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等到

等到

“等等!”

攝政王的聲音染了一絲顫抖與不确定,很淺,淺到一閃而過……當俯首的群臣與百姓擡頭望去,瞥見那冰冷的王師戰車,心中不禁想八成是聽錯了。

虎駕再停,這一次最尊貴顯赫的親王從馬車中走了下來!

謝恒沒有穿甲胄,一身月魄灰的長袍素淨俊逸,像個盛京城中再尋常不過的世家公子,可沒人能忽視這人骨血裏彌散開的陰暗與腐朽之氣——像那修羅滅世圖中最血腥兇殘的惡鬼頭子。

“小……小皇叔,還有什麽事嗎?”

易王瞧着緩步走來、一臉風雨的謝恒,又慫又慌,心跳如鼓。

他打小就怕這位不過比他虛長一兩歲的皇叔,尤其是謝恒沉下臉時。

回首昔年,他還在走狗逗貓的時候,小皇叔已經熟讀四書五經、參政議政,他還在遛馬游街的時候,小皇叔已經十年磨一劍、策馬疆場。

蜉蝣之才如何與日月争光?

司徒衍是個胸無大志的皇子,他佩服謝恒這樣的天縱之才,也害怕謝恒這樣“外窺不見心,內窺無一物”的人。

舉凡大才,不是濟世救民,就是禍亂家國。

沒有人參得透謝恒這座地獄深淵,就連空禪院的已癡方丈見了他,都只是搖頭道一句“其人無所見”。

——謝恒站在那裏,卻也沒有站在那裏。

但如今,易王擦着額角的汗,十分悲催地确定……謝恒就站在他面前。

不過,攝政王威壓迫人的目光卻是落在易王身側那匍匐跪地的白衣身上。

“你是?”

那聲音太涼了,初春的天差點結了一層冰。

方才右相雖然與易王并排而跪,但位置很巧妙,謝恒掀開車簾後,視線只能看到易王,看不到戚無良。

人群中,紅淚的手再次按在腰間的軟劍上,微微皺眉。

這一句“你是”把滿朝文武都問懵了,衆人不禁揚眉吐氣地心想:瞧瞧,右相上蹿下跳半天,在攝政王面前連個跳梁小醜都算不上,竟是一坨視不見、聽不聞的空氣。

“攝政王殿下是問我?”

白衣卿相激動地擡起頭,隔着銀面具都能感受到臉上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小臣戚無良,在朝中官職卑微、柔弱可憐,日夜受同僚排擠壓榨,早聞殿下高風亮節、公正無私,待人最是寬厚仁慈,特備薄禮向殿下投誠,求殿下庇護小臣啊!”

百官:“……”

滿腔驚怒化為兩字——卧槽!

右相那奴顏婢膝的模樣,恨不得捧着攝政王的腳跪舔,一邊又把破爛包袱扯到身邊,一邊賤笑道:“那個,殿下您要不看看,小臣為您準備了東海鲛珠、翡翠琉璃扇、穹川烏藥石、千年珊瑚蕊、織金陀羅尼經被……”

謝恒垂眸看着戚無良,深深看着,似乎像将這人剖開皮囊、挖出筋骨,然後一寸寸看清,但終究……什麽都看不出。

除了方才馬車上的驚鴻一瞥,眼前這個人縱然以面具遮臉,卻和他記憶裏的那人一絲也不像。

謝恒分不清自己是失望多一些,還是憎恨多一些,最終緩緩移開目光,看向旁邊被人攙扶住、捧心喘氣的孟鶴雲,淡淡發問:“左相何以捶胸頓足?”

孟鶴雲老臉都憋紅了,“殿下,此人之無恥,世所罕見。你莫要被她蒙蔽!”

謝恒面無波瀾,只是又看向抱着破爛包袱的人,平靜中帶着探究,“右相,戚無良。”

“小臣在!”

“聽聞你在骊山救駕時被燒傷了臉,連右腿也是那時落下的殘疾。”

“啊是是是,小臣自幼便以攝政王殿下為畢生追尋的明燈,當日小臣見有賊子作惡,便想效仿您……”

“面具摘下來看看,”謝恒冷聲地打斷了她的廢話。

“呃,這個……殿下,不是小臣不願意,實在是小臣燒傷的這張臉略顯可怖,恐驚了您的駕。陛下就是被臣的面容吓到後,才禦賜了銀面具掩面。不過,殿下有意一看,小臣萬不敢推辭,不妨這樣,您讓小臣帶着薄禮去您府邸拜訪,咱們可以先推杯換盞、促膝長談,然後再……殿下,殿下,您別走啊!小臣是真心的……”

謝恒像是嫌她聒噪纏人,快步上了馬車。

王駕再起,馬不停蹄地駛離了城門。

花錦城驅馬與王駕并排而行,朝車窗瞥了一眼,看笑話道:“無聲,怎麽了?被那無良小人膈應到了?”

他算與謝恒一起長大,對這人的狗脾氣最是了解,此刻馬車中人瞧着一切如常、冷靜自持,但他能感受謝恒的心亂了。

“沒有,覺得她像一個人罷了。”

“誰?”

“蘇恨離。”

“籲”的一聲,花錦城于戰馬背上猛地勒住了缰繩,神色凝重道:“你不是親眼看着她死的嗎?”

“是啊,所以只是第一眼看過去像,連個粗劣的贗品都不是。”

謝恒說得無悲無喜,又好似在期盼着什麽。

兩人的對話戛然而止,轉眼馬車中傳出一陣變調難聽的竹笛聲。

花錦城擰眉。

他知道,謝恒又把那根開裂的竹笛拿出來吹了。

……

攝政王的車架走遠後,群臣和百姓終于站起了身。

城門一場“大戲”幾經波折,處處反轉,這會兒終于有了謝幕的意思。

不管是官是民,此刻都有點心力交瘁,額頭的虛汗、後頸的冷汗被這初春的風一吹,又冷又累。

尤其是搶到夜明珠的百姓和叫花子們,攝政王一走,這群人蹿得比兔子還快,眨眼就沒了影,便是孟鶴雲想命令禦林軍将夜明珠都搶回來,可戚無良杵在那裏,不敢開罪左右二相的楊豐年就操持起了老本行——和稀泥。

禦林軍統領楊豐年從軍前,在家鄉就是個和稀泥的瓦匠,他能戍衛宮牆幾十年,沒被任何朝堂漩渦卷走小命,且烏紗帽穩如泰山,靠的就是祖傳手藝“和稀泥”。

“公子,我扶您起來。”

紅淚推着輪椅上前,臉還是那張冷臉,但眼裏全是擔憂,小心地攙扶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戚無良。

被攝政王吓得三魂七魄還在半空溜達的易王也回過神來,趕緊給自己的好兄弟搭了把手,将人攙上輪椅,“兄弟,咱們這算搭上小皇叔的大船了吧?”

戚無良拍了拍衣袍上的土,“做什麽千秋美夢呢?攝政王哪裏是這麽好收買的人?這才第一步,再接再厲。”

易王的俊臉上寫滿了失望,洩氣道:“啊?”

白衣卿相一扭頭,便看見施展祖傳手藝的楊豐年把興師問罪的左相連哄帶騙忽悠走了,“啊什麽啊?走吧,咱過去謝謝楊統領。”

易王:“謝他什麽?”

戚無良:“啧,把你那朝天出氣的鼻孔給我低下來,讓腦子裏進的水流出來點!楊豐年歷經四朝,先後為大梁四位皇帝送葬皇陵,在位時間比宮中大監都長。宮中刷禦廁的小太監都會唱一句:流水的皇帝,鐵打的豐年。你敢小看他?”

易王:“可我還是不明白,他幹了什麽?憑什麽要本王親自去謝?”

戚無良冷笑一聲,“他幹了什麽?沒有他和稀泥,我和孟鶴雲這場城門擂臺能打得起來?沒有他和稀泥,孟鶴雲那德高鶴轎現在能只剩一點木頭渣?他就算暗地裏坑你一把,你也歹給我去謝他,個白癡!”

按理說,司徒衍是寵妃之子,陛下最疼愛的兒子,被一個給皇家當奴才臣子的人罵該勃然大怒、誅爾九族才對,但尊貴的易王殿下只是撇了撇嘴,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親自給戚無良推着輪椅,不情不願地朝楊豐年走去。

兵部尚書吳鈎銳眼如鋒地瞧着兩人“兄友弟恭”的做派,對身側的“老神仙”喬公沉臉怒眉道:“所以看今日所為,右相是明确地要站易王一黨了……”

他這話說得沒有任何褒貶,之所以沉臉怒眉是因為他天生就是這副長相。

兵部尚書吳鈎,字登臨,滿朝皆知這人從年輕時脾氣就差,發起怒來劈石斷斧、不見血不收場,積年累月皺出的眉間橫溝能淹死個把小孩兒,不過他輕易不發火,就是一張厭世羅剎臉唬人,再加上作為溫月侯花錦城的親舅舅、一手調/教出大梁第一殺将的人,也沒人敢惹他生氣。

是活得有多不耐煩才會去招惹吳尚書?

“嘿,登臨兄,今個臉依舊這麽臭啊!”

戚無良在去“幽會”楊豐年的路上,隔着七/八個官員還沖兵部尚書一邊招手,一邊犯了個賤。

吳鈎:“……”

唔,右相除外。

“嘿,喬公,回頭來易王府聽曲,我讓我家這個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兄弟親自給你泡茶。”

右相邊吆喝,邊讓易王給喬公作揖行了拜見長輩的禮。

刑部尚書喬公眯起慈祥的老眼,笑而不語,拱手朝易王回了個臣子禮。

“哎喲,殿下,這位周大學士你可要好好拜見一下……來人,把易王給周大學士準備的厚禮呈上來……”

百官看着右相拖着易王,一副遛狗,呸,遛熊孩子給各府長輩拜年的模樣,就氣得心肝脾肺腎哪兒哪兒都疼。

——大梁最纨绔的王爺和大梁第一奸臣厮混到了一起。

禍國殃民不是夢啊!

楊豐年是百官之中最後一個走的,沒辦法,小心謹慎一輩子的禦林軍統領不敢受易王的禮,易王給他作揖行禮的時候,他蔔楞蓋一彎,當場就給易王跪了下來,緊接着便被紅淚一手拎了起來——

八尺中年大漢在紅淚手裏像個小雞仔似的。

楊豐年老淚縱橫,又驚又吓,心道:右相從哪兒淘來的侍女?明明長得俏麗可人,一出手卻随了主子,齁不是東西的!

最後,在右相“不收禮,老子明天把你扒光挂城門口”的眼神下,楊豐年哆哆嗦嗦地從易王手裏接過了禮,然後在右相“我心甚慰”的表情下麻利地跑了。

腦子裏的水還晃悠的易王鄙夷地評價了兩字:“真慫。”

大抵是人都散了,看表演的人沒了,右相臉上的那張賤氣難擋的銀面具忽爾冷了下來,不鹹不淡道:“殿下,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真慫,還有一種是真狠。你說他是有多狠才能挖出心肺、剔去傲骨,說跪就跪呢?”

“聽起來後者才像是成大事的真英雄,”易王一手摸着下巴做沉思狀,然後突然激動了起來,“那無良,你說咱兩是哪種人啊?”

右相送了他一個白眼外加兩字:“狗熊。”

易王:“……”

戚無良估摸實在不想再和這個智障待着了,揮手示意紅淚趕緊離易王遠點,偏偏這時一個“窮酸書生”像鬼魂一樣飄了過來,幽幽地看着她。

右相挑眉,“咋了?唔,我想起來了,紅淚,把那乞丐包袱還給錢大人,一件寶物都沒‘兜售’出去……唉,士臣兄,我就說你太小氣摳門了,準備點更好的,說不定我就能拿下攝政王了。”

錢士臣接過紅淚遞來的破爛包袱,長舒了一口氣,窮酸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意,但依舊不忘給右相潑冷水,“你就算把整個大梁捧到攝政王跟前,他也看都不會看一眼。”

白衣不以為意,“珠寶不行,就換美人上,我就不信他啥都不愛。我跟你講,我已經在煙雨樓物色了幾個……”

錢士臣愣了愣,像是壓根沒聽進去白衣的唠叨,喃喃道:“謝恒好像是有所愛……另外,右相種過地嗎?”

右相兩眼一懵,“啥?我們不是在說美人嗎?”

怎麽扯到種地了?

錢士臣突然負手而立、目光如炬,身上的窮酸氣盡退,像個揮斥方遒、憂國憂民的國士,感慨道:“方才聽右相侃侃而談‘面朝黃土背朝天’、‘一畝良田一寸繭’,似是……”

心有乾坤,胸有丘壑,不像一個奸相佞臣。

白衣呵呵樂了,“你說這個啊!種過種過,我幼年頑劣,被娘親種到地裏過。”

錢士臣:“……”

都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他為什麽要浪費金錢和這個憨逼在城門廢話?

突感“時”不我待的戶部尚書心如刀絞,瞥看戚無良的目光仿佛她是一坨污了銀錢的屎,轉身就跑了。

“個粑粑,你跑什麽?”右相無辜喊道。

紅淚環視了一圈,冷冷說:“易王也跑了,大概也是被您氣走的。”

戚無良:“啧,一群心靈脆弱的俗人。”

不遠處,溫尋駕着丞相府奢華無比的寶馬雕車趕來,“籲”的一聲停在白衣的輪椅前。

溫大管家急忙下車,臭着臉把手中的披風給輪椅上嘴唇凍得發白的人裹上,嘴邊罵罵咧咧的說着,“浪浪浪!天天就知道浪裏個浪,出門前我就給你系上了披風,什麽時候扔下的?你咋不上天呢?再這樣我就告訴爺爺……”

白衣公子像貓兒一樣乖巧地笑了笑,然後用“冰凍貓爪”一把握住溫尋的手腕,給人凍出一身雞皮疙瘩來。

溫尋“嘶”一聲,便見白衣公子像個三歲孩童拽着他的衣袖,半撒嬌半調侃道:“狗蛋啊,你看公子這求人的态度可還行?”

溫尋趕緊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巧的暖手爐,塞進白衣手中,笑罵道:“個缺德東西,我不告訴爺爺就是,回家了。”

溫尋負責推輪椅,紅淚便去駕馬車。

馬車是經過改良的,門朝後開,能拆卸下來當平梯用,方便把輪椅推上馬車。

溫尋小心翼翼推着輪椅,臨上馬車才嘆了口氣問道:“公子,等到你要等的人了嗎?”

蘇恨離回望了一眼,長街之上還有一串戰車的車轍印,她褪去了大梁右相那副玩世不恭、嬉笑無恥的皮囊,眼中是寒霜千裏、了無生機……

“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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