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③

果然是汪立誠。

他穿一件體恤,一條大褲衩,腳上拖拉雙踏板,進門竟然連鞋都不換。

他帶一股熱氣進屋,大腹便便往桌邊一坐,活像塊大坨囊肉堆下來。

“操,這天兒真能把人熱死。”青色的頭皮上黏着津津汗液,汪立誠抹把臉,随手端起桌邊的白瓷杯喝水。

“哎,那是......”汪雲的話晚了——那是張前剛為她倒的水,第一杯水。她捧手裏寶貝,還沒舍得喝一口。

汪雲連忙看一眼張前,見張前沒什麽不高興的反應,這才略微松下口氣。但是......可惜了,她心裏有點難過。

“這水怎麽是溫的?”汪立誠将杯子磕回桌面,不滿地問,“沒有涼的嗎?”

汪雲臉色很不好看,沉默着去冰箱給汪立誠拿來一瓶冰水。

“你過來幹什麽?”汪雲問。

汪立誠擰開冰水喝:“你今天接兒子,肯定有好飯吃,我也來吃點呗。”

汪立誠斜眼,瞥了眼張前。

對上目光,張前禮貌地對汪立誠點個頭:“舅舅好。”

“嗯。”汪立誠鼻子哼氣。

張前耐不住要皺眉。——他對這個舅舅印象很不好。

張前早就聽說過他,欠一屁股賭債,拖累家人,四十多歲,婚離了,沒孩子,成日游手好閑,不長正行。今天見到面兒,果然過猶不及——汪立誠是典型的沒活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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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汪立誠也不吃虧,他對張前的印象更不好。

汪立誠眼光擱張前臉上曲溜兩回,陰陽怪氣地說:“還行,長得不像張銘。”

汪雲聽他這話,立時拉下臉。她沉着聲說:“你回去吧。”

“你攆我做什麽?”汪立誠不樂意了,“我來看看我外甥怎麽了?”

汪立誠啧啧兩聲,帶着點怪罪地感慨道:“瞧瞧,這便宜孩子。”

“汪立誠!”汪雲狠狠瞪着他,聲音沒有多大,但語氣厲害。

“你嚎什麽?”汪立誠的嗓門兒比汪雲大多了,“怎麽,還不讓說了?你私自領這麽個便宜貨回來,我還沒同意呢!”

“你憑什麽管?”汪雲動了氣,但礙着張前在,她不想發作,反過來,她更擔心張前的心情,眼睛不住往張前身上看,“小前第一天來,你別找事。給我閉嘴,趕緊走。”

張前很快眨了下眼睛。

汪雲和汪立誠對峙這會兒,張前一直在看汪立誠的肚子——汪立誠的狗屁絕對是這油肚皮生出來的,他每說一句,大肚子就顫悠一次。

真醜。看看,傷眼。

“我是你弟,我不管誰管!”汪立誠竟拍桌子站起來,這下肚皮更跌宕了,“怎麽,我說錯了?”

汪立誠:“姐,你怎麽想的?當年咱家欠賬的時候,張銘那混蛋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你算是白給了他!”

“哦,現在他進號子了,讓你替他養兒子?這星宮剛開起來,咱的好日子才過了幾天?領回來這麽個累贅,又要上學又要吃喝的。”

“我讓你閉嘴你聽不見嗎?”汪雲尖着嗓子喊。

“你還好意思說當初欠債的事?要不是你欠了高利貸,我至不至于......”汪雲的聲音小下來,轉頭又看張前一眼,“......抛下小前......是我這個做媽的對不起他。”

張前還坐在原處,一動沒動。

“呸!那是張銘沒本事,養不起你!”汪立誠瞪圓眼珠,“還有張前那個姑,肯定也是看你現在條件好了,趕緊把拖油瓶甩給你!”

“你再說一遍。”

冷不丁地,張前竟突然開口。

他可算動喚了,擡起頭來,盯着汪立誠。

胡說八道沒關系,張前不在乎,但要是拿刀子捅大姑,他忍不了。——大姑日子過得累,丈夫早死,兒子也不在身邊,一個人在鄉下照顧張銘,照顧他。

多少年過去了,張銘進監獄,張前走了,大姑孤零零留在五臺溝。孤零零的。

“哎呦。”汪立誠沒想到張前會插話,吹胡子瞪眼罵:“少教的玩意兒!還有你說話的份兒?”

“你不該說我大姑。”張前站起來,幾步怼去汪立誠眼前。

張前個子挺高的,和汪立誠差不多,可惜少年還沒完全長開,尤其汪立誠又是豬托生,體格子上能裁張前倆。

但張前不怕他。——個沒斷奶的混賬東西,靠自己親姐養着,只會窩裏橫,尥蹶子。

“你這什麽眼神?幾個意思?”汪立誠對着張前噴唾沫。

張前臉一沉,突然伸手,将汪立誠推倒去身後的椅子上!

“哎操!”汪立誠吓了一跳。

“小前!”汪雲趕緊擱後面拉了張前一把,“小前,對不起,我替你舅舅給你道歉。”

張前頓了頓,扭臉看汪雲。汪雲那表情,比哭難看太多。

張前閉了閉眼,終究是輕輕捏了下汪雲的手背。

就這輕輕的一下,汪雲眼淚就下來了。她這一中午,從見了張前就想哭,這回是真哭出來了。

汪立誠本來還想收拾張前,但見汪雲哭得厲害,心裏猶豫,最後終于咬牙、閉嘴。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狠狠踹了下椅子腿:“行,不待見我,我走!”

汪立誠出門,将門板子摔得咣當響。

張前将汪雲的手從自己胳膊上撥下去,從桌面抽兩張紙巾給汪雲,他淡淡笑了笑:“到底還是給你惹哭了。”

汪雲捂着嘴,半個字吭不出口。

她幾夜睡不好,想過很多可能。——張前會怨她,會發脾氣,會對她冷漠,或者過分生疏......

張前重新拿起桌上的白瓷杯,去洗幹淨,再倒來一杯新的溫水,放在汪雲座位前。

然後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拿筷子,繼續吃飯。

汪雲:“對不起......”

“行了。你總覺得對不起,總和我說對不起,那要多累啊,咱娘倆這日子還過嗎?”張前又對汪雲笑笑,“媽,快吃吧,要涼了。”

......那麽多可能,汪雲是如何也沒想過,這個被她抛棄了六年的孩子,竟這樣理解她,關懷她,待她溫柔。

汪雲剛哭過,吃得很慢。張前吃完,從桌邊站起來:“媽,你慢慢吃,吃完放着就好,桌子我收拾。”

“不用,你......”

“我出去轉轉。”張前自然地說,“我熟悉一下周圍環境。”

汪雲輕輕看過張前的臉:“下午還熱呢,你不如等太陽下去了,再......”

“媽。”張前的笑臉沒變,“我想出去轉轉。”

汪雲頓了頓,聲音小些:“那你去吧,早點回來,媽在家等你。”

小區環境很好,尤其綠化做得非常不錯,還有噴泉。

噴泉後頭架起一只展翅的雄鷹雕塑。張前仰脖子看這雄鷹,耳朵聽嘩嘩的噴泉聲,然後用手掌壓了壓眼睛。

他看得出汪雲是個很敏感的性子,更別提她現在一門心思挂在自己身上。

無論如何,汪雲是他媽媽,是辛苦生下他,帶給他生命,愛他的人。

張前想對她好,卻也知道有些東西并非那樣容易。

就像他現在——若是不出來透口氣兒,他心裏那根弦就崩得太緊了。

手機來信息了。

張前拿出手機看,是大姑給他回的短信:“安全到了就好。見到你媽了吧?前進,和你媽慢慢相處,別着急,一切都會好的。大姑放心你。”

張前笑了笑——是啊,慢慢來吧。太燙會受傷,一口吃不完整鍋。生活是小火,慢慢熬,慢慢暖,才有香。

拿出了手機,張前又想起自己的兩塊錢債主,于是他打開通訊錄,将電話打過去。

和郭晗羽分開後,林既明站路邊,烤着太陽吃完了兩包炸雞塊。

吃飽後他沒回家,而是打車去了長绫橋。

長绫橋這地兒雖然不算偏,但不屬于濱城的中心地帶,建築大多老舊,越往橋頭越遠離中心,就越舊。

尤其長绫橋的盡頭,橫出一條非常寬的馬路,這馬路一邊是家荒廢的化工廠,另一邊則有一排喪殡用品店。

林既明就是在這趟喪殡用品店前下車的。迎面是花圈菊蕊,成排成隊,蔫頭耷腦,被陽光壓榨着活氣兒。

林既明繞過去,來到喪殡用品店後頭的一棟老樓。

紅磚樓,風吹雨打很多年,骨質疏松,面相灰撲,不是好住處。

林既明走進第二個門洞。大門關上,白瞎外頭那樣狂放的日光,這走廊沒有窗,暗得像悶夜。

感應燈也是壞的,許久沒人修過。林既明借着手機的光走到走廊盡頭,在最後一扇門前停下,掏鑰匙開門。

林既明家自然是不住這兒。比起這破落戶,不吹不擂,他家太有錢了。用林既明自己的話說,他親爹林遠征——這個人除了錢,什麽也沒有。

眼前的小破屋是林既明有了身份證以後自己租來的,租金來自林既明的零花錢——當爹的只有錢,自然也只會給他錢。

少年時常有,某些秘而不宣的念想,某些守口如瓶的心思。就像少女日記上的密碼鎖,林既明有這間小屋子。

他不想回家會過來,閑着無聊會過來,心情好、不好的時候都會過來。

雖然門外的走廊不陽間,似乎伸手就能薅出只鬼,但門一關,卻別有洞天——

小屋大概四十平米,一廳一衛,沒室。入門是一塊暗紅色的鞋墊,牆邊立着林既明自己組裝的木制鞋架。

視線再往裏放——

左邊一整面牆,是浩大星空。

黑藍色的幕布鋪底,點着亮白、黃燦的星,還有藍紫的雲,靛青的樹影。藍綠的熒光色勾畫出十二星座連線簡圖。這全是林既明自己畫的。

牆角有一個歪歪扭扭,樹狀分支的書架,書架以一種微妙的姿态保持平衡,上面洋灑着插進幾本書。

除去這面牆,其他牆面貼了壁紙,壁紙是溫暖幹淨的乳白色,有輕淺的木紋。

單人床,一張圓桌,木椅子,三樣紮在一腳。

再往右邊看,地上鋪一大張柔軟的姜黃色地毯。地毯上有嫩綠色沙包樣的懶人沙發,還有一盞極富設計感的小臺燈,那燈不高,燈杆子跟藤蔓一樣從地上生長,墜着顆圓咕隆咚的燈球,像果實。

小屋子簡單,好看。

耳朵裏紮進來幾聲雞叫,林既明拉開窗簾往外看。

他窗戶對面那家,也是一層,住着個老爺爺,帶院子。

老爺爺在院裏種了不少花草,甚至還開荒種菜,小蔥、韭菜什麽的,都長過。

最好玩的是,這老爺爺不養貓狗不養鳥,居然養了兩只雞,因為這倆雞崽子太吵,林既明友情贈送了它們兩個诨名。

一只頭上有紅毛,叫“大火烤”,另一只頭上有黃毛,叫“慢火炖”。

倆該被火刑伺候的孽障喔喔不停,林既明淡淡瞅過眼,拉上窗簾,将手機甩去懶人沙發,緊接着一個“大”字砸到床上。

他有點累。想睡一會兒,卻被吵得睡不着。

“煩死了。”林既明翻個身。

好巧不巧,剛扔去懶人沙發的手機突然響了。

林既明啧一聲,不滿地下床,他坐地毯上,拿起手機看,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

肯定是傳銷詐騙。

林既明随手給挂了。

可不過幾秒鐘,這電話居然又打了過來。

林既明再挂斷。這回消停了一陣時間,大概有幾分鐘,林既明微博刷到一半......這號碼第三次......沒打過來,發來一條短信:

“不好意思,你現在忙嗎?可能打擾到你了。你今天上午借了我兩塊錢,我想還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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