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無衣
無衣
大梁,右相府。
一個老态龍鐘、佝偻彎腰的老頭兒舉起枯柴般的手,輕敲了兩下主家的房門,“公子餓了嗎?”
屋中人一陣悶咳聲,喘息了良久才緩過勁來,清凜病弱的嗓音本該極冷,但對屋外的老者卻抱着一絲無奈與溫和。
“溫爺爺,我不餓。”
話音落,與右相府一牆之隔的臨街傳來打更聲。
“咚——咚,咚,咚,咚!”
鑼梆聲一慢四快,五更天了。
睡眼惺忪的溫尋提着褲子從茅廁出來,路過主院時就看到這一幕——
他年過古稀、癡呆成疾的親爺爺大晚上不睡覺,又攥着個白面饅頭跑來敲公子的門!
溫尋那點夢會美人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一巴掌拍在腦門上,綠油油的苦瓜臉縮縮成一團,小跑着上前,求爺爺告姥姥道:“哎喲,我的老祖宗啊!您怎麽又大半夜給公子送吃的來了?都說了多少遍公子夜裏不餓,您快跟我回屋睡覺去吧,別擾公子清夢!”
老爺子跟供神仙似的雙手捧着饅頭,可憐巴巴地站在屋檐下,蒼老混沌的雙眼微微眯起,掃了一眼府牆外的黑夜,然後一臉“你在跟老子說什麽屁話”的疑惑,遲緩地回了自家孫子一個字。
“哦。”
溫尋:“……”
只見他家老祖宗一扭臉,仿佛完全忘了剛才的話,又轉身敲門問道:“公子餓了嗎?”
屋內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溫爺爺,我不餓。”
溫尋有時覺得自家公子脾氣是真好,這要換做他,有人三更半夜不睡覺,沒完沒了地敲門問他餓了嗎,他非把人錘死不可!
就溫尋感慨愣神的功夫,老爺子低眉瞅了瞅手裏的饅頭,好像又忘了,也好像又想起來了……
于是乎,第三遍重複的對話上演。
溫爺爺:“公子餓了嗎?”
屋中人:“溫爺爺,我不餓。”
溫尋:“……”
說得他都餓了。
身為丞相府的管家,溫尋管着阖府上下幾百口人,平時“官威”甚大,畢竟世人皆知大梁右相權傾朝野,他這個管家當的自然比盛京府尹還威風,往日在府門口一站,甭管你是朝中幾品大官,只要是求見右相大人的,就歹彎腰作揖、低聲下氣地和他說話。
溫尋年紀雖然不大,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但把狗仗人勢、趨炎附勢的管家一角拿捏得極其到位,公子都時常誇他有當戲子的天分。
只是溫管家怼天怼地、敢對着滿朝文武甩臉子,唯獨不敢對自家爺爺說一句重話,就單拿老爺子夜半總來公子門前“發瘋”這件事來說,他抓耳撓腮、好聲好氣地求了半天,也不敢強硬地将老爺子拉走。
孝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溫尋年紀輕輕就能當上丞相府的管家完全靠的是“裙帶關系”,沒錯,他爺爺的“裙帶關系”。
說到底,都是公子縱容的。
“爺爺,不孝孫兒求您了!咱回去睡覺好不好?公子身子骨不好,夜裏要多歇……”
“息”字還說出口,破空聲襲來,月光下淬毒的銀箭頭泛着冷光。
老爺子猛地一甩衣袖,不孝孫兒被掀了一個大屁蹲,滋味酸爽地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嘶,爺爺,你幹嘛?”
傻啦吧唧的抱怨一出口,溫尋就僵住了,不知是該驚訝自己方才站的位置插了一支長箭,還是該驚訝骨瘦嶙峋的老爺子怎麽會有這麽大力氣。
然後,他一扭頭,便看見丞相府的牆頭上立了一排黑衣寒劍的殺手,冷汗瞬間濕了衣裳。
“刺……刺客……快來人,有刺客!有刺客……”
啪的一聲,老爺子一巴掌糊在慫包孫兒的腦瓜頂,嚎啕大叫的溫管家疼得一縮頭,嗓子頓時啞火了。
屋內傳出輪椅滾動的聲音,公子的悶咳聲略重,“別喊,府中侍衛淨是花架子,來了也對付不了他們。”
不過白白送命罷了。
溫尋到嘴邊的“公子那咱們怎麽辦”還沒問出,只見屋檐下老爺子素日裏佝偻的背剎那直了起來,借着落了滿院的清華月光看去,就像一把塵封多年的殘破古劍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又極其吝啬地……出鞘一寸,露出了一丁點往日的寒光血氣。
僅憑這展露出的微末殺意,惹得牆頭上殺手首領眉頭深皺,如臨大敵,沉聲呵道:“殺!”
十餘名殺手持劍氣勢洶洶地飛身而下,湧入院中,直朝主屋殺來。
老爺子原本呆滞渾沌的雙眼此刻暗含精光,微微一眯,足尖輕點,一個眨眼身影已至庭院中央,咔嚓一聲徒手折斷了領頭殺手的長劍,再一揮袖,還未落于地面的半截斷刃已插進另一名殺手的胸膛。
嘎吱——
屋門開了,因為沒點燈,輪椅上的白衣公子隐在陰影中,看不清面容,手握成拳抵在唇上,咳得聲音都不甚清晰,“溫尋,把屋裏那柄長刀搬出來,咳咳……那是溫爺爺的,他用着最順手……咳咳咳咳咳……溫尋,溫管家,溫狗蛋!別發呆,去搬刀。”
溫尋茫然懵傻地癱坐在屋門前,一個“啊”字轉了十八個彎,然後終于反應了過來,“不是!公子,您答應過的,絕不喊我小名的……”
他這個人最值得稱贊就是圓滑知趣、處變不驚,唔不對,對于他家行将就木、鼻子底下出氣都勉強的老爺子徒手斷鋼劍的表現,他還是驚的!
驚歸驚,嘴上埋怨歸埋怨,但溫尋還是蹭地一下從地上爬起來,火急火燎地沖進屋裏去拿貢案上那柄長刀,然後就明白自家公子為什麽用“搬”這個字眼來吩咐他了。
真尼瑪沉!至少百十來斤。
每日遛逗百官、嬉皮笑臉的溫大管家是個十足的小白臉,連搬帶拽才把長刀從屋裏拖出來。
正巧,老爺子被衆殺手合力逼退至屋檐下,反手從廢物孫子手裏撈過重刃,潇灑一揮,唰的一聲刀刃破空聲雄渾犀利,竟有千軍之力。
殺手們齊齊一頓,因為眼前這位形銷骨立的老者氣場驟然變了,長刀入手的剎那,宛如一尊沙場鐵血的黑甲從長眠中蘇醒,周身萦繞着日積月累、削筋斷骨沉澱下來的屠戮殺意,比任何一個江湖殺手身上的殺伐氣都重。
沉甸甸的,是屍山血峰中蹉跎出的老人兒。
“無衣啊!”
老爺子幹癟枯瘦的手摸上刀身,潸然淚下,蒼老的嗓音呢喃着那柄刀的名字。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他手握長刀,再度殺入院落中,一把百斤重刃舞得虎虎生風,殺得一衆黑衣人節節敗退,遍體鱗傷。
“公……公子,我家老頭子舞的這是什麽刀法?”
溫尋看得眼都直了,冒着锃亮的光,想起茶樓酒館中說書先生總提的武林高手。
公子低啞的嗓音透着一股懷念,“哪裏有什麽名字?行伍之人征戰殺場,掄起膀子,橫砍豎劈,一刀一刀磨砺出的殺人刀,沒個文雅的名字,你若非要叫,便叫将軍破陣刀吧。”
溫尋一愣,将最後五個字放在嘴裏細嚼慢咽地搗鼓:“将軍破陣刀。”
一衆青年力壯的殺手圍攻之下敵不過一個糟老頭子,眉宇間皆有些氣急敗壞。
這老者的刀太霸道了!
江湖高手講究武功路數,但疆場厮殺不講究這些,只講究一個字——殺。
殺到敵軍肝膽俱裂,殺到天地日月黯然失色,殺到無人再敢犯我家國!
呼的一聲,刀風咆哮。
領頭的殺手差點被無衣刀攔腰斬斷,堪堪躲過,腰腹上也多了一道皮肉外翻的傷痕,怒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爺子低眉瞧着無衣刀上的血跡,搖了搖頭,木讷的臉上帶着一絲悵然若失,“什麽人都不是,我只是一個看門的老仆。”
溫尋聞言一怔。
這個他知道,他爺爺以前确實是給一位大将軍看府門的老仆,後來那位大将軍死了,老爺子就拖上膝下唯一個不成器的孫子,千裏迢迢從北燕趕到大梁,給那位大将軍的後人看門。
不成器的孫子當上了丞相府的管家,而老爺子還是那個看門的老仆,整日癡愣愣地守在府邸門口,像是在等什麽人回來……
雞鳴報曉,東方露出魚肚白,長夜即将燃盡,微弱的熹光照進沾染血跡的庭院裏,清晨的凄寒帶着濕重的水氣彌漫開來。
殺手們眼瞅着不敵,欲四散逃跑,沙場對陣最忌諱的就是心生怯意、臨陣脫逃,氣勢一破,命還焉在?
最後皆被無衣刀斬于府牆之下。
至此,天光破雲,旭日東升。
“溫爺爺辛苦了,紅淚今日便歸,您夜裏不用總來看我了。”
說話的是公子。
溫尋回頭看了一眼,明明天已經亮了起來,可主屋還是很晦暗,長夜的陰影如跗骨之蛆吞噬掉公子半個身子,看不清面容,只能瞥見雪白的衣袍。
咣當一聲,無衣刀落地,老爺子目光又變得癡呆迷愣,掏了掏藏在懷中的饅頭,捧在掌心裏問道:“公子餓了嗎?”
輕緩的聲音耐心地答道:“溫爺爺,我不餓。”
“唔,”老爺子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皺紋遍布的臉上露出一絲慈愛,“那老仆去看門了,公子餓了叫我。”
“好。”
待老爺子步履蹒跚地走出主院,公子才把溫尋喚到身邊來囑咐:“送溫爺爺回屋歇息,別讓他去府門,騙他說藏在火炕底下的窩頭被人偷了,他就會和你回去……”
溫尋眼角一抽,“是。”
公子:“另外,命侍衛把屍體處理掉,順便将這主院也封了,府中的竹苑既已建好,我便搬去那裏住。”
“是,我這就吩咐人去打掃竹苑。”
勞碌命的溫管家小跑着奔主院外而去,打算先去追自家賊能折騰的老祖宗。
途徑一衆殺手屍體時,他一夜冷汗浸透的衣裳被晨起的涼風一吹,嗅着滿鼻血腥味,頓起一身雞皮疙瘩,哆哆嗦嗦地跑到庭院門口,腳步一滞,回頭望了一眼。
屋檐下,金尊玉貴的公子兀自坐在輪椅上,鵝黃色的天光終于驅散了籠罩在她身上的暗影,讓人能看清她的模樣——
如綢緞的墨發用玉簪挽着,一身雲紋雪袍繡工精湛、皎潔矜貴,卻遠沒有她露出的那雙玉手好看,而那張臉……被花紋繁美的銀質面具遮擋得嚴絲合縫,只露出一雙明暗交疊、似春慵懶又似冬徹寒的眼眸。
“公子今日要出門嗎?”溫尋問道。
“嗯。”
哪怕之前一夜都沒看見公子的臉,但溫尋知道那時的公子沒戴面具,是剛剛才戴上的。
溫尋不喜歡公子戴面具。
因為那是兩個人。
從戴上面具的那一剎,那個會溫聲細語、耐心回答“溫爺爺,我不餓”的公子就消失了,他面前的是狡詐詭谲、陰險卑劣的大梁奸相——戚無良。
溫尋心中有點不是滋味。
于是,前一腳已邁出庭院的溫大管家又急戳戳地跑了回來,忙鑽進公子屋裏,轉眼拿了件披風出來,給輪椅上的人搭在肩上。
“剛開春,天猶寒,公子莫忘添衣。”溫尋一臉嚴肅地囑咐道。
約莫是覺得好笑,蘇恨離挑眉瞧着他,前一刻還一副狗腿管家模樣、對滿院橫屍怕得要死的溫尋,下一刻又眉頭不皺一下、一臉“卧槽天這麽冷你居然又穿單袍出來浪”的表情跑了回來,只為了像個兄長關心弟弟一樣給她添衣。
白衣笑眯起眼睛,伸出冰涼的手指輕挑了一下溫尋的下巴,“狗蛋啊!你這般賢惠體貼,不妨自薦枕席,連本公子暖床的活兒一起包了,你家公子可是夜夜孤枕難眠呢……”
她這人戴上那破面具後,便無師自通地多了股悶騷氣。
“呸,少和我耍流氓。”
啪的一聲,專心致志給公子系披風帶子的溫管家一巴掌打掉了某人那只“鹹豬手”,拿出大管家的“威儀”,數落道:“有那嘴皮子,回頭給我帶個弟媳婦回來瞧瞧,讓我家老祖宗也樂呵樂呵。”
公子搖了搖頭,“美人難求啊。”
溫尋:“您老人家眼光再高點,就等着斷子絕孫吧!”
溫尋送了她個白眼,然後又從屋中拿出一個暖爐,塞進她那雙仿佛一生都熱不來的玉手中。
白衣低眉瞧着掌中暖爐,不正經耍不下去了,無奈道:“真沒一點想問的。”
溫尋硬邦邦道:“沒有。”
公子:“想知道我今天為什麽出門嗎?”
溫尋:“不想。”
公子:“剛才不是還挺關心本公子的嗎?”
溫尋:“死了就埋。”
公子:“……”
小脾氣一上來還挺會嗆公子的。
自古有道難得糊塗,溫尋便是這樣一個人,哪怕對公子、對爺爺有滿肚子疑問,可他把兩人當親人,你不說,我便不會問,讓做什麽便做什麽。
蘇恨離淺笑搖了搖頭,孤清的墨眸遙望向盛京城門的方向,還是把自己今日出門的緣由告訴了這位大管家。
“他回來了。”
這一句說得無悲無喜。
可溫尋聞言,眼皮猛地一跳,心生一股不祥的預感。
他能看到公子的眸色化成了一片比夜還濃郁的黑寂,以及那幽邃深處無邊無際的殺意,好似這人入朝為相、攪弄風雲無數、鬧得大梁上下雞飛狗跳,就僅是為了——
等一個人,入一場驚世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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