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陳老太之死

第27章 陳老太之死

“誰跟你說了什麽?”

蓮旦問完後好一會兒,陳霜寧開口問道。

蓮旦用衣袖狠狠抹了把眼淚,說:“娘說,你根本不是她兒子,你是冒充的壞人!”

陳霜寧垂着眼皮,緩緩道:“還有嗎?”

蓮旦胸口起伏,他雙眼緊緊盯着床邊的年輕男人,說完那句話,卻緊緊閉着嘴,不肯再開口了。

陳霜寧輕“哼”了一聲,像是在笑,又像是只是一個無意義的回應。

那之後,他用沙啞怪異的嗓音譏諷地說:“這蠱蟲果然是宿主越弱,控制力也随之越弱。”

這話幾乎就已經承認了,他不是陳瀚文的事實。

蓮旦震驚地看着他,臉上的驚惶達到了極點,他一把抱住小旦,往床裏退去,整個人都貼到了床角處,瑟瑟發抖地看着對方。

陳霜寧擡起眼皮來,眼珠在昏暗中漆黑冰冷,薄唇微動,幾乎一字一頓道:“張行說,上次他來看望他姑母,老太太便告訴了他此事,他當時沒敢聲張,怕是老人是病糊塗了,回去後第二天,他便去了靈勻寺。”

蓮旦駭然,嗓子裏克制不住地發出吸氣聲,他眼睛瞪得很大,嘴唇顫抖地說:“你……你能聽見我們在屋子裏說話?”

陳霜寧嘴角微彎,露出一個冷笑,“他說寺裏表面看起來沒什麽不同,可處處透着奇怪。”

蓮旦吓哭了,眼淚順着臉頰無聲地往下淌。

陳霜寧邁開步子,向床邊緩緩靠近。他用那雙冷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繼續說:“他還說,過去曾與圓鏡師父有些交情,圓鏡現在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

蓮旦再也承受不住這種壓力,嗚嗚地哭出聲來了,他懷裏的小旦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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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霜寧眼睛裏有什麽思緒快速閃過,腳步一頓。

蓮旦卻不只是因為他的靠近而哭泣,他沒像以往那樣,第一反應去哄懷裏哭的了小旦,而是身體微微前傾,問出了一個陳霜寧沒想到他現在會問的問題。

蓮旦的眼睛裏都是絕望和痛苦,但又隐隐懷着某種期望,他壓制着心裏對這個年輕男人的極度恐懼,也要問清楚這個問題。

他語氣軟了下來,哭着道:“求求你,告訴我實話,在廟裏那個晚上的人,是你嗎?”

窗外,太陽徹底落山了,屋子裏更黑了。

小旦的哭聲抽抽噎噎,斷斷續續的。

陳霜寧沉默了許久,久到蓮旦忍不住想重複再問一次時,他的肩膀動了動,身體轉向一側,望着空中不知名的一點,緩緩道:“不是。”

他話音剛落,蓮旦的臉上明顯是松了口氣的神情,他之前那種痛苦,一下子都消失了,就像是瀕死之人遇到了救星,雖然還是驚恐不安,但不再絕望。

可很快,蓮旦又擡起頭來,身體再一次繃緊了,他說:“可你身上那個咬痕……?”

陳霜寧沒回應,他沉默地走到桌邊,将油燈點燃了。

燈光一亮,小旦的哭聲就漸漸停了,他好奇地看着床簾上,他和爹爹的影子。

陳霜寧點完油燈,轉過身來,擡手将自己的一邊衣領往下扯了扯,蓮旦第一反應就趕緊垂下眼去,但很快又擡眼認真地看了過去。

年輕男人的鎖骨下方,以前能看到一個咬痕的地方,現在光潔平整,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蓮旦張了張嘴,“之前,為什麽我會看到……?”

陳霜寧扯回自己的衣領,淡淡道:“想騙你,很容易做到。”

蓮旦質問,“可你怎麽會知道那晚的事?”

陳霜寧說:“我當晚,也在靈勻寺裏。”

蓮旦低頭沉默了一陣後,仰頭看着他,“圓鏡和你是什麽關系?你為什麽冒充陳瀚文?你到底是什麽人?”

陳霜寧沒回答,他看了他一眼後,說:“羊奶快涼了。”

蓮旦抱着孩子的手指動了動,看見年輕的男人輕輕搖了搖頭,道:“不能告訴你。”

說完,在蓮旦驚訝的目光中,陳霜寧轉身邁步離開。

拉開門後,他腳步頓了頓,語氣自若,像平時那樣說:“飯菜在鍋裏熱着,記得吃。”

說完,他就要出門去了,蓮旦叫住他,“等等,你要去哪?”

陳霜寧沒回頭,回答道:“晚上你帶孩子好好休息,我在隔壁看着老太太。”

“不用你!”蓮旦的聲音甚至有些尖銳,他警惕地看着年輕男人的背影,喊道:“這裏不是你的家,你走開!”

背對着這邊,站在門口的陳霜寧久久地沒有說話。

蓮旦的情緒徹底崩潰了,嗚嗚地哭了起來。

陳霜寧停了一陣,邁步出了屋,回身将門關上,之後,門外就再無動靜了。

蓮旦哭了一陣,小旦在他懷裏掙紮着,啊啊地拍打着爹爹的臉,好像在安慰他。

蓮旦把臉埋進孩子小小的頸窩裏,努力緩了一陣,抱着孩子說:“以後,家裏就只有我們兩個了。”

說着,蓮旦又哭了出來,但他還記挂着小旦肚子餓着,他邊哭邊下地去拿那奶碗,可碗裏的羊奶早已經涼透了。

他把小旦用襁褓包好,背在自己背上,端着羊奶,準備出去放鍋裏再蒸一會。

走到門口時,蓮旦遲疑了一下,才拉開門。

門外,外屋裏,竈膛裏還有火,鍋蓋的縫隙間噗噗冒着熱氣。

但這裏已經空無一人了。

蓮旦揭開鍋蓋,看見裏面的飯菜,他咬了咬唇,将奶放進去熱了,沒再看那些飯菜一眼,就把鍋蓋合上了。

之後,他又悄悄地來到隔壁婆婆的屋子,打開門看了看。

陳老太太躺在炕上,毫無聲息,胸口只有隐約的起伏。

除她以外,再沒有其他人影在。

蓮旦胳膊靠在門框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身體緩緩滑落,無力地坐在了地上。

他疲憊地坐了好一會,直到估摸着羊奶熱得差不多了,才扶着門框,有些費力地起身,去把奶從鍋裏拿出來了。

照樣的,那些飯菜,他一眼都沒看。

回屋裏去,小旦終于吃上了他的晚飯,羊奶一口接一口,吃得又兇又快,不大會兒就全喝完了。

蓮旦抱着他在屋裏溜達,給他拍嗝。

小旦今天白天睡得多,吃飽了也不想睡,還想玩。

蓮旦惦記着隔壁屋裏的婆婆,就抱着他,去那屋炕邊坐着,一邊陪他玩,一邊看着婆婆的動靜。

後來,小旦終于困了,蓮旦便在地上抱着他來回走了一陣,他便合上眼睡着了。

蓮旦把孩子抱回自己那屋,放在床裏側,蓋好被子,然後把被垛的其他被子枕頭都擋在床外側,防止小旦半夜滾下床。

弄完以後,他又去了隔壁屋,油燈放在炕邊的桌子上,他就靜靜地一個人坐在這裏,看着炕上行将就木的老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蓮旦的頭一點一點,快要睡着了。

但腦袋向下點了幾下,他就又清醒過來,起身再去看看婆婆,給她拉拉被子,試着叫她兩聲。

陳老太太自然是沒有回應的,蓮旦失望地坐回去,繼續守着。

又過了好一陣,蓮旦好像聽見了外面有公雞打鳴的聲音,他猛地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連忙坐起來,晃了晃頭,讓自己清醒一些。

窗子外,還是很黑,并沒有天亮的跡象,剛才可能只是在做夢。

蓮旦甩了甩發麻的手臂,起身往炕邊去看。

這一看,卻把他吓得魂都差點跑出來。

陳老太太仰面躺在炕沿,身體在炕上,頭卻耷拉在炕沿外。

她的胸口已經完全沒有起伏,臉色腫脹鐵青,她的雙眼奮力張着,維持着一個驚恐的表情。

而她的腦袋卻在詭異地左右晃動,從蓮旦看見這一幕開始,晃動得由慢到快,而且越來越快,簡直就像要把這顆頭甩開來一樣。

蓮旦嗓子裏發出驚恐的咔咔聲,連連後退,左腳拌右腳,就要跌倒在地。

就在這時,一只手托住了他後腰,将他從将要摔倒的狀态下,扶了起來。

蓮旦渾身一抖,身體一頓,慘叫聲就要喊出喉嚨,一個沙啞怪異的男聲在他身後緩緩道:“是我。”

蓮旦倏地一僵,一下子轉身看去,就見穿着一身熟悉襖子的陳霜寧,正站在他身後。

而對方的目光并不在自己這裏,而是望着不遠處炕沿上的方向。

蓮旦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看見他這輩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陳老太太的頭已經不再那樣劇烈的晃動了,她大張的嘴裏,一只足足有小孩子手掌那麽大的蟲子,正從裏面爬出來。

那蟲子有很多腳,身體是青藍色的,在油燈燈光下反射着令人不适的熒光來。

蓮旦忍不住低頭幹嘔了一下,他再擡頭時,看見陳霜寧繞過自己,迅速到了炕沿。

他眼見着對方從袖子裏拿出個小瓷瓶來,拔掉瓶子的塞子,将瓶口小心翼翼對準那蟲子。

瓶子裏好像有吸引那蟲子的東西,它的一對足伸過去,在瓶口探了探,接着所有腳一起收縮,便進了那小瓶子裏。

陳霜寧随即将瓶蓋塞緊,那蟲子就被禁锢到了瓶子裏。

蓮旦再去看陳老太太,發現對方早已無聲無息,徹底咽氣了。

蓮旦哭着撲到了炕沿,悲痛欲絕。

一陣痛哭後,蓮旦抽噎着擡頭看向陳霜寧,他咬牙道:“是你害死了婆婆!”

陳霜寧側身站着,長身玉立,面無表情,他垂着眼皮看着蓮旦,語氣毫無波瀾道:“我沒有殺她,她摔那一下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蓮旦的神情明顯不信,陳霜寧說:“她對我本來還有用,近期我要出趟遠門,我需要她在。”

蓮旦臉色一變,意識到對方話裏的意思,陳老太太在,就能在家監視他和孩子。

“不過,現在已經不用了。”陳霜寧繼續道。

說完,他不再解釋,收起那小瓶,轉身就要離開。

蓮旦嗓音微顫,問:“你……你要用那蟲子做什麽去?”

“你果然敏銳,”陳霜寧背着他道,“我要把這蟲子,放到張行身上。”

蓮旦駭然。

陳霜寧側過頭來,“我知道你在打算什麽,沒用的,你阻止不了,我現在就去。”

蓮旦“啊”了一聲,咬了咬牙,朝陳霜寧撲了過去。

可哪等到他碰到人,耳邊只聽到窗框啪嗒一響,陳霜寧的身影已經瞬間不見了。

蓮旦坐在地上,無力地哭泣。

過了好一會兒,他起身将去世的婆婆放回炕上,整理好她的頭發和衣裳。

那之後,蓮旦抹了抹眼淚,來到了外屋。

在外屋門口,他呆呆站了一陣,然後,低下頭去,将左手手腕上那只镯子褪了下來。

蓮旦将外屋門推開了一個縫,門外,已經不那麽黑了,東邊的天空已經有了淡淡的魚肚白。

蓮旦蹲下身去,将褪下來的镯子用一塊布巾托着,放到了門外的地面上。

他就那麽蹲了一陣,腦海中閃過婆婆猙獰吐出蟲子的一幕,閃過張行疾言厲色罵他認賊作夫的場景,又閃過後園裏棗樹下狼狗來財破碎的屍體。

最後,他的腦海中是某一天,陳霜寧坐在窗邊看書的樣子。

蓮旦哭了。

外屋門吱嘎一聲關上了,把那個镯子隔絕在門外。

他不知道陳霜寧還會不會回來。

如果還會回來的話,對方看見這镯子,便會明白他的意思。

镯子還回去了,以後恩斷義絕,永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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