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他的眼神

第20章 他的眼神

這天夜裏,窗邊的人沒再悄悄離開屋子,他就坐在窗邊打坐。

半夜時,蓮旦醒過一次,給小旦換了褯子,簡單收拾了一下。

他經過窗邊時,看了閉眼打坐的人,嘴角含着不自覺的笑意。

回到床上躺了一陣,翻了幾次身,蓮旦又悄悄地爬了起來。

他從被子裏,把自己夜夜抱着的黑黝黝的牌位拿了出來,低頭看了一陣後,下定了某種決心,蹑手蹑腳地出了裏屋,去了外屋。

現在天涼了,外屋爐竈的火幾乎通宵一直壓着沒滅。

蓮旦拿着那牌位,作勢要往那爐膛裏塞進去,按婆婆早前就要求的,把它燒掉。

可手裏這牌位一頭都碰到爐火了,蓮旦的手卻又倏地下意識收了回來。

他的心跳快了幾拍,忙用衣袖将牌位頂端的火星子拍掉。

蓮旦拿着那差點被燒了的牌位發愣,過了一會兒,才又輕手輕腳回了裏屋。

在裏屋床沿抱着那牌位想了好久,他往窗邊的人這邊看了看,終于咬了咬牙,從櫃子裏找出來一塊粗布,将這牌位纏住了,從這屋子連着後園子的門出去了。

門吱嘎一聲開了,又吱嘎一聲合上,瘦小的身影就消失在門後。

窗邊打坐的年輕男人緩緩睜開雙眸,在黑暗中,望着那道門的方向。

過了約莫一盞茶工夫,男人倏地又合上眼眸。

門吱嘎一聲小心翼翼被拉開,瘦小的身影空着手回來了,他在門檻上刮了刮鞋子上沾上的泥,這才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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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合上後,他看了看床上呼呼睡的正香的孩子,又看了看窗邊保持着一個姿勢沒動的人,這才盡量放輕聲音,洗手擦幹後,才又回到床上躺下。

蓮旦側着身,面對着窗子這邊,眼睛眨啊眨,心裏覺得踏實了,終于慢慢合上眼睡着了。

與此同時,窗邊的人又一次睜開雙眸。

陳霜寧看着床上睡熟的瘦弱哥兒,油燈熄滅時,對方聽到自己給的肯定答案那一刻,那雙眼睛裏的神情,反反複複地浮現在腦海中,讓他無法沉下心來。

……

娘親教導蓮葉和蓮旦姐弟兩,要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夫君就是妻子和夫郎的天,也是承接他們一生的地。

父親喝醉了便動粗,娘從無怨言,更不許他們埋怨父親。

因為父親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和主心骨。

蓮旦嫁進陳家,夫君是個死鬼,他心裏六神無主,日日惶恐。

如今,夫君回來了,他才覺出日子踏實了,有了期盼。

進入八月底時,地裏的莊稼陸陸續續該收了,各家都忙了起來。

陳霜寧也不去鎮上做工了,而是留在家裏,和蓮旦一起收地。

地裏的豆角和甜瓜,在暑氣未消時,就已經都摘完了,現下只剩下枯萎的秧子。

那些豆角和甜瓜放不久,摘下來就賣給了推車來收的小販。雖說價錢比自己出去賣要少些,但自己推到鎮上,少不得要借推車,搭人情不說,還得搭點兒東西。

而且出去自己賣,在外面一守就是一天,還搭着個人工。

算起來,還不如賣給小販了。

現在地裏還剩下玉米、高粱米,和大豆。

玉米好弄,掰下來,和別人家合夥雇車拉回去,剝了皮打成結,一串串地挂在房檐下便是,這活幹起來很快。

高粱米和大豆就麻煩了,收回去以後,還得晾曬脫殼,過篩,沒多少東西,卻要足足忙活好幾天。

不過他們都年輕,不怕累,活幹得也利索,忙過這幾天,院子裏都整理得立立正正的。

種地辛苦,不過高粱米扛吃管飽,大豆送去油坊榨油,按陳家平日裏的節省程度,也勉強夠吃一年了。

忙過這陣子,陳霜寧又要出門去做日結工,蓮旦卻把他勸了下來。

這幾日,他聽見陳霜寧又有些咳嗽。

他從村裏老郎中那抓了副藥,熬上了。

晚飯前,蓮旦很鄭重地找陳霜寧說話。

“你每天吃那個藥丸真的能行嗎?你是不能吃飯,還是不想吃飯?”

陳霜寧垂着眼皮,緩緩道:“不需要。”

蓮旦明白了,“所以你能吃?”

陳霜寧“嗯”了一聲。

蓮旦板起臉來了,說:“你總不吃東西,身體怎麽會好?這天還沒怎麽涼呢,我就時不時聽見你咳嗽,過陣子冬天來了,你可怎麽熬!”

陳霜寧說:“我沒事。”

蓮旦看着他,很堅持,說:“不行,以後你得吃飯。”

蓮旦有些不一樣了,自從那晚上開始,就在慢慢變化。

他以前,并沒細究這些問題。

陳霜寧看了他一眼,說:“随你。”

蓮旦便笑了起來,高興了。

晚上,蓮旦特意炒了盤雞蛋,又難得蒸了白亮亮的飽滿的大米飯。

從肉鋪割了二兩肉,切成片,和黃瓜片一起炒了。

陳霜寧坐在桌旁等着,蓮旦給他盛了滿滿一大碗米飯,放下前,想了想,又盛出去一半,嘴裏念叨着說:“平日裏不吃東西,冷不丁不要吃太多。”

陳霜寧對多少都沒意見。

小旦坐在自己的小藤椅裏,用沒牙的嘴巴啃着小半截黃瓜,蓮旦用軟布給他擦了擦嘴邊的口水和黃瓜碎屑後,也坐到了桌旁。

他的目光從小旦身上收回,看向對面的陳霜寧,那雙眼睛裏的神情與昨天夜裏一樣一樣的。

陳霜寧在想,那到底是代表着什麽的眼神呢,他弄不懂。

“吃飯吧。”蓮旦說。

陳霜寧“嗯”了一聲,拿起了筷子,在蓮旦期待的眼神裏,夾了一塊雞蛋吃了。

蓮旦試探地問:“味道怎麽樣?”

陳霜寧擡眸看向他,回道:“好吃。”

蓮旦聽了,就滿足地笑了,也拿起筷子吃起飯來。

大概三四年前,陳霜寧曾多次中毒,其中有一次差點要了他的命,從那以後,為了避免再次發生這種事,他就沒再吃過飯,只一日三次地吃雪冥為他做的辟谷丸。

時日久了,食欲就變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

蓮旦從小肉都沒吃過幾片,家裏油都不大能吃上,哪裏懂什麽做飯的技巧,就是尋常農家的做法,比記憶裏,陳霜寧在外面飯鋪吃過的精致美味的名菜差得遠。

但他說“好吃”是真心的。

陳霜寧吃的很慢,一口咽下去,再吃一口。

一些已經越來越模糊的記憶又浮現在他腦海裏,一桌人圍坐在一起,有人在鬧,有人在笑,溫柔的、惬意的、爽朗的,鏡花水月一般,飄飄蕩蕩。

陳霜寧默默地把半碗飯都吃完了。

蓮旦一直注意着他的動向,發現對方吃東西時,動作斯文,很有教養。既不會伸長了胳膊夾菜,也不會在菜盤子裏扒拉着挑菜吃。

吃完了,碗裏幹幹淨淨的,一個米粒也沒留,一點菜湯也不見。

用過的筷子也規規矩矩放在一邊。

吃過飯,蓮旦把一直在鍋裏熱着的湯藥端了來,讓陳霜寧喝了。

這次輪到他勸對方,說:“是止咳舒肺的,喝了肯定比不喝強。”

陳霜寧擡眼看了看他,接過那藥碗,仰頭一口氣喝完了。

碗被拿走後,一枚蜜餞出現在他眼前。

蓮旦笑着把蜜餞塞進他嘴裏,拿着碗就走了。

陳霜寧垂着眼皮,眸子裏暗光閃動,似乎感覺到唇上柔軟的指腹一觸即離,但又好像只是錯覺。

晚上,油燈點燃了,一個坐椅子,一個坐床沿,一個教,一個學。

陳霜寧刻意一筆一劃慢慢地寫出個例字來,蓮旦偏着腦袋認真看着。

“這裏,要用懸針豎,不要用垂露,記住了嗎?”

陳霜寧沒聽見蓮旦回應,他擡眸去看,正與對方的目光撞上。

蓮旦正怔怔地看着他,看得失了神,就像是上次他承認自己是對方的夫君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眼神。

陳霜寧想看明白那到底是什麽樣的神情,蓮旦卻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低下了頭去。

一瞬間,陳霜寧的心裏莫名有些煩躁。

……

第二天,蓮旦做飯時,發現家裏的醬油見底了,便差使陳霜寧去村裏醬園買。

陳霜寧拿着空碗出了門,遠遠地,就看見一個高大的漢子和一個瘦瘦小小的哥兒,從一個院子裏出來。

那哥兒陳霜寧認識,常到家裏來串門,是老李家的夫郎唐花,他身邊的就是他相公李富。

李富懷裏抱着包得只露出小臉兒的小閨女,正側頭和夫郎說話。

唐花手裏則拿着個小薄被,歪頭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在對方手臂上拍了一下,似喜似嗔地說了句什麽。

夫妻兩沿着路邊,一邊說話,一邊慢慢溜達。

陳霜寧已經停住了腳步,剛才唐花側頭看向李富那一眼的神情,讓他覺得萬分熟悉,與蓮旦這兩日時不時看向自己的目光,幾乎一模一樣。

到現在,他才弄懂,那是什麽樣的眼神。

那目光裏,充滿着喜悅、羞澀和滿足,還有夫郎對自己夫君全然的信任和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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