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31章

那眼睛真的太幹淨了, 像很遠很遠的荒無人煙的草原上,沒有半分污染的,靜谧的星空。

這樣的人, 說什麽能不信呢。

許黎明對着那樣的星空出了神,過了許久才輕聲開口。

“好了,我知道。”

方阿姨的手藝真的不錯,許黎明這樣挑食的人, 也滿滿吃了一大盤,直到感覺到撐了, 這才放下筷子。

她本想幫忙收拾一下碗筷,奈何方阿姨手腳太麻利, 人剛站起來, 桌上的狼藉便一掃而空了。

許黎明最後滿懷歉意地被方阿姨送出了宿舍,她和方阿姨告別後, 默默決定下次來一定要帶些禮物。

時間還沒入夏,但因為白日裏陽光普照的關系,即使天色濃黑,空氣裏都彌漫着一絲絲的熱氣。

許黎明将襯衫脫下來拿在手上, 只剩下裏面的背心,背心的肩帶只有一根繩,于是骨肉均勻的肩膀暴露在風中, 肩頭圓潤, 被窗子洩出的燈火染了層薄光。

“你不熱麽?”她問依舊穿着長袖的陸白天,對方搖頭。

除了少數的幾次,她幾乎沒見過陸白天穿露出手臂的衣服, 更別提背心吊帶了,一天到晚都裹得嚴嚴實實的, 仿佛厚重的布料才能夠給她帶來安全感。

或許正因為如此,陸白天的皮膚才那麽白嗎?

“快十點了,你今晚應該不住宿舍了吧?”許黎明問。

陸白天點了點頭,她走在許黎明右手邊的後一步,聲音輕軟:“我今天,要回家。”

她家好像挺遠的,許黎明記得,她擡手看了眼手表:“那你打算,坐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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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白天窘迫地嗯了一聲,回答:“我家太遠了……”

打車回去會很貴。

“你先回去吧,我去地鐵站了。”走出校門後,陸白天低頭拐了個彎兒。

又被許黎明長臂一伸拎了回來。

“去什麽地鐵站啊,你家住城北那麽遠,地鐵回去怎麽也得一個多小時。”許黎明打開手機地圖,長睫一翹,“啧,你看,都快兩個小時了。”

“我正好要打車,順路送你回去。”許黎明說着開始叫車,一旁的陸白天則伸手擋住她手機,連連拒絕。

“不不不……”

許黎明家就在學校附近,怎麽順路能順出去幾十公裏啊?

陸白天的臉漲得通紅。

然而争執間,許黎明已經将車叫好了,她靈巧地收回手機,笑着把手一攤:“喏,司機都到了。”

她笑起來嘴角尖尖的,牙齒也尖尖的,竟有一絲狡黠。

陸白天忙眨眼将那笑容從腦海抹去,垂眸握緊書包帶子。

這樣的她一點都不高冷,真好看啊,許黎明。

許黎明叫的是最貴的專車,車裏面香香的,有股淡淡的檸檬味,陸白天坐在寬敞的座位上,扭頭看着窗外城市的夜色。

高樓繁華,車流交錯,和她平日裏看到的城市天差地別。

這是許黎明的世界。

車子平穩地開了很久很久,終于拐進了城市邊緣嘈雜的舊城區,又在街道裏穿梭好久,最終停在布局淩亂的低矮樓房下。

這裏似乎是被遺忘的一塊角落,收留了許多不屬于這裏的人。

陸白天下車時,許黎明也跟着下來了,看着車子開走,陸白天驚訝道:“你,你不回去嗎?”

“回去也是一個人待着。”許黎明很排斥那個只有她自己的空落落的地方,“走吧,我送你上樓。”

她跟着陸白天繞過亂七八糟的樓梯,停在一戶人家門前,門上今年貼的對聯不知道被哪家頑皮的孩子撕了一半,剩下一半凄慘地垂着腦袋。

兩人剛走到門前便聽見門內傳來玻璃碎裂的巨響,許黎明被那聲音吓得一顫,随後對面的門被咣當推開,一個白胡子大爺将腦袋伸出來。

顯然憋悶了很久:“你們家終于來人了,能不能管管裏面那個瘋子。”

“成天到晚嚎天哭地叮叮當當的,我老爺子這麽大歲數,成天被她攪得睡不着覺,再這樣下去要報警了!”

那大爺用方言絮絮叨叨罵着什麽,陸白天忙低頭道歉:“對不起,我會讓她安靜的,對不起。”

她小小的身板幾乎彎成了直角,馬尾從一側滑落,搖搖晃晃。

“她不是瘋子。”她小聲解釋,“真的對不起……”

大爺又罵了幾句才将門摔上,許黎明很少身處這樣的吵鬧中,耳朵被這接二連三的巨響搞得都耳鳴了。

見她心有餘悸地摸着耳朵,陸白天顯然已經不知如何反應,她只是輕拉着許黎明的衣袖,小聲讓她離開。

快點離開,不要再面對她這樣的窘迫。

“你快走吧,許黎明,快走。”陸白天聲音沙啞,一遍一遍說。

許黎明本來只想送她回家,卻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連忙退下兩截階梯,也有些尴尬。

“那,那我走了,你一個人可以嗎?”她問。

門內的摔打聲依舊持續,許黎明不由得開始擔憂她離開後的陸白天,開門後将會面對什麽樣的場景。

她一個人。

“我沒事。”陸白天的身影站在昏黑的樓道裏,輕聲說。

許黎明只好離開,她回頭慢慢走下樓,身後的聲控燈很快暗了下去,頭頂傳來細小的開門聲響。

許黎明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

摔打聲在女孩進去後便停下了,許黎明松了口氣,然而等她再次擡腿準備下樓時,便又傳來一聲脆響。

這次伴随的還有女孩低低的喊叫。

許黎明的心頓時繃緊,她幾乎沒有猶豫就轉身跑了回去,聲控燈随着她的腳步重新亮起,照亮了那扇虛掩着,沒有鎖的門。

許黎明也不管什麽禮不禮貌,她伸手将門推開,撲面而來的是渾濁的氣息,裏面黑漆漆的,她憑着記憶摸到燈的開關,點亮了門口的燈泡。

淡淡的燈光籠罩了女孩半跪着的身體,那個女人也披頭散發地跪在她面前,面色枯敗,怔怔看着陸白天,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白天!”許黎明繞過地上的碎玻璃跑上前,低頭看去時,視網膜被侵占了一片猩紅。

陸白天本就疤痕密布的手此時又多出一道傷口,紅豔豔得十分猙獰,口子不大卻很深,血滴滴答答地流淌在地。

和渾濁的酒混合在一起。

許黎明看着這樣的場景手都發軟了,她手忙腳亂從茶幾上摸到幾張紙巾,按住陸白天流血的傷口,而後将她整個人扯了起來,拖着跌跌撞撞的女孩遠離女人。

“你幹什麽啊?”她怒視着女人問。

懷裏的女孩在顫抖,她疼得直吸冷氣,卻忍着一滴眼淚都沒掉。

“許黎明,你怎麽回來了?”陸白天驚訝道,她聲音軟軟的,仿佛受傷的不是她,只是怯怯地看着許黎明。

将受傷的手藏進袖口,慢慢扭着身體掙脫許黎明的手:“我沒事……”

“你快離開這兒,這裏很亂。”

她不想讓自己的混亂的人生出現在許黎明眼中,她已經足夠狼狽了。

“你走吧……”本來受傷沒哭的陸白天,卑微地央求許黎明走時,眼眶卻慢慢變紅。

許黎明意識到自己闖進了陸白天小心掩藏的世界,她有些抱歉,但卻沒法兒離開。

只留陸白天一個人面對瘋瘋癫癫的女人,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麽?

“我不走。”許黎明這輩子沒這麽厚臉皮過,她說完便拿起手機,“你家有繃帶什麽的嗎?我外賣一點。”

“許黎明!”陸白天頭一次強硬了語氣,雖然表情并不強硬。

眼淚又啪嗒啪嗒流下去,掩着面頰彙聚城一條小河。

她明明不愛哭的,然而每次面對許黎明都沒出息地忍不住眼淚。

“陸白天。”許黎明皺眉看着她,因為背光的原因,漂亮的眼仁兒黑得像深淵。

輕嘆一聲:“我拿你當朋友,我想幫你。”

陸白天終于還是沒有擰得過許黎明,她也不可能擰得過許黎明。

她只能麻木地垂下目光,看着血被許黎明止住,而後用剛包紮好的手拿起工具,清掃幹淨地上的碎玻璃。

許黎明想幫忙,她不讓。

屋子沒有那天那麽亂,看起來是被女人好好打掃過了,桌上甚至擺了一束不知道從哪兒摘的野雛菊。

真怪異,許黎明看着仍舊坐在地上的女人,女人腕上也有傷口,陸白天走過去,沉默着給她上了藥。

上藥時輕輕撩開了女人的衣袖,就這一瞬間,許黎明看見了縱橫交錯的,蜈蚣一樣的傷口。

她心頭一顫,輕輕捂住嘴巴,恍惚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麽。

原來她不是在傷害陸白天。

是在傷害自己。

陸白天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了一板藥,倒了杯熱水遞給女人,女人将藥喝掉後,就含着淚睡了。

陸白天關上門,終于站定在了許黎明面前。

眼鏡遮蓋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咬破了的嘴唇,她将一杯熱水遞給許黎明。

“嗯……”許黎明接過水杯,輕聲問,“你媽媽這樣,多久了?”

“忘記了。”陸白天聲音輕輕,“我很小的時候她就經常哭,後面哭的次數越來越多。”

“高中的時候,她整夜睡不着覺,也就沒辦法出門工作,我帶她去看了醫生,醫生說是很嚴重的雙相。”

許黎明心裏咯噔了一聲,怪不得她會這樣,原來是精神上出了問題。

許黎明放柔了聲音:“那她有,治療嗎?”

“醫生給開了藥,但她酗酒,不願意吃。”陸白天的嗓音透着說不出的疲憊。

“她有時候會忽然好起來,打扮得像從前一樣漂亮,對我很好,但是大部分時候……”

陸白天沒有再說下去,她微擡眼眸,想問許黎明會不會因此抵觸她,但她最終還是沒敢問。

只是拖着濕潤的尾音暗示:“我想睡覺了,許黎明。”

“好。”許黎明頓了頓,修長的手指擡起來摸了摸,然後面色輕松地推開了陸白天卧室的門。

熟門熟路走進去:“正好,我也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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