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病重

第26章 病重

天剛亮,陳霜寧就要出門了。

蓮旦起來急匆匆給他燒了熱水,熱了兩個饅頭,吃完了送他出門。

出門前,陳霜寧說:“萬一有事,你就去隔壁叫吳大娘家人過來陪你,我會盡快回來。”

蓮旦心神不寧地點點頭,他踮起腳尖,在陳霜寧唇上親昵而依賴地碰了碰,說:“路上小心。”

陳霜寧垂着眼睛看着他,“嗯”了一聲,他放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有些生疏地擡起來,捋了捋蓮旦的額發,這才轉身大步穿過院子出門了。

等年輕的男人身影消失在大門外,蓮旦心事重重地關上屋門,坐在外屋一邊燒爐子,一邊發呆。他的雙手放在膝蓋上,兩手交握,手背的青筋都繃緊了。

……

一整個上午,蓮旦去隔壁屋裏看了好幾次,陳老太太一直在昏睡,只是和前陣子不大一樣,要是不仔細看,幾乎都看不出她胸口的起伏,整張臉不像之前那樣瘦得幹巴巴的,現在反倒鼓起來了,但并不是正常的胖,而是很嚴重的浮腫,都快看不出這人原來的長相了。

早上小旦醒來後,蓮旦有孩子陪着,有事情做,還好一些。

小旦好像能感覺到爹爹的焦慮,一上午都很乖,餓了就吃,中午吃完一碗底雞蛋羹,消化消化食,就乖乖午睡了。

小旦一睡着,這屋子又安靜下來,蓮旦又開始坐立不安。

陳霜寧是在小旦剛睡醒的時候回來的,蓮旦抱着孩子出了屋門迎上去,就像是窩裏的雛鳥見到了尋食回來的大鳥,一天的驚惶不安都安定下來。

他想撲進年輕男人的懷裏,可是接近了才發現,陳霜寧身後還跟着幾個人。

走在前頭的是張家的大兒子張行,他身後則是拍大腿流着眼淚的婆婆的大哥,他家二兒子張立正扶着悲傷欲絕的老父親,往這邊走。

張行焦急地問道:“我姑母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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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旦回應道:“一直都沒醒。”

張家這一行三人急匆匆進了屋子,陳霜寧在後頭,在經過蓮旦時,他伸手在蓮旦手腕上捏了捏。

蓮旦心裏又慌又委屈,忍不住就流了眼淚出來,陳霜寧擡起衣袖,在他臉上輕輕擦了擦,低聲道:“沒事的,有我。”

蓮旦“嗯”一聲,看着陳霜寧也匆匆進了屋子。

進屋以後,張家大哥坐在炕沿,抓着妹妹的手,流着眼淚道:“我這妹妹啊,這一輩子命苦啊,夫君早逝,兒子也沒得早,活得一點盼頭都沒有啊!”

“萬幸霜寧回來了,兒子媳婦都在,還有大胖孫子了,這日子可算過得像點樣了,陳家那些狗親戚終于不敢來鬧了,可這好日子才沒過幾天,怎麽偏偏摔了一跤,就成這樣了呢!”

說到這裏,張家大哥哭的出了聲,疼得直捶胸口,張立忙在一旁安慰。

張行臉上卻露出深思的神色,不經意似的,看了站在一旁的陳霜寧一眼。

張家人來了以後,吳大娘家聽到了動靜,他們老兩口子,還有婷子也都過來了,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有幾個陳家的親戚也聽到了消息,随後跟了過來,他們和張家人見面難免要互相虧幾句,不大會兒就鬧得不太愉快。

是村長來了以後,才消停下來。

張家大哥年紀不輕了,痛哭了一場,又被陳家人氣得夠嗆,臉色就不大好看,一個勁兒捂着胸口。

張行見他爹這樣,就交代弟弟推車先把老爹送回去,要麽怕老頭挺不住。

等這父子兩一走,屋裏頓時安靜了一些。

村長把陳霜寧叫到一邊,問他準備後事的事。

就在這時,屋裏頭吳大娘喊道:“醒了,醒了,人醒了!”

大家夥兒一下子都沖進到屋裏頭,往炕上看。

只見陳老太太躺在炕上,兩只腫得不像樣的眼睛費力地睜着,兩只渾濁的眼珠子,往進來的人這邊看了過來,那樣子看着有些吓人。

婷子從炕沿起身,将蓮旦懷裏的小旦抱了過去,低聲道:“我領孩子去隔壁屋待會兒。”

蓮旦道了謝。

陳老太太似乎聽見了這邊的動靜,眼珠子跟着婷子抱着孩子的身影,直到出了門看不見了,才又轉回去。

這次,她的目光轉向自己的侄兒,還費力地擡手,用手指着他。

張行匆匆湊過去,彎腰道:“姑母,您是有話想跟我說?”

陳老太太費力地點了點頭,不太清晰地道:“對,還有……。”

她的目光還在人群裏找,吳大娘“哎呀”一聲,指着陳霜寧道:“你兒子在這兒呢!”

陳老太太一雙已經有了死氣的眼睛,轉向陳霜寧,腫成兩條細縫的眼睛讓人無法看清她的神色,她就這麽看了一陣這年輕的男人後,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下搖了搖頭。

她顫巍巍地擡着手,手指指向的是……蓮旦。

張行轉向衆人,說:“麻煩各位先去外屋等一會兒。”

這是陳老太太要交代後事了,衆人心裏都明白,紛紛退了出去。

就留默不作聲的張行,和忐忑不安的蓮旦在屋裏。

蓮旦回頭去尋找熟悉的身影,看見陳霜寧在原地站着,一雙眼垂着,看向地面,不知道在想什麽。

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了,他才擡起頭來,看了蓮旦一眼,繼而,他也轉身邁步,離開了屋子。

那一眼,蓮旦說不出其中的意味,只覺得,那一瞬間,他心裏的不安達到了頂點。

……

外屋裏,各人都找了凳子坐下了。

吳大娘抹了把眼睛,沖陳霜寧道:“你娘這是放心不下你,想把你交給她最信任的侄兒和你最親近的媳婦照應了。”

別人一聽,才明白過來方才陳老太太為什麽不讓自己兒子留在屋裏了。

村長嘆着氣道:“以前,這老太太就對兒子最看重,誰都沒有她對孩子那麽好,兒子都成家有自己的孩子了,這老太太也還把他當成小孩看呢,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幾個人在那聊天,陳霜寧一直沉默着不大出聲,別人只當他是過于傷痛,并不覺得有什麽奇怪的。

他站在離裏屋門比較近的位置,微微低着頭,臉上是一貫的面無表情,而他垂着的眼皮,擋住了他眼睛裏一切變化,包括眸中漸盛的冷意,和在其中洶湧流動的血海暗流。

……

足足過了有兩炷香工夫,裏屋還沒有什麽動靜。

陳家人坐不住了,說了幾句場面話,就紛紛告辭走了。

他們本來也是來看看,能不能趁機打個秋風,如今見不僅陳霜寧在,張家人和村長也在,實在沒什麽機會,便失望地離開了。

剩下吳大娘家人,還有村長,唠了一會兒磕,便也沒什麽可說的了,就只沉悶地坐着。

又過了得有一盞茶的時間,裏屋終于有動靜了。

門吱嘎一聲開了,張行從裏面走了出來。

吳大娘立刻起身道:“怎麽樣了?”

張行看了看屋外幾人,臉色難看道:“說了會兒話,便又昏睡過去了。”

吳大娘重重嘆了口氣。

屋裏頭,輕輕的腳步聲響起,有人從張行身後,也從屋裏走了出來。

這是蓮旦,他臉色蒼白得吓人,眼皮卻很紅,出門時,他一直垂着頭,不看人,也不說話,只安靜地站在角落裏。

村長站起身問道:“老太太有什麽交代沒,後事打算怎麽辦?”

張行說:“一切從簡,和我姑父合葬便好。”

村長點了點頭,說:“行了,先這樣,都各回各家吧,等着點信兒,”他又沖陳霜寧道:“你們晚上守着夜,時刻看着,有什麽情況,就來家裏叫我一聲,我找人過來幫忙。”

陳霜寧點點頭,道了謝。

衆人說着話往外走,陳霜寧在後面送客,蓮旦從角落裏出來,也跟着送客。

婷子說小旦睡了一會兒,醒了該得吃奶了,蓮旦小聲說知道了,又說了謝謝。

他和陳霜寧之間隔着婷子,陳霜寧轉頭看了他一眼,蓮旦似毫無所覺,并沒回應。

把客人都送出門了,陳霜寧進院子時把院門拴上了。

等他再回身過來,只能看見蓮旦的背影,他已經一個人先回了屋裏。

陳霜寧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下,也邁步回屋。

……

人都走了,孩子還在睡覺,屋子裏格外的安靜,安靜到讓人感到沉悶。

蓮旦進了裏屋。

門,關得嚴嚴實實。

陳霜寧在門外站了一陣,便轉身離開。

他給爐竈添了些柴火,然後把擠好的羊奶放在鍋裏蒸上了。

一起蒸的還有昨天剩下的幾個饅頭,和一碗雞蛋羹,一盤油渣芥菜絲。

蒸得差不多了,陳霜寧先把羊奶拿出來晾上,然後燒上了一壺熱水。

這些活都做完了,屋裏傳來小旦的哼唧聲,是孩子睡醒了。

陳霜寧試了試羊奶的冷熱,覺得正好,便從碗櫃拿了勺子,端着羊奶到了屋子門口。

他要推門時,動作一頓,轉而擡手敲了敲門,聽見裏面隔了一會兒才傳出來的“進來”,他才推門進屋。

蓮旦正坐在床沿,低着頭給小旦換尿褯子。

陳霜寧走到床邊,看着他,緩緩道:“羊奶好了。”

蓮旦沒擡頭看他,只是動作停了一下,低聲道:“放桌上吧。”

陳霜寧放下盛着羊奶的大碗和勺子,在一旁等着。

蓮旦給小旦換好褯子,小旦咿咿呀呀地一翻身,就趴到了床上,他小手一伸,就奔着桌上的羊奶使勁。

蓮旦怕他把碗抓翻了,忙捉住他的小手,想制止他,小旦卻很執着,立刻伸了另一只小手過去,蓮旦手忙腳亂地又要去捉另一只手。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陳霜寧彎下腰來,伸出雙手道:“我抱着他吧。”

可他的手指尖還沒碰到孩子衣裳,蓮旦見到他伸過來的手,明顯身體一僵,之後,他倏地抱着小旦往後一躲,竟生硬地避開了年輕男人的手。

陳霜寧的動作一僵,緩緩擡頭看向抱着孩子往後躲的哥兒。

蓮旦眼睛紅腫,臉色白得吓人,陳霜寧此時才看清他眼睛裏的神色,那裏面充滿了戒備、警惕,還有恐懼和懷疑。

窗外,日頭西落,屋子裏漸漸暗了下來。

陳霜寧動作很慢地收回雙手,身體站直了。

在昏暗的光線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小旦似乎察覺到了不對,不再鬧着要去夠奶碗,而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爹爹。

過了一陣,在昏暗中,床上的哥兒嘴唇顫抖着,艱難地開口道:“你不是陳瀚文。”

話音落地後,屋子一時間安靜極了。

陳霜寧站在床邊,毫無反應。

蓮旦的呼吸聲漸漸急促,他嗓子裏有了哭音,哽咽着問:“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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