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路過

路過

随着倒計時，新年的氛圍愈發濃烈，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歡天喜地。

老屋裏裏外外被祈旸打掃得煥然一新，她貼上門口的春聯，武芳穿戴整齊，出來叫她：“貼好了？走，去拍照相館拍照片。”

祈旸沒多問，趕緊跑進屋裏捯饬了翻。

這兩天和武芳重新相處下來，祈旸發現她是越來越潇灑了。

要做什麽立馬去做，說走就走，說一不二。

當然，分開太久，這也是祈旸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她的衰老。

武芳原本脊背不彎，但站久或者坐久了，腰就疼得彎下去了。明顯瘦了，手腕一圈就能握住，骨頭還膈人。以前走路都拉着祈旸的手，如今換成祈旸挽着她胳膊，走一會兒就要停下休息。呼嚕聲也沒有以前響亮，半夜總是斷斷續續。

慢慢走了近半小時才到街上。南城許多的店面都還是老樣子，這家“笑笑照相館”已經開了數十年，擺在門口展示的照片也有二十年沒換過了。

武芳推開店門，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塑料袋，對年紀看起來四十歲的老板說：“每張照片複印一張，用相框裝上。”

祈旸瞥見裏面有外婆外公的合照，有大姨一家，也有黃俪和林樂樂，還有——

她的周歲照片。

老板挑出來那張照片，十分驚喜：“诶，這張不是我們店的門面嘛！”

武芳握着椅子扶手，慢悠悠坐下去，鼻尖朝祈旸一聳，樂道：“可不就是麽，諾，現在都這麽大了。”

老板順着看向祈旸，拿着照片在旁邊反複對比，“還真是！長大更漂亮了，我爸當年最滿意的就是你這張樂陶陶的周歲照片了，擺在門口得有二十個年頭喽！”

祈旸微笑，看向門口那個笑得讓人心生歡喜的自己。

老板頗為感慨，大手一揮，“感謝你們這多年一直照顧生意，這錢我就不收您的了！”

武芳沒有拒絕，招手讓祈旸到自己身邊，對老板說：“我還要跟我外孫女一塊兒新照一個，這個錢得收。”

老板豪爽道：“成，先給你們拍合照！”

內室裏，老板拿着相機指揮着婆孫倆的姿勢。

“诶對，外孫女摟着外婆，別緊張放松一點，對對，笑得自然點！好好好，保持啊，三二一，茄子！”

老板低頭檢查照片，滿意極了，把相機往前送給她們看：“太好看了，您這烏黑的短發真顯精神，您瞧瞧！”

武芳身體後傾，虛眯着眼看，也滿意地笑了：“好看，行。年輕漂亮，就這張了。”

祈旸看着鏡頭裏的武芳，唇角情不自禁彎起。

今天武芳是好好打扮了一番的，平時不戴的首飾都找出來了，雖然攝影燈清晰地照出了她臉上的皺紋和斑點，可祈旸看着照片，卻恍然有種看到十年前的外婆的感覺。

拍好合照，兩人走出內室，到門口的沙發坐下。

武芳看了眼正忙活的老板，轉頭對祈旸耳語道：“弄好還得一會，你先去小吃街買點吃的回來，我有點餓了。”

有了上次低血糖的先例，祈旸不敢耽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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呇味小吃街，南城區人流量最大的街道，可口美味的小吃五花八門，光是聞着味就讓人流口水。

“我要這個。”兩道聲音同時說。

攤販繼續給雞腿刷着醬料，遞給旁邊的小孩，擡眼撇了眼倆人：“雞腿還剩一個了，你們自己商量下誰要吧。”

祈旸驚詫地看着眼前的人，心說這個瘋男人居然這麽短時間就被放出來了。

她頓時渾身戒備。

默默與他拉開距離。

“你們到底誰要啊，還是都不要？”半天沒人說話，攤販有些不耐煩了。

祈旸轉過身，餘光裏，那人好似呆住了，視線直勾勾的不容忽視，祈旸被看得不自在，蹙起了眉。

下一秒，身旁那人斂了眼神，對攤販說：“給她吧。”

祈旸冷聲：“我不要。”

轉身就走。

街上這麽多人，量他也不敢胡來。

祈旸興致索然地往前逛了逛，買了些武芳愛吃的，不經意扭頭發現那人一直跟在身後。

大白天尾随？

膽可真大。

祈旸不動聲色，走進生意紅火的一家門面，“老板，一碗牛肉砂鍋。”

老板颠鍋沒工夫看她，“得嘞，自己找空坐啊！”

祈旸找張空桌坐下，緩了口氣。

人這麽多，應該不敢跟進來吧。等他走了，就回去找外婆。

緊繃的神經還沒歇一會兒，服務員領着一人到祈旸面前，詢問說：“妹子，讓他跟你拼個桌呗？沒座了。”

祈旸一擡眼，默住了。

還真是，陰魂不散。

祈旸抿唇環視一圈，确實座無虛席，她猶豫了下：“我的那份做了嗎，沒做的話不要了。”

服務員一臉抱歉：“剛下鍋，撤不了了。”

祈旸表情為難，錢已經花了，總不能就這麽浪費了。

沒躲掉還給自己挖了個坑。

服務員看出她不願意，小聲勸她：“你倆對角線坐，不礙事的。照顧下國際友人嘛，這家夥長這麽帥這麽黑，一看就是混血，得發揚咱熱情好客的美德啊。”

祈旸：“？”

沒記錯的話，剛剛他說的是中國話？

祈旸正欲開口，就聽見那人流利地說：“謝謝老板，還是幫我那兩份炒飯打包吧。”

服務員驚了，由衷贊嘆道：“哥們普通話學得不錯啊，還挺有禮貌，佩服佩服。給你多加飯！”

“……”

“……”

對面那人坐下了，祈旸低頭看手機，讓注意力分散，盡量不去想。

但她總能感受到若有若無的視線，來自那位“國際友人”。

好在老板很快把砂鍋端上來，打斷了她的爆發蓄力條。

剛做好的砂鍋冒着濃濃熱氣，根本下不了口。祈旸一邊耐着性子等它晾涼，一邊暗暗警惕着對面人的動作。

店內有些嘈雜，各種聲音摻在一塊，黏糊得讓人讨厭，不過倒能很好地隐藏祈旸的情緒。

相安無事了片刻，那人突然出了聲：“我媽愛吃他家的炒飯，我是順路來買的。”

祈旸知道他是對自己說的，她低頭嗦粉裝沒聽見。

幹淨的嗓音倒是與長相極為不符，聽聲音是個大帥逼，看長相嘛，雖然黑但勉強也能看出來是帥的，但誰能知道他實際上是個渣男疊流氓呢。

半晌沒有回應，他又說：“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住在巷子裏的程——”

“這位先生，”祈旸打斷他，維持着好脾氣道，“我想我應該是不認識你的，也不想認識你。”

說完，她禮貌地微笑了下，然後垂眼專心撿肉吃。

待不下去了，把肉吃完就走。

對面人注視着她，就這樣安靜待了片刻，然後走開了。

祈旸漠不關心，大口嗦起粉。

快吃快吃，粉絲都坨了。

武芳在照相館門口等着，瞧見祈旸遠遠的就開始埋怨：“怎麽去了這麽久？”

祈旸跑過來，抱歉道：“我在那吃了點東西，耽誤了點時間。照片弄好了？”

武芳提起印有“笑笑照相館”标志的布袋，往前走，有點情緒地說：“早好了。”

祈旸跟上去，哄着她：“我買了很多好吃的，不先吃完再走嗎。”

“不吃了，弄得人店裏有味道。回去熱一下再吃吧。”

祈旸想也是，于是攙扶着武芳往回走。

回程經過一個地攤，祈旸挑中了兩個小豬形狀的燈籠，付了錢。

武芳有些嫌棄：“買燈籠也買好看的呀，這燈籠看着比你還傻。”

祈旸倒是很喜歡，拎着笑道：“新年生肖是豬，巷子裏都挂燈籠，咱們也挂，挂一對兒。”

武芳搖搖頭：“随你高興吧。”

祈旸輕晃着她手臂，像小時候那樣撒嬌：“外婆最好啦。”

橘紅色的彩霞披在天邊，路上兩道影子彼此挨着，一起慢慢朝前走。

-

第二日一早，祈旸起來挂燈籠。

這幾天夜裏，武芳總睡得不好，半夜要醒好幾回。起初祈旸沒發覺什麽，以為是因為身旁多了個人睡，不習慣。可昨晚更嚴重，醒來滿頭都是汗，表情極痛苦的模樣。見被她發現了，還會忍着不發出聲音以防又被她察覺。

在祈旸再三的追問下，武芳說了實話：她患上了糖尿病。

外公比外婆大十歲，當年也是因為二型糖尿病走的。這種病不可痊愈，只能時刻注意生活裏的方方面面，不得有半點馬虎。

祈旸自責沒有早點發現，前幾天的飲食都沒能及時注意控制。

她心裏思考這件事，踩着板凳心不在焉地挂燈籠，挂好下來才發現身後不知道何時來了個不速之客。

王博旦悄無聲息地站在祈旸背後，見她被自己吓到，賠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是特意要吓你的。”

你臉上能找到半點不好意思嗎？

收回你龇着的大牙吧，別着涼了。

祈旸無言，拎着板凳就要往家回。

王博旦一把抓住板凳腿，祈旸用力拽還是紋絲不動。

本就心煩，此時火上澆油，她語氣實在好不起來：“你想幹什麽？”

王博旦表情有些勉強，努力樂呵起來：“我不幹什麽，就是想，想……想和你敘敘舊，對！敘敘舊。”

祈旸拒絕：“我跟你沒什麽好敘的，沒有共同話題。”

王博旦一把撈過板凳，随意擦了擦就坐下，沖她眨眨眼：“沒有話題，咱可以創造話題嘛。比如說，你還記得前面老程他家——”

“停，”祈旸擡手打斷，遂了他的意，“既然你想敘，我先找一個。”

“可以可以！”王博旦一臉期待地看着她。

祈旸摸上眉尾的傷疤，淡淡開口：“之前你砸了我，我外公外婆沒問你家要賠償，既然你這麽惦記着我，就算一下吧，你準備賠多少？”

“……”

大牙終于收回去，王博旦緊抿着嘴幹眨眼。

和男人談錢，不說百分百，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他們都會沉默裝傻。

祈旸嗤笑，板凳都不要了，直接關門進去。

午飯祈旸準備了玉米粥和雞蛋，武芳吃完一會便躺下睡覺。

祈旸把保溫杯倒上水，又把武芳之前藏在櫃子裏的藥拿出來放在随手可拿的床頭櫃上。

她把一切都弄妥當，以确保不會出現意外。

這幾日陽光又大又暖，午飯後有不少爺爺奶奶坐在門口曬太陽，隔着門能聽見他們交談的聲音。

祈旸為門口屋檐下買了新燈，開門準備出去換。她一出去就吸引了目光，幾個老人沒認出來，竊竊私語讨論她的身份。

祈旸朝他們笑笑，把中午遺落的板凳擺好位置，踩上去把舊燈泡擰了下來，她把頭發別在耳後，準備下去拿新的上來。

“給。”

一道聲音在耳邊炸開。

祈旸一聽這聲音頓感不妙，低頭一瞅果然糟糕——

渣男和王八蛋，兩大害蟲成功會面了。

這瞬間，祈旸想到兩個成語：蛇鼠一窩，狼狽為奸。

她淡定地從“渣男”手裏接過燈泡，不慌不忙地擰上去，按兵不動。

王博旦，程霁，祈旸。

三人的同時出現讓巷子裏衆人的視線前所未有的團結。

偷摸着的，光明正大的，若有若無的，只要是巷子裏的人，目光都聚在他們身上。

程霁下颌微微擡起，眉目沉着，安靜地看着她。

王博旦沉不住氣，攥住他額前豎起的呆毛，對祈旸興沖沖道：“這咱小時候的孩子王，程霁啊！你不記得了？”

祈旸動作一頓，目光慢慢落在看着她笑的“渣男”身上。

成績？

沉寂？

程……程霁？！

這是什麽反應？王博旦見祈旸面無表情，着急又不解，哪裏知道她心裏已經掀起了萬丈波瀾。

“你不記得了？你快再想想，你小時候還英雄救美過他呢！”

祈旸靜默三秒，表情終于從冷淡轉為臭臉。

顧不上沒擰好的燈泡，她從梯子上下來，輕輕關上門，然後撿起地上的黑燈泡，從兩人中間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