達太平門之後嗎?

說幹就幹。

我身體僵硬,嗓子發幹,卻還是盡量用上兇惡語氣,對王霸虎說:“行了,知道你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我已經有了主意,你莫要跟來,與我添亂!”

王霸虎都快哭了。多奇怪,他前一刻還在謀劃奪取他人性命,如今卻擔憂成為我手下亡魂。

在聽過他以殘忍口吻評判“嫩羊”“幼羊”後,我是一絲同情都生不起。甚至冒出點模糊念頭:反正這兒只有我們倆,要不然直接将他解決了,也算為民除害?

我頗為意動,但仔細想想,還是壓下這個主意。

王霸虎怕我,那是“我”從前立威的結果。再有,太平門行事如此邪性,多半本身也有控制教衆的手段。真要出手打鬥,我沒了記憶,未必是他的對手。

還是莫要節外生枝了。我未再看王霸虎,扭身邊直接離去。步子潇灑,心情卻是十足緊繃。腦子亂哄哄的,裏頭盡是“他有沒有追上來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要是被看出破綻了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他們找人好像挺厲害的這次再被抓住得怎麽解釋”。

呸呸呸。我警告自己,不要想這些不吉利的事兒,走就完了!

一面前行,我也沒忘打起精神,留意後方的聲音。

王霸虎果真沒有跟來。

意識到這點,我心下稍松。雖然仍然抱有憂慮,卻總比從前輕松。

這麽一路遷走,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快,好像大好自由光景朝我招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邊沒有謝玉衡……

怎麽又想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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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自己沒辦法,搖搖腦袋,預備以其他事分去心神。這倒不難,左右看看,不知不覺時我已走入村中。天色愈深,夜幕逐漸籠罩大地。有些人家點了燈,有些人家卻是黑黢黢的,多半裏頭的人已要安寝。

這時候,我聽到了一陣笑聲。

是小孩兒的笑,清脆快活,邊笑邊叫“阿娘”。便有婦人應他,“慢些!仔細摔着。”

母慈子孝,其樂融融。我的思緒被吸引過去,莫名又有些難過。

在謝玉衡編織的那個桃花源裏,這分明是“我家”該有的場景。同樣父母慈祥,家庭關系和睦,最大的苦惱就是不知道他們是否接受一個男的兒媳婦。可現在,一切都化作飛灰。

這也是另一個我不懂謝玉衡的地方。他要是當真懷有目的地接近我,難道不該想方設法讓我恢複記憶,好套取情報嗎?可事實上,他只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阿娘,”小孩兒又說,“咱們回來的時候,在路上碰到兩個大俠!他們提着兵器,看起來好生威武!”

婦人回答:“是啊。我們元寶長大以後,也是這樣威武的漢子!”

小孩兒:“哈哈,到時候,我要保護阿娘!”

我心裏:“多好的一對母子,多好的一家子……”王霸虎卻想殺了他們,以他們的血肉來讨好我。

這念頭讓我脊背發涼,原本已經淡下的恐懼再度萌發。一個念頭遲來地進入我腦海,是:“如果我今日沒有跟來,王霸虎是不是已經捉了這個娃娃?……如果我失蹤了,他們會不會一邊找我,一邊肆無忌憚地補充‘血食’?”

我腳步停下,大腦在這一瞬生生成了空白。身體不由地發抖,哪怕沒有鏡子,我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一定難看極了,怕是又一個“王霸虎”。

“不,不能這麽想。”我自言自語,“沈浮,這不是你的錯。太平門顯然是一個魔教,魔教總是要害人的。你若有能力,定然要将他們統統捉了送去官府,問題是你沒有!”

謝玉衡那邊那麽多人,都被他們打得節節敗退,何況是我孤身一個。就算前一次是我用特殊功法加強了王霸虎等人的武功,這也不妨礙他們人數衆多,遠超于我。

可是。

我又忍不住想:“王霸虎今日聽了我的話,沒有殺這個孩子。明日、後日呢?我找些借口,讓他們不要胡亂殺人,他們是不是也會聽從?……這不是我的錯,我知道,但我明明能阻止啊!”

想着想着,眼眶便開始發熱。我察覺到了眸中的濕潤,心頭情緒愈是難言。走了,未必海闊天空。留下,也不一定真能讓百姓活命。

然而,然而。

我深吸一口氣,扭身折返!

不會久留的。我告訴自己。只要再堅持幾天,再想想辦法。像是今天這樣,我獨自往外,不就沒有人起疑心嗎?說明情形未有前頭想的那樣糟,只要願意,我依然随時能走。

想到這裏,我總算稍稍放松。但還是遲疑,不自覺地放慢了步伐。待真正回到太平門人們安頓的地方,他們已經點好篝火。還有人在肆意嘲笑王霸虎,說他不是覺得少主寬容,已經原諒他了嗎,怎麽又惹怒了人家,灰溜溜地回來了呢?

“要我說,少主就該直接把你做成血食!”一個經常與孫二喜湊在一塊兒的門人道。我腦海裏過了一遍他的面容,記起此人名姓,劉松。

孫二喜早前“惹怒”了我,此刻沒有接話,但也贊同地哼哼。

我默默地隐在林中,不願靠近他們,又沒法真正離開。只好繼續聽他們講話,開始還是挖苦王霸虎,到後頭,開始議論我從前的“手段”。

“少主如今失憶,是心慈手軟不少。若是從前,怕早就把你們裏頭的有些人片出百千刀來。”

“前頭那個誰,朱大恒,不是沒有做好少主吩咐的事兒?那時他老人家便說了,練過《通天訣》的人,才是最佳血食。于是特地教了他第一重功法,朱大恒還以為自己非但不曾受罰,還要得到重用了呢,有段時間走起路來都像是在飄。結果怎麽着,沒得意過三天,人已經成了一個缸子!”

“你們說的這算什麽?早些年,少主不過十三四歲,便曾設計出一個‘笑面佛’的刑罰。先點上罪奴笑穴,讓人狂笑不止,再直接将他身上血肉剃掉。期間無論那人如何痛苦難當,都停不下笑響。到最後,一身肉都沒了,唯獨腦袋還是原狀。加上臉上那笑,便像是一個佛陀。”

“少主便是自那時起被掌門看重、帶在身邊教養的吧?”

“是嗎?但掌門大公無私,多半還是看重少主有練功天分。”

“天分,唉,我也想有那天分……”

“……”

他們下面再說什麽,我都沒有仔細去聽了。

腦海裏全是衆人前頭的議論。說我冷酷,說我殘忍,說我以折磨旁人為樂。

說得繪聲繪色。大部分人臉上毫無懼意,只有豔羨。唯獨那幾個自覺被我盯上了的人,不住地搓着胳膊。

他們定不知道,同樣渾身發冷的還有我。原來我是這樣的人,難怪謝玉衡要捅我一劍。倘若立場互換,是我知道他犯下如此罪行,恐怕無論再喜愛他,我依然……

再細細想來,他待我态度變化如此之大。原先還是關懷,後面卻成了冷漠。其中轉變,仿佛就發生在我開始用《通天訣》的時候。

這個認知讓我失魂落魄。想告訴自己,說“我不是這樣的人,他們都是瞎說”。卻又覺得這話蒼白,連我自己都無法說服。

聽聽吧,劉松等人還在大談特談!我是個魔頭,是個劊子手!

我便這麽靜靜地站着,聽了不知多久。終于腿腳麻痹,不留神地發出聲音,要他們察覺蹤跡。

意識到我歸來,太平門人們臉上沒有絲毫“背後說少主壞話被發現”的擔憂。也對,依照他們的看法,前頭衆人做得事情恐怕相當于為我“歌功頌德”,是值得被我誇耀的大好事才對。細細想來,他們能不間斷地講這麽久,興許便是打着等我回來、恰好聽到的主意。

我對這一切又是厭煩,又是惡心,冷着臉上前,沒有一絲一毫和他們虛與委蛇的興致,直接道:“都別說了,我要睡了。”

衆人明顯失望,開始交換眼神。我完全沒耐煩去看,來到他們特地給我留的毯子上,合眼便要休息。

原先以為自己要睡不着,但真正到了此刻,倦意還是很快襲來。這是好事,可惜我到底心神不寧,在入睡的同時入了夢。

大約是想到謝玉衡太多次的緣故,這天晚上,他依然成了我夢境中的主角。初時我還沒意識到這點,只覺得睜眼便是那個種了杏樹的院子,之前發生的一切果真是噩夢。謝玉衡哪也沒去,就在我身邊守着。見我睜眼,他臉上立刻露出盈盈的笑來,說:“沈浮,咱們去吃早飯。”

很無聊的話題,卻也是生活當中必須要有的話題。我原先只覺得這些對話平淡,有了“噩夢”中的經歷才覺得一切不易,于是感動地随他下床,洗漱過後到了炊房。

鍋子在冒熱氣,我見了便猜:謝玉衡是不是熬了熱粥?……在我最初教他的皮蛋瘦肉粥外,這些日子,他也漸漸有自己的心思。把各種材料下到鍋子裏,要不了多久,便是一頓美餐。

“去看看。”他還是朝我笑,連講話都顯得溫柔。我一步三回頭,不知道該多看鍋還是先看謝玉衡。心頭美滋滋地想,既然太平門是“噩夢”,那“我是魔教掌門養子”一事便也是噩夢。換句話說,我仍有八成概率是酒樓老板的兒子。

悄悄下了“沒事,我一定先搞定爸媽,然後再帶謝玉衡去見家長”的決心,我終于來到竈臺邊,一把揭開鍋蓋。

然後被映入眼簾的場景駭得呆住。

只是剎那工夫,原先那個平凡普通,卻又溫馨十足的炊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煉獄般的場景。

我近乎崩潰,身體不斷後退,想要自己忘記方才所見:鍋裏哪裏是美味粥米?分明就是一池子暗色鮮血!它們不斷翻湧,新鮮極了,像是剛從誰脖子裏噴出來似的。

我讓這個聯想逼得更是驚亂,不曾留意腳下,直接跌倒在地上。這時候,耳畔又傳來“咯咯”地笑。回頭去看,原來是那個晚間随着母親一起回家的孩子。他幼嫩的臉上滿是鮮血,渾身只剩下一個腦袋帶有血肉,白骨之上空蕩蕩地挂着一個銀镯子。

我險些直接厥過去。在這最後關頭,又想到帶我來炊房的謝玉衡。

擡頭去看,他并未站在原先的位置,而是已經走了。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遠,轉眼便要消失在我眼中。

我踉跄地起身,想要将他拉住,他卻連一點袖子都不留給我。我更是崩潰,想要朝他喊“謝玉衡,不是我幹的,不是我”,卻連聲音都無法發出。

只能看他身影愈小,被遙遠的白光吞沒。至于我,則留在黑暗當中。

鍋還在煮,裏頭鮮血鼓動,逐漸從竈邊流下。我愣愣地看着,見鮮血越來越多,近乎将我淹沒。

就這樣吧。

一陣索然湧上心頭,我感覺到了強烈的疲憊。

就這樣吧,我放棄了。我是壞人,合該萬死。如此被淹沒在自己親手造就的血泊當中,倒是罪有應得。

我恍惚地想着,也不掙紮了,直接在原地蹲下、抱着膝蓋,腦袋也埋在上頭。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區別,一心覺得只要這樣便有死亡來尋。偏偏最先來的不是死亡,而是一道柔和嗓音。

“沈浮,你不要總是多想……唉,這些不是你的錯。”

我沒有應聲。

“在我看來,你就是那個家裏開酒樓的沈浮。是不服氣爹娘給你起了俗氣名字,于是自己改名的沈浮。是打獵的時候見到母兔子,發覺它還在喂養孩子,于是給它治傷、将它放走的沈浮。”

我:“……”

謝玉衡?

我無比茫然地擡頭,這才發覺,自己周圍已經換了環境。這似乎是一個山洞,旁邊燃着火堆。謝玉衡在我身畔,腰間是劍,臉上是謹慎和溫柔。他看着我,見我終于願意擡頭回望,于是又笑了,說:“若說你不善心,那天底下就再沒有善心的人了。總之,不要總想那些不好的事啊,想點開心的。”

我喉結滾動,緩緩問他:“可是,有什麽事是開心的?”

謝玉衡想了想,回答:“再跟我說說你家裏吧,我還挺愛聽。”

我便和他講起來……奇怪,我哪裏記得自己家裏的情況呢。

疑問升起一瞬,很快被夢境當中的邏輯沖散。我不斷講話,謝玉衡始終認真聽着。到最後,也不知道是我哄睡了他,還是他哄睡了我。總之,在這樣安靜、祥和的環境中,我又一次睡着,睜眼便是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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