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還朝
還朝
盛京主街,千秋道上。
鐘鼓滿城轟鳴,百姓夾道相迎,文武百官華服正裝分列于城門兩側,赫赫鐵甲的禦林軍威嚴開路,這般陣仗就只是為了恭迎一個人。
天下儒生之師,大梁百官之首,當朝左相——孟鶴雲。
咚——
城樓上的青銅古鐘被敲響,震鳴四方,代表着左相的轎攆距盛京城已不足一裏。
恭候的百官四下瞥了一眼,按奈不住地開始竊竊私語。
“怎麽回事?都這個時辰了,右相怎麽還沒來?陛下昨日早朝可是特意囑咐了右相要來相迎的。”
“哼,豎子小兒架子倒是大!”
“獻泉兄莫氣,左相大人還朝,哪裏還有那奸佞小人蹦跶的餘地?咦,我瞧着,錢尚書也沒到……”
“什麽錢尚書?不過蛇鼠一窩的臭蟲罷了。”
咚——咚——咚——
禮鳴八震,百官俯首。
一頂鶴轎這才在禦林軍護持下千呼萬喚地始出來,由八人齊擡,慢悠悠地停在城門口。
那頂轎子外觀算不上華貴,甚至有些簡陋,唯獨簾面上繡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展翅仙鶴,彰顯着轎中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德行。
城門口推搡擁擠、争相翹首以觀的百姓中不乏進京趕考的學子,有手持書卷的儒生僅看了一眼簾上飛鶴,便不禁淚下。
那是世間讀書人的信仰!
百官躬身行禮,齊齊拜道:“恭迎左相還朝。”
就在此時,人群中突發躁動,一名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的老農夫高舉一方破布沖出,布帛上用鮮血寫着一個大大的“冤”字。
“千古奇冤,六月飛雪!”
伴随着一聲蒼老的嘶吼,老農夫拼死掙脫禦林軍的阻攔,一個跟頭摔在了空蕩的街道中央,老淚縱橫地高呼道:“我等有冤屈,欲禀左相,望左相大人為我等窮苦百姓做主啊!”
吶喊間,一群髒衣土臉、男女老少皆有的亂民緊随老農夫身後,沖開人群與官兵湧上街道,涕泗橫流地跪在鶴轎前,宛如見了活菩薩似的磕頭,凄慘地央求着:“求左相大人為草民們做主!求左相大人為草民們做主!”
跪在老農夫身旁的青年估摸是他兒子,接過老父親手裏的“冤”字,中氣十足又義憤填膺的聲音傳遍了整條千秋街。
“草民等帶了千人血書而來,拼死狀告右相戚無良,貪濫無厭,草菅人命,強占我藍煙村數千良田,驅趕我等村民背井離鄉,迫使藍煙村上下幾千口人無家可歸、無地可種、無糧可吃啊!”
藍煙村是位于盛京城郊的一個偏遠村鎮,因良田沃土、糧産頗豐而小有名氣,京城供糧便有一部分來自藍煙村。
青年一番慷慨陳詞完,老農夫便顫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一紙血書,雙手高高托舉起,悲嗆道:“求左相大人一觀血書!”
旁觀的百姓亂哄哄的,小聲議論着。
“又是右相,這個貪官慣會欺壓百姓!”
“欺壓百姓?那都算輕的。我聽說前些日子,城西客棧的郝掌櫃到盛京府擊鼓鳴冤,狀告戚無良強搶民女,擄走了他的夫人和女兒,辱人清白後又痛下殺手,将人抛屍亂葬崗,結果盛京府尹拒不受理此事,把郝掌櫃亂棍打了出來。”
“官官相護!這還有沒有天理?!”
“這戚無良竟如此兇殘暴虐,母女二人皆不放過!”
“你說的這算什麽?一個月前,剛正不阿的涼州巡撫親自上京揭發戚無良貪贓枉法、徇私舞弊,誰知朝堂上右相巧舌如簧,硬生生颠倒黑白,反手栽贓巡撫大人,你猜最後怎麽着……哎,涼州巡撫被聖上問罪,收押入獄,秋後問斬!”
三言兩語下來,在場百姓的悲憤情緒猶如一股火苗,在“加柴煽風”之下頓時燃到了頂峰。
這時,鶴轎中傳出一陣威嚴端方的聲音,“将血書呈上來。”
立即有侍衛上前,接過血書,恭敬地遞入轎簾之中。
城門下的百官神色各異,有幸災樂禍的,有作壁上觀的,但面無表情、難辨喜怒的占大多數,都是一群在官場沉浮多年的老滑頭了,臉上那層肉說是銅牆鐵皮都不為過,哪裏容易顯露一二。
片刻後,鶴轎中傳出一聲怒斥,“膽大包天!”
一名中年長者手持血書,闊步走出了轎攆。
左相孟鶴雲雖已年近五十,兩鬓微白,但五官端正英挺,劍眉墨目,可見年輕時也是位儀表堂堂的俊傑公子,如今人到中年更添了幾分閱歷雕琢後的穩重莊嚴。
他一身峨冠博帶,負手而立間一派浩然正氣,頗有古賢遺風,凜然道:“悠悠皇城,天子腳下,竟有官員迫害我大梁子民至此,其心可惡,其罪當誅!”
“哦,左相這是在說本官嗎?”
一陣曼妙樂聲驟然在千秋街上奏起,還夾雜着一道清凜如泉的嗓音。
圍堵得水洩不通的人群紛紛讓出一條路,只見不遠處一頂尊貴華麗、笨重偌大的轎攆由三十二人合擡,平穩緩慢地行來……
轎攆以一百零八顆碧血寶石鑲嵌于頂,用整塊的藍田暖玉打磨成轎臺,轎身四面挂着半透明的紅紗,又用金絲銀線在紗面上錦繡着百獸繁花圖,極盡奢華精美。
輕風一吹,掀開紅紗一角,依稀可見轎中有數名捧着果盤侍候的俏麗丫鬟,以及在暖玉上赤足起舞的絕代佳人……
街道兩側的百姓都看呆了。
而文武百官驚呆的是,轎攆前負責開路的樂師舞者,樂師十六人,分列轎攆兩側,手持胡琴、琵琶、笛子等各色樂器,舞者六十四人,穿緋紅錦袍戴儒冠,分站八行八列,右手執羽,左手執籥,于轎前邊走邊舞。
——八佾舞!
這是天子才有資格享用的宗廟宮庭雅樂之舞。
禮部尚書謝獻泉氣得太陽穴直突突,當場跳出來暴呵:“戚無良,你大膽,竟敢用八佾之舞,天子之舞!”
若說用禁軍開道、百官相迎的規模恭候左相還朝,算得上聲勢浩大,那用戚無良用八佾舞開道、三十二人擡轎,簡直是是……是大逆不道!
與此同時,紅紗轎簾被侍女芙蕖般的素手掀開,露出轎內慵懶側卧于狐裘上的一襲白衣,沒骨頭似的倚在一名舞姬的懷裏,七八個比花還嬌豔的丫鬟圍着白衣捏肩捶腿、投果奉酒。
謝尚書看得眼睛都紅了,不知是氣的,還是羨慕的,捶胸頓足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身為朝堂宰輔,不僅僭越禮法,藐視皇威,竟還當衆淫/亂至此!”
“啧。”
銀質面具下那雙顧盼多情的美人眸不舍地從舞姬身上移開,輕挑地看向那暴跳如雷的朝中二品大員,似是覺得此人過于聒噪,嫌棄道:“謝尚書昨夜不是歇在煙雨樓嗎?這颠鸾倒鳳一晚,怎麽肝火還這般大?”
官員嫖/妓可是重罪!
謝獻泉臉色驟變,“你……你休要信口雌黃毀本官清譽,污蔑朝廷命官可是大罪!”
“哦,你說污蔑就污蔑吧,我等着禮部尚書治本官的罪。”
謝獻泉:“……”
他要有那本事,何苦在這兒暴跳如雷?
白衣卿相沒說兩句正經話,便開始搔首弄姿,翻身拱臀道:“嘶,不行了,美人兒,給本相撓撓屁股,癢……”
舞姬羞紅了臉,用手輕錘了一下白衣的肩膀,嗔怪道:“丞相大人你可真壞~”
壞到骨子裏的丞相大人:“……”
她為了裝逼,一手抱美人,一手持美酒,是真的騰不開手。
“不是,我真的癢!心肝,寶貝兒……”
“讨厭~”
“……”
末了,衆目睽睽之下,右相大人只得無語又不太文雅地親自動手,給自己撓了撓尊臀。
群臣:“……”
百姓:“……”
此人好生不要臉!
“蒼天無眼,奸臣當道,禮崩樂壞!禮崩樂壞啊!”
有年歲大的老儒官手指發顫地指着轎攆前的八佾舞,怒火攻心之下喘氣都不太利索,哀怒交加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子當誅!”
說完,眼一翻就暈厥了過去。
“李閣老,李閣老!不好,李閣老舊疾複發了,快宣太醫!”
城門口瞬間就亂了起來,朝臣們七手八腳地去扶李閣老,有人在咆哮喊太醫,有人在咆哮喚禦林軍,唔,也有人在咆哮罵戚無良。
“戚無良,僭越天子之制,氣暈當朝閣老,你罪該萬死!”
“禦林軍何在?還不快拿下這亂臣賊子!”
那禦林軍首領臉上花花綠綠,盡是為難,心說:這幫吃幹飯的文臣就會瞎嚷嚷,沒有聖旨,誰敢劍指當朝右相,不要命了嗎?
一片嘈雜中,轎攆上白衣卿相伸了個懶腰,渾不在意地坐直了身子。
貌美舞姬貼心地給她捏了捏肩,好奇問道:“公子,剛才那糟老頭子在亂吼什麽?什麽八什麽庭?”
右相懶洋洋地讓侍女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笑眯眯道:“那是先賢之言。李閣老不過是在借先賢之言罵我,說身為人臣擅用天子八佾舞,我戚無良連這種僭越的事情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做不出來呢?”
舞姬以袖掩唇,嬌滴滴地笑了。
“原來讀書人罵人竟這般有趣,非要引經據典不可……來,公子,再吃個櫻桃……”
這舞姬是煙雨樓的花魁,名喚沈相疑。
與尋常身陷囹圄的青樓舞姬不同,這位妙人可是個慣會吃俊俏公子豆腐的“色中餓鬼”,嘴上說着喂公子吃櫻桃,指尖卻有意無意蹭過右相大人比胭脂還醉人的紅唇,妩媚勾人的目光流連輾轉在白衣全身,最後癡迷地停留在右相大人臉上,心道:單這面具下露出的一雙眼睛和一個下巴,就勝過世上多少美人。可惜是個髒心爛肺的壞胚子,只給看不給睡,呸!
“肅靜。”
左相孟鶴雲一聲呵斥,城門這鍋亂炖終于安靜了幾分,“先将李閣老送去太醫院救治,至于這位……陛下新封的右相大人……”
他儒目之中驟生一股鷹戾,擡頭望向華轎中年輕到令人妒恨的卿相公子。
白衣墨眸幽漆,嘴邊笑意卻盛燦,朗聲高語:“初次見面,左相客氣了,何必喚我大人?你我同朝為官,分屬左右,乃是平級。本相姓戚,名別,字無良。若左相不嫌棄,喚我一聲無良便可。左相賢名我也是如雷貫耳,無良入朝之前,便早已對您心生仰慕,甚是拜服——大梁脊柱,國之柱石。孟鶴雲,字德彰,真是千古難聞的好名字。”
“好名字”三字念得極重,笑語之間好似暗含嘲諷,可仔細一聽又好像是真心誇贊。
白衣大袖一揮,端得一派風流豪爽之姿,“當然,無良也不嫌棄左相,便喚您一聲德彰。”
縱然涵養極佳如孟鶴雲表情也有一絲開裂。
堵在城門口的滿朝文武則被右相的恬不知恥驚呆了!
“放肆!”
禮部尚書謝獻泉又狗急地站了出來,如市井潑婦般怒道:“左相在朝中什麽地位,在天下讀書人心中是什麽地位,聖上才尊稱他一聲表字。你一個黃口孺子居然敢直呼左相的表字?!”
“哦,起名字不就是給人叫的嗎?倒是謝尚書……”
白衣一手支着下巴,寒眸漫不經心地掃了謝獻泉一眼,惹得後者背脊一涼。
“您今日格外精神啊,往日見了本相,總像過街老鼠、落水之狗般撒腿就跑,如今卻格外不同……氣也不虛了,腿也不軟了,連膽子都肥了。謝大人,你知道你看起來像什麽嗎?像一只癞皮狗日夜憂怖,終于盼回了主人,然後站在主人身沖着本相嗷嗷就叫,有一個詞用來形容今日的謝大人最為貼切,叫那什麽來着……啧,到嘴邊就給忘了……士臣兄,你怎麽看?”
右相大人随手掀起轎攆左側的紅紗,饒有興致地看向龜縮在轎旁邊的男子。
那人一身粗布破衣、滿身布丁,雙手籠在袖中,微微駝着背,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的模樣,生了一張窮酸書生臉,可一張嘴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透着一股“普天之下皆是窮逼”的錢籠銅臭之氣,極其傲慢輕蔑地吐出六字——
“窮逼,狗仗人勢。”
此人正是戶部尚書錢良,掌管國庫,乃整個大梁最有錢的人!
滿朝文武當場瘋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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