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6章
她是真的在哀求她, 仿佛生怕許黎明錯過什麽,一聲比一聲令人難過。
許黎明再硬的心都難以忽視,何況本來就沒那麽硬。
她看向陸白天濕漉漉的眼睛, 最後還是嗯了一聲。
夜色鋪天蓋地地籠罩了城市,将原本空曠的景色濃縮為視線內的小小一隅,車燈照亮面前的路,許黎明将臉貼在車窗上向外望去。
腦子裏空空蕩蕩, 仿佛什麽都想了,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想,
陸白天靜靜坐在她身側,一言不發。
“你其實不用陪我來的, 萬一查寝了多麻煩。”許黎明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輕松, 甚至還笑了笑。
陸白天說:“沒關系。”
她想陪着許黎明。
車子拐進熟悉的別墅區,緩緩停下來, 司機禮貌地提醒了兩次到了,許黎明這才從愣神中驚醒,推開門下了車。
薛怡早早地就等在了門口,她有些緊張地抱着一個枕頭, 目視着許黎明。
“黎明。”她快跑幾步迎上前,看見陸白天後停下腳步,輕聲問, “這是……”
“我朋友, 陸白天。”許黎明回答。
又對陸白天介紹:“這是薛阿姨。”
陸白天連忙鞠躬,薛怡不好意思地将她扶起來:“外面太黑了,快進來坐。我讓阿姨做了夜宵, 可以吃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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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吃過飯了。”許黎明回答,她快走幾步進了門, 身後的陸白天也若即若離跟着。
房子是很現代的裝修風格,一切都以白淨為主,牆壁外觀鋪滿堅硬的石材,讓偌大的空間顯得有些冷清,穿過客廳後,能看見乳白色的旋轉樓梯盤旋向上。
陸白天站在門口,腳尖還粘着外面花園的草葉,不敢換鞋,也不敢再往前走了。
還是薛怡攬着她的肩膀,才将人僵硬地帶進門。
許黎明回過頭:“薛阿姨,豆汁兒呢?”
“在二樓,你媽媽的畫室裏。”薛阿姨輕聲說,她原地站着,活像是犯錯了一樣,“我剛把它從醫院帶回來,醫生說它可能,挺不過今晚了。”
“它太老了,很多器官都開始衰竭,沒有辦法治。”
許黎明嗯了一聲,她很早以前就知道:“許昇呢?”
“你爸爸這幾天出差。”薛怡低下頭。
“那我上去看看它。”許黎明說,然後便邁步往樓梯上走去,陸白天在原地躊躇一會兒,這才輕手輕腳跟上。
薛怡仰頭看着許黎明冷清的背影,她知道許黎明這孩子一向不喜歡自己,也恨許昇,只要踏入這個家門,神情就總是冷冷的,也很少笑。
也就只有面對豆汁兒的時候,才能露出點陽光的少年氣。
雖然近些日子是好了些,但今天這麽一見,仿佛從前那個許黎明又回來了。
薛怡久久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麽。
另一邊,許黎明沿着熟悉的走廊走着,二樓的裝修風格和一樓完全不同,昏昏黃黃的,雖然不舊,但很有當年的年代感。
走廊兩邊挂了幾幅陳舊的畫,邊框華貴,畫的卻是清新的水杉林。
陸白天經過時看了一眼,畫的右下角用燙金的筆寫了一個名字,文珊。
許黎明推開了盡頭的房門,屋子很大,常年充斥着一股水墨的厚重氣息,左右兩邊的牆壁上都貼滿了密密麻麻的畫稿,這些畫稿大多濃墨重彩,風格奔放,但都是半成品。
正對窗子擺放着一個半人高的畫架,上面的畫布已經發黃,窗簾虛掩着,那只金邊就趴在畫架下面,看着許黎明嗚咽一聲,費勁兒地蹬着爪子往起爬。
但它最終沒爬起來,只能搖搖晃晃它幹枯的尾巴。
“豆汁兒。”許黎明輕聲開口,她走過去蹲下,伸手撫摸它的腦袋,豆汁兒大大的眼睛睜着,用柔軟的舌頭舔許黎明的手腕。
上輩子豆汁兒去世時,許黎明就沒有回來,她只是一個人坐在自己屋子的窗邊,背靠空曠的客廳,看了一整晚的星星。
她記得那晚星星璀璨,像眼睛。
陸白天看着面前低頭不發一語的許黎明,蹑手蹑腳走上前,拉開了窗簾,于是外面的星光灑下,屋中的畫沐浴着溫涼。
許黎明給豆汁兒拿來了水和零食,但豆汁兒聞都沒有聞,只是不斷舔着許黎明的手,眼神溫柔。
許黎明說不出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她覺得或許是自己冷漠慣了,面對這樣的場景,眼裏還是幹幹的。
只有手越來越濕。
“這些畫,是你媽媽畫的麽?”陸白天開口問。
“嗯。”許黎明看着豆汁兒的眼睛,聲音平淡,“她生前是個畫家,很多作品拿過獎。”
“但是她死了,那些獎也沒用了。”許黎明指了指角落處堆放的一個箱子,“都在哪兒呢。”
陸白天張口:“怎麽會沒用呢……”
“有什麽用,誰還記得她?”許黎明索性往地上一坐,笑了笑,“這間畫室都差點被許昇毀了,要不是我沖到公司砸了他的辦公室,他也不會将它留下來。”
許黎明說這些事和開玩笑似的,陸白天卻在陰影裏紅了眼眶。
“會有人記得她的。”陸白天固執地說,“你記得,豆汁兒記得。”
許黎明不置可否,她遠遠看着窗外撲閃的星星,忽然開口:“我媽媽叫文珊,她走了很久了,應該是初中的時候吧。”
許黎明晃了晃腦袋:“記不清了。”
“我還在等她接我放學呢,但是等了幾個小時都沒等到人。”許黎明摸着豆汁兒的頭說,“後來才知道,她穿過公園的時候,救了一個偷跑出家門,溺水的小孩兒。”
“小孩兒一點事沒有,她卻滑倒在水裏淹死了。”許黎明輕笑,“送到醫院的時候就沒了氣。”
“最後一面也沒見到。”
因為沒見到,所以許黎明覺得自己沒有那麽悲傷,她也沒怎麽哭,第二天的陽光照樣升起。
只是她的媽媽沒有了。
陸白天心頭顫動,她愣愣地看着昏暗光暈下的許黎明,女孩唇角挂着笑,眼底卻寂寞如夜。
“豆汁兒,我們去睡覺吧?”許黎明忽然說,她站起身,用力将大狗抱了起來。
豆汁兒看着體型大,實則都是毛,內裏瘦骨嶙峋的,抱起來并不吃勁兒。
三樓是許黎明的卧室,有尋常的三個卧室那麽大,黑漆漆空唠唠的,床單是冰冷的藍色,沒有玩具,也沒有娃娃。
靠牆擺了一面巨大的黑色櫃子,裏面放滿了陳舊的影碟,都是小時候文珊給許黎明淘過來的。
她是個很文藝,很天馬行空的女人,她說畫還是得畫在畫布上,電影還是用光碟看才有意思。
許黎明喜歡電影,也挺天馬行空,但沒繼承到她的文藝。
她身上還有許昇的商人基因。
許黎明把豆汁兒放在床頭,然後拉開被子躺了進去,聲音微弱:“白天……”
陸白天幾步爬到窗前,她沒敢坐到床上,而是屈膝半跪下來,扒着床頭看許黎明。
“謝謝你陪我回來,我沒事的。”許黎明輕輕松松的,她扭過頭來看陸白天,眼睛裏映着一汪月牙,“你去找薛阿姨,她會安排你住一晚。”
“我不。”陸白天輕輕說,她搖搖頭,“我在這裏陪着你。”
許黎明沒回答,她又扭過身去背對陸白天,不知道怎麽的,她渾身軟綿綿的,像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你說東西死了會去哪裏?”許黎明忽然問,她的聲音飄忽不定,眼神也是,“電影裏說,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
陸白天依然跪坐在地上,靜靜地看着許黎明,女孩吊帶下裸露的背脊開始顫動,漂亮的眼睛埋進豆汁兒的懷裏。
“我不知道。”陸白天為難地回答.
“豆汁兒也死了,以後還會有人愛我嗎?”許黎明壓抑了兩輩子的情緒輕而易舉被引燃,她哭得腦子亂了,模模糊糊地說,眼淚打濕了豆汁兒一大片毛。
狗狗仍然溫柔地看着她,任由自己被當成一塊吸水的床單,然後費勁地擡起毛茸茸的頭,去舔許黎明淩亂的頭發。
陸白天的手将床單摳出一個凹陷,她猶豫了很久,然後默默脫掉鞋子,光腳爬上了許黎明的床。
那床很大,她怕驚擾許黎明,緩慢地手腳并用,有一陣子才爬到許黎明身後。
她從來沒見過許黎明哭,這個女孩好像一直都是淡淡的,偶爾會明媚地笑,但那笑意也并不熱切。
她一直看着許黎明,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看着她,從沒見她哭過。
不像自己,陸白天臉有些紅。
她最後壯着膽子躺了下來,正對許黎明光滑的後背,用手去拍許黎明的手臂,一下一下,像哄她睡覺。
許黎明嗚嗚的哭聲淡了,然後慢慢停止,她迷迷糊糊地往後靠,靠進了陸白天的懷裏。
陸白天拍打的動作停滞了,屋子裏靜得只剩豆汁兒的喘息,她的胸貼着許黎明冰涼的後背,觸感讓她有些頭暈目眩。
會有人愛你的,許黎明。
在偏僻無人的,你不知道的角落,有人一直一直,長久的,愛着你。
許黎明在睡夢裏貼近身後的那股溫熱,于是二人之間便只剩下薄薄的兩層布料,許黎明迷迷糊糊扭動了兩下,陸白天便被小腹的柔軟吞噬,她閉上眼睛,不敢動,也不敢多看。
許黎明翻了個身,柔軟的手臂落在陸白天腰側,将她攬得更緊。
許黎明的鼻子貼着她的頸窩,呼出的氣流打濕了肌膚,一陣一陣的,飄飄欲仙。
路白天想走,但又不忍心離開,于是就在心底一串串的激流下模糊了意識,同樣慢慢睡去。
漫長的夜裏只有豆汁兒醒着,用它溫和的,黑漆漆,濕漉漉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兩個女孩。
門敲了兩下,然後被輕輕推開,薛怡端着一盤夜宵走進門,她蹑手蹑腳将托盤放在月色下。
回過頭,便看見了床上相擁而眠的兩個女孩兒,心裏頓時咯噔一聲,愣在了原地。
臉面湧上微微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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