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線索

第27章 線索

外間正是晌午,日頭烈得驚人。光是在沒樹蔭的地方走上兩圈兒,都要覺得頭皮、後背一起被燒得發痛。

山窟入口卻是另一番情形。打眼一看,裏頭黑漆漆,望不出三丈距離。森森涼風從暗處透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影響,我總覺得這些風也帶着血腥氣。

“好了,沈浮,”我暗暗命令自己,“待會兒不論見到什麽,你都不能露出異樣!否則,就不是在救人,而是害人。”

有了這樣的決心,我邁開步子,與穆揚一同進入。

倒不是摸黑走。太平門再怎麽作惡多端、闖出羅剎兇名,說白了也不過一群人間惡徒。行到暗處,還是需要火光。

走了沒兩步,穆揚先湊到山壁間,取了架在上頭的火把,點燃了才繼續為我引路。

我看着他的動作,不動聲色,假裝自己是個冷血殘忍的少主。

這麽走啊走,兩邊壁愈發寬,木欄杆也逐漸出現。

每片欄杆後面都是一個囚室。畢竟是依托自然而建的地方,這些囚室便也有大有小。相同的是裏頭傳來的腐臭氣息,各樣穢物堆積久了,又在一個大體封閉的環境裏。我被熏得眼睛都開始刺痛,忍不住去打量旁邊那個真魔教教徒。見他撇着嘴、半垂着腦袋,人還是陰森森的,和在外頭時一個樣子。

“……”或許吃多了“血食”,人的嗅覺、味覺是會失靈的?

我眼皮跳跳,緩緩挪開目光,又去仔細看囚室中的景象。

做好了目睹人間慘劇的心理準備,可當我的視線真正适應黑暗,卻發覺囚室當中是有許多堆積的雜草、不同形狀的雜物,可要說有什麽東西能和“人”挂鈎,那是真沒見到。

再有,細細想來,進入此地到現在,我還沒聽到自己與穆揚的腳步、呼吸之外的動靜。

一個念頭冒了上來,我用帶着古怪的口吻問那魔教護法:“穆叔,父親養的那些血奴呢,莫非都……?”

我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但穆揚明顯明白。他語氣比我更古怪,“血奴自然不住這地方。少主既然知道他們,怎麽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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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雞同鴨講了半天,終于相互搞明白。原來再早些時候,這些囚室的确人滿為患,但那都是壯護法前任的親近手下。沈通就是在這兒,将他們殺了個血流成河。

但那都是已經過去的事情了。此外,與我從前想象的不同,沈通是養了一群男女用作修煉邪功的儲備,但他們并未生活在這暗無天日的囚牢中。相反,太平門給他們的待遇着實不錯。吃穿不說頂尖,卻也能一日兩頓幹食,時不時還有肉吃。放在外頭,這已經是一些富農才有的待遇。

穆揚還拿平平淡淡地口吻和我講,許多人被賣來後壓根不願離開。畢竟掌門修行并非一口氣要人性命,回到家中才可能是餓死結局。

至于孩子生下來便是一個死字,穆揚也有說法:“放在外頭,孩子也沒那麽好養。一家兄弟五六個,活下來一個都是常事。既如此,他們就當把孩子早早埋了,不就完了?”

我聽着,先是瞠目結舌,再是啞然。

“這?!”一個字音冒出來,意識到自己不該是這樣态度,我匆匆改口:“咱們門中,哪來的錢財供養他們?”

穆揚沒起疑心,只又一次陰測測地笑了,說掌門自有手段。

我默然,一時甚至升起幾分茫然。“是嗎,原來世上還有許多人要餓死”“謝玉衡在鎮子裏從未有一天短我吃食,一日三餐頓頓能有肉吃,他究竟是什麽來路”

………不同念頭交織着,又有一瞬,我甚至想到“若’血奴‘們當真是自願留下,我一心要救他們,是不是在自讨沒趣”。

後頭那些想法迅速被我壓了下去。

不管穆揚把那群人描述得再“自願”,人吃人都是錯的!

只是,看着穆揚那滿不在乎的态度,我又浮出一種全新的茫然。

按照王霸虎的說法,我在極年幼時就被沈通收養,身旁都是如他、如穆揚一般不把“血奴”當作同類的惡人。如此一來,我為何還能保持如今的心境,一心想要救人呢?

“總不能,”我嘀咕,“是因為我喜歡上謝玉衡,順道也喜歡了他待旁人的态度?……啊,那看來我是真的極喜歡他了,連自小受得教導都能忘掉。”

“少主,”穆揚再度開口,打斷我的思路,“前頭抓住拿偷弓之人,就被關在此處。”

我眨眨眼睛,回過心神,應他:“你在外頭掌好火把,我進去看看。”

穆揚回答:“是,少主。”

伴着躍動的火光,我第一次踏入囚室。

早知道裏面沒人,我雖還有些心理障礙,卻不是完全無法忍受。

放緩呼吸,目光轉動。片刻後,我輕輕“咦”了聲。

原來就在我進入囚室的地方,手邊陰影當中,擺着一個不大不小、差不多能有人半身高的櫃子。

與囚室當中的淩亂相比,這個櫃子便顯得過分整潔了。忽略掉迸濺在上面、我不想知道那是什麽的污痕,它簡直與整個山窟格格不入。

抱着好奇心,我指頭落在櫃子上。觸手沒什麽粘膩,讓我愈是放心。稍稍摸索一下,就找到往外拉的把手。

“咔噠”。

抽屜在我手中打開。

穆揚非常識趣,把火把舉了過來,讓我正好看清裏面的內容。

一顆、兩顆……無數顆……人齒。

我渾身一震,前頭的所有鎮定在此刻轟然坍塌。眼裏不光是小小的牙齒,還有它們上面粘連的、已經幹涸了的血肉,是在抽屜壁的暗污上蠕動的白色蛆蟲,是曾經發生在我身畔的一幕幕凄厲場面。這所有相加,讓我雙腿近乎虛軟。若不是手上勉強算有支撐,我怕是要直接落在地上。

可也正是手上的支撐,讓我有種強烈的、去尋水來将自己清洗幹淨的沖動。沈浮啊沈浮,你難道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嗎?區區幾顆牙,與你曾經發明出來的“笑面佛”相比算得了什麽?……虛僞、佯裝善良,你究竟——

“少主?”

穆揚在旁邊叫我。

我又是一震,思緒回籠。眼睛眨動一下,這才發覺自己的眼眶已經變得酸澀。聽穆揚和我講話,說:“徐護法前面自偷弓人身上取的東西該在下一層。”

我沉默片刻,“知道了。”

說出來,才意識到自己嗓音是多麽沙啞。心頭警惕再起,我思索是不是再講點什麽,好讓身旁的魔教徒不要起疑心。可念頭轉動間,又是數息過去。解釋的話前頭沒講出,後頭也不便講了。

只好沉默着去摸第二個抽屜。做好了再看到一堆人體殘骸的心理準備,此番入眼的場面卻意外正常。我見到了幾個瓶子,五六枚飛镖,一堆奇奇怪怪、看起來便兇險的暗器,還在櫃子旁的縫隙裏見到一把長劍。

“把這些擺在明面上,就不怕被關的人奪了便跑嗎”的念頭還沒來得及生出,我又記起來了。囚室深處堆了許多鎖鏈,看了便知道它們的用途。加上手筋腳筋一起挑斷的手段,将俘虜的一應兵器擺在這兒,便不是在給他提供助力,而是純粹誅心。

太平門……我暗念這三個字,卻隐隐麻木,沒再生出更多感慨。

雖沒打開瓶子,但從它們的顏色,我已經能猜出裏面的藥物。

飛镖在火光下透着奇異光色,明顯淬了毒。

暗器也是一般。我小心翼翼避開那些針啊刺啊,只去取用來發射它們的器囊。似乎是某種皮子做的,觸手意外柔軟,可以非常服帖地裹在人手臂、腿上,半點不影響行動。

“少主,掌門與我等之前也曾檢查過賊人留下的這些東西。”穆揚在一旁說,“并未看出它們的來頭。”

巧了,我也看不出。

默默吐槽一句,我面上不動,心裏卻火速琢磨起來:前頭是誤打誤撞,接下來我卻必須找到些“線索”,才好光明正大下山。

至于“線索”從何而來……嘿,老東西不開口,我還真不知道怎麽和他掰扯呢。

擺出自己最凝重的神色,我問他:“穆叔,你自己用的東西,上頭可是這般?”

穆揚明顯一愣,“我自己?”

“對。”我認真問,“那些兵器、暗器,上面會不會有什麽标志?這趟從外面回來,我用得最順的兩個手下是對兄弟,名字裏分別有‘龍’‘虎’二字。他們便也偏愛龍虎,兵器上都帶着相關紋樣。”

穆揚不說話了,似是陷入沉思。

我達成目的,唇角挑起,信口開河:“這便是‘來頭’!一群人來偷東西,可你們非但什麽都審不出來,還一點線索都找不到,生生就讓人跑了!普天之下,有幾個人、幾股勢力能做到這般?看來,這次盯上咱們太平門的人,來頭不小!”

穆揚目露驚愕,“這!”

我下巴擡起,道:“我不懂江湖大勢,再餘下的,怕還得父親、叔叔們幫忙去想。而今,咱們先拿這話去禀告父親。”

穆揚猶豫:“掌門眼下該在練功。”

哦,正好。我還是鎮定,說:“那就晚些,正好我還有其他事要确認。”

總之,快點離開這臭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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