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90章

……

許黎明滿臉興高采烈地跑到陸白天門口時, 驚訝地撞見了正蹲在家門口，用一根樹枝勾勾畫畫的陸白天。

女孩還穿着家居服，蹲在角落團成一團, 看上去十分落寞。

“白天？”許黎明緩緩停下腳步，她還有些氣喘，在陸白天面前半跪下來，憂心道, “你怎麽了？”

陸白天從恍惚中掙脫出來，發現是許黎明後, 瞬間變了神情，猛地上前撲進許黎明懷裏。

“許黎明……”她小聲說, 聲音無措。

許黎明被她撞得往後倒, 她連忙用空餘的手撐了下地穩住身體，另一只手攬着她肩：“發生什麽了？和阿姨吵架了？為什麽在外面蹲着。”

“沒有吵架。”陸白天不知道怎麽說, 她聲音悶在許黎明肩膀上，“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媽媽她，看見了我們的照片。”陸白天握住許黎明的肩膀直起腰，眼中霧霭茫然, “就是你，親我那張。”

許黎明心中一震，賣出劇本的喜悅瞬間被冰雨淹沒。

她還沒想過這麽快告訴陸鳴知她和陸白天的事, 畢竟陸鳴知和薛怡不同, 她很久不接觸社會，對這方面的認知應當很傳統。

而且白天對她來說和命一樣重要，加上情緒不穩定, 冷不丁聽到這樣的事，很難說會發生什麽。

她沉默了會兒, 然後站起身，将陸白天拉起來，溫聲道：“白天，你先起來，阿姨現在在哪兒？”

“在房間裏。”陸白天起身，顫抖的眼睫轉向殘留夕陽的屋子裏，屬于陸鳴知的那扇門死死關着。

她敲了很久，都沒人答應。

要不是能隐隐聽見抽泣聲，她幾乎又要像上次一樣砸門進去了。

“都怪我，我不應該把手機給她的，我忘記了我們拍過照片。”陸白天站在門口的陰影中，指甲死死摳着鐵質的門框。

許黎明不動聲色地将她手拉過來包在掌心裏，開口：“別這麽說，如果不是我拍了照片，阿姨也不會看見。”

她如今心中也直打鼓，但白天已經慌了，她得鎮定下來。

“不過往好處想，早晚都要和她講的，如今只是提前了些而已，早點解決這件事，我們也就不用再擔心了。”許黎明輕輕說，她拉過陸白天抱了抱，揉了揉她毛茸茸的發頂。

“先進去吧。”許黎明沖她笑笑。

屋子裏散發着清潔劑的香味，應該是裏裏外外剛打掃過，老舊的地板擦得锃亮，許黎明關上門，牽起了陸白天的手。

她拉着她走到陸鳴知門口，擡手叩門，小聲道：“阿姨，我是許黎明。”

屋內好一陣沉默，沒人回答。

陸白天擔憂地看了許黎明一眼，她上前要說什麽，被許黎明攥着手拉開，對她比了個我來的手勢。

強行安定了陸白天的心神，女孩眼中湧動着什麽，而後抱緊了許黎明的胳膊，不再開口。

“阿姨，我想和您聊聊，可以嗎？”許黎明再次開口。

陸鳴知雖然生着病情緒不穩，但許黎明覺得，她多少是個明事理的人，怎麽說也不會太為難自己。

又過了一會兒，門內的鎖扣啪嗒一聲開了，木門吱呀一聲露出條縫，許黎明擡腿要進去，被陸白天抱緊拉了回來。

“我媽媽不會罵你吧……”陸白天抓着許黎明不放，她很緊張，“還是我去好一點。”

“沒事。”許黎明沖她噓了一聲，在她耳邊安慰，“你把門開着，她要打我我就跑，我腿長跑得快。”

陸白天想了想覺得行，于是同意了。

陸鳴知面對窗子，背對許黎明在床上坐着，背影衰敗寂寥，窗外的陽光已經滅了，只餘高樓樓頂的一點餘晖。

她身邊放着包紙巾，地上扔了一堆紙團。

許黎明慢慢挪動腳步，挪到陸鳴知身後，背着手屏住呼吸，道了聲阿姨。

“對不起。”她先說。

“對不起什麽。”陸鳴知開口，她在許黎明進門前已經止住了眼淚，怎麽說也是個長輩，還不至于在孩子們面前哇哇大哭。

“我們一直瞞着您。”

“你們兩個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陸鳴知吸了吸鼻子，她似乎一瞬間被擊垮了，剛從醫院回來時的平靜驟然堙滅，仿佛又回到了往常晦暗的日子。

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阿姨一直以為你們是特別好的朋友，沒想到你們……”陸鳴知說不出那個詞，她回想起照片中紅着面色擁吻的女兒，用手捂住了臉。

許黎明定定看着她背影，最後低頭說：“我們原本确實是朋友，但是現在不是了。”

“阿姨，我喜歡白天，白天也喜歡我。”

“喜歡？”陸鳴知又帶了哭腔，“你們知道你們都是女孩兒嗎？兩個女孩怎麽能喜歡彼此呢？你們還小，不要被網上那些人帶壞……”

“阿姨。”許黎明打斷了她，她有些無力，但還是強打氣精神，耐心回答，“您覺得我和白天，是不成熟的人嗎？”

陸鳴知沉默了，她似乎想說什麽，卻又無言以對。

事實上，和白天相比，她一直覺得自己才是那個不成熟的人，一位不成熟的母親。

但是她的腦子轉不過這個彎，長達四十年形成的世界觀讓她無法順利接受這種事。

“好，阿姨說不過你，可你的父母能答應嗎？”陸鳴知長長嘆息，“你家裏有錢，就算阿姨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但是你父母能同意嗎？”

“我和白天是窮苦人的命，你是天生的富貴命，你們兩個人差距本來就大，還都是女孩，他們……”

“阿姨，我媽媽去世了。”許黎明輕聲說。

陸鳴知很快噤了聲。

“您上次見到的是我的繼母，但她也是個好人，待我和白天都很好，她早就知道我們的事。”

“而且我母親在世時，常告訴我要不拘泥于世俗的眼光而活，所以我相信她在天之靈，也不會阻撓我和白天。何況哪有什麽窮苦命富貴命，您也知道沒有吧。”

“我對于命運只相信一件事，就是我和白天命中注定要在一起。”許黎明說。

她言語沒什麽起伏，但聽着莫名懇切，陸鳴知幾次像張口，都不知道說什麽。

她發現自己完全說不過許黎明。

陸鳴知像是要将肺腑中所有的氣都嘆完了，過了許久，她才慢慢轉過身，用紙巾擦過眼角，去看許黎明。

“阿姨不明白，你們為什麽不能像其他人一樣，聽家裏人的話，好好找個能結婚的人共度餘生呢……總比現在的路要好走吧。”

“阿姨。”許黎明也嘆氣，她不忍心說這句話，不過還是狠心講了出來，“您的路好走嗎？”

陸鳴知又噤聲了，她猛地收回目光，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皮肉，摳得掌心滲出血來。

許黎明自知自己說得過了，連忙上前拉開陸鳴知的手，在她身邊坐下。

“對不起阿姨，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說，路好不好走看的不是性別，是一起走的人。”

“而且您要相信，白天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她自己就有大好的未來，無論和我在不在一起，她都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我和白天會好好走下去的。”許黎明放柔了聲音，小聲道。

又過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光暗了下去，屋子裏沒開燈，昏暗得地板上的花紋都模糊起來。

陸鳴知忽然開口：“你出去吧，黎明，阿姨想自己靜靜。”

“你回家吧。”陸鳴知又補充。

她沒罵人已經很出乎許黎明意料了，于是她見好就收，沒再多說，轉身退出了門外，陸白天還守在門口，一看見她就迎上來。

“怎麽樣了。”陸白天很急切。

許黎明搖搖頭：“讓她再緩緩吧，畢竟太突然了。”

陸白天垂下眼睑，她輕輕關上門，送許黎明走到門口。

“阿姨暫時不太想看見我，我就先走了。”許黎明伸手揉了揉陸白天的臉，揚起大大的笑容，“別愁眉苦臉的，小事情。我覺得阿姨只是需要時間。”

“笑一笑。”許黎明湊近了哄她。

陸白天便擺出個哭似的微笑，許黎明憐愛地将她軟乎乎的臉擠在一起，看着她紅彤彤的嘴巴擠成漿果的形狀。

她想低下頭親一口，但是場合不對，只得忍了下來，只在她發頂抹了把。

“對了，有件事告訴你。”許黎明笑道，“餘老師答應收下你的劇本了，她說回去讨論一下，讓你有空去她工作室找她詳聊。”

陸白天愣愣地看着許黎明，沒反應過來她的話。

“高興傻了？”許黎明微微挑眉，戴着兩三個戒指的手張開了在她面前揮舞，“你的劇本可能要拍成電影啦。”

陸白天沒說話，也沒動，她一直看着許黎明，然後眼淚堆積在眼角，等堆積不下了，就彙成豆大的水珠留下來。

許黎明頓時慌了手腳，她找不到紙巾，只能先用手指給她擦淚，稀裏嘩啦擦不幹淨，又用衣袖擦。

下回見陸白天一定要帶包紙，許黎明忙手忙腳地想。

“白天，這不是好事嗎，你別哭。”許黎明一看她哭心便發酸，她将人虛虛摟住，一下下拍着後背。

“而且還沒定下來呢，我只是先告訴你，反正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讓《彩色荒原》只停留在文字裏。”

“許黎明。”陸白天在她懷裏開口，她将手扶着許黎明胸口，慢慢把她推開，“你這幾天還是在幫我約那些導演嗎？”

“我以為你已經放棄了，我自己都沒想過。”陸白天哽咽着，沒想過她胡亂寫的東西，真的會被認真對待。

許黎明這麽傲氣的人，應該沒少在那些人面前碰壁，為了讓那些人看一眼她的劇本。

“我好愛你，許黎明。”陸白天擡起手摟着許黎明脖子，仰頭抱着她，将眼睛埋進她清香的發絲，“像做夢一樣。”

做夢一樣擁有了許黎明的愛。

“我不能離開你，離開你我怎麽辦。”陸白天嗚嗚地哭。

“不會離開的，我永遠在你身邊。”許黎明軟聲安慰着她，回以讓人窒息的擁抱。

她們兩個聲音很輕，不遠處透過門縫中偷看的人的動作也很輕，一直看到屋子完全被黑暗吞噬。

門口兩個年輕的身影依依不舍地告別，大門被關上，陸鳴知才閃身回到原位，繼續發呆。

陸白天打開了燈，她走神地收拾着已經沒什麽可收拾的屋子，将洗好的衣服拿到陽臺晾幹，用手一點點抹平上面的褶皺。

又小心翼翼去廚房煮了碗面，端到陸鳴知門口。

“媽媽。”她輕聲地喚，卻發現門沒有關，一直露着條縫隙。

陸白天心裏咯噔一聲，她捧着面推開門，走到依舊坐在窗邊的陸鳴知身側，把面放在床頭櫃上。

“媽媽。”陸白天聲音顫着，她在陸鳴知面前低低蹲下來，去拉她冰涼的手，“媽媽，你打我吧。”

“是我不好，是我先喜歡許黎明的，我從十四歲開始，喜歡她到現在。”

“但我不能離開許黎明，我沒辦法。”陸白天說，她拉過陸鳴知的手，攥着她手腕便往自己臉上揚，倒是把陸鳴知吓了個不輕，眼疾手快把自己的手奪回來。

心有餘悸道：“你幹什麽？”

陸白天低着頭，只露出烏黑的發頂，瘦削的肩膀卻直直挺着。

陸鳴知看着女兒，一瞬間有些恍惚，她想起了小時候的陸白天，稚嫩的肩膀比她手腕還薄，每天話很少，難過了就自己躲在床底，一言不發地哭。

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女兒悄無聲息地變了，開朗了些，還有了脾氣性子。

她真的虧欠了白天太多。

她一句重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抹着淚，用力拽起女兒。

陸白天沉默着，拿來掃把去掃一地的紙團，卻被陸鳴知拉着坐下，她這才發現陸鳴知手中的手機屏幕是亮着的。

陸鳴知拿着手機的手躲了躲，似有些窘迫，但陸白天還是看見了上面的字，是關于同性戀的百度百科。

“你別多想，我就是了解一下。”陸鳴知嘴硬，“我可沒同意你們談戀愛。”

但她糾結了會兒，還是拽過陸白天，半是害羞，半是好奇地問：“我看人家說分什麽1什麽0，那……”

“你和黎明，誰是1，誰是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