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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慢慢過着,時溫漸高,衛霍脫去棉襖,換上了輕便布襦,他本就生得白,被棉襖捂了一冬,站在屋外被那日光一照,像是剝了殼的雞蛋,鄰居在渝河旁見到劉大娘便說:“你們家霍霍真是越長越俊了,就不琢磨找門親事?”
劉大娘哈哈笑了兩聲,用脫了一層皮的棒槌砸了砸被水浸透的短衣,呼了一口氣歇下手,道:“孩子還小呢,沒那麽急。”
“不小了,十五六歲,也該找個賢惠的媳婦了,你們家秦淮也一樣,早點定下來也好,免得好姑娘都被別人家搶走了。”
劉大娘用袖子擦了擦汗,喟嘆道:“行,回去問問,不過那兩個恐怕都沒思量過這些事的。”
還別說,劉大娘忒了解自家的兩個小子。
此時的秦淮在跟劉全武練槍棒,衛霍則已經跟張勝走出了七八裏,去了安陽鎮裏逛集市。
鎮上每月兩次的集市十分熱鬧,人頭攢動,争着去看攤販吆喝叫賣的東西。
衛霍跟張勝跟着人流走動,左看右顧,見什麽都有些稀奇。
瞎逛了一陣,衛霍問:“你不是說要帶我去軟紅樓?在哪兒?”
張勝盯着一個賣糖人的老頭,撇了撇嘴:“先別急,吃點東西再去。”
“你想吃什麽?我午飯吃飽了。”
張勝道:“我想吃糖人,那邊有賣,陪我過去看看,走走走!”
一問,一個糖人要十個銅板。
張勝兜裏有二十個,但是他舍不得給,扯了扯衛霍的袖子。
“爺爺,還能再便宜點嗎?”衛霍幫他賣了賣可憐。
賣糖人的老人捋了捋花白胡須,嘆氣道:“我這糖人已經賣的是整個安陽鎮最便宜的,光做這糖人就得花八個銅板,賣一個,我才賺兩個,不是不願意便宜賣給你們,但也要為生計考慮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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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霍咬了咬嘴唇,将張勝拉到一旁,低聲道:“我覺得也是,總不能讓老人家虧本做生意。”
張勝翻了個白眼,道:“算了算了,不買了,我們走吧。”
衛霍幾乎沒到這鎮上來過幾次,最近的一次是兩個月前随劉大娘來買做棉襖的針線,來了一趟很快便回去了,這次被張勝撺掇着來看金屋藏嬌的軟紅樓,心裏惴惴,又夾雜着幾分期待,不知道那軟紅樓裏的女子是否像書裏詩詞裏寫得那麽好,有沒有櫻桃嘴小蠻腰。
張勝帶他鑽過了幾道巷子,繞過了兩座橋,走到了一條寬闊的道上。
踮着腳尖朝遠處望了望,張勝嘿了一聲,得意道:“就是這裏了!”
“這是哪兒?”
“長柳街啊,軟紅樓往那邊走一陣就能看到了。”
衛霍點點頭:“那我們快走吧。”
兩個人順着街邊的一排春柳往前走,春風拂面,柳絮如雪,天晴得正好,衛霍心思敞亮,腳步歡快了幾分。
他是耳聰目明的年紀,行了不多時就望見前方熙熙攘攘一片,好奇地張望了兩眼,拽着張勝過去看。
那是一家宅院的門口,鎮上的百姓在兩頭石獅子旁圍着,但也讓出了一條路,院門口停着一輛華貴的四輪馬車,不多時便從裏面下來了一個男子,書生模樣,氣質卓然,背脊挺得筆直,與周圍站姿随意翹首看熱鬧的鎮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下了車後施施然往前走去,掀起衣袍拾級而上,很快便進了宅子,院門關上,什麽也看不見,圍觀者作鳥獸散去。
“看傻了?”
腰上挨了一肘,衛霍回神,也未理會張勝,而是抓着一旁準備走開的一個男子問道:“請問那馬車上坐的是什麽人啊?”
男子看衛霍生得俊秀,耐心地答道:“具體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只知道是剛從京城那邊回來的人。”
一旁的另一個男子忍不住插話:“人家是今年剛中的探花郎吶,封官之後回來接親入京,真是命好,羨慕啊……”
人群散去,張勝不耐煩地帶着衛霍離開。一邊走着,衛霍一邊在腦海中想着剛才那書生。
劉大娘說,他的爹娘是讀書人,所以也要他做讀書人,說是能出人頭地。
衛霍不喜歡書中那些大道理,只對那些能長見識的詩詞歌賦和文人轶事感興趣,他先前不想做讀書人,覺得太累太枯燥乏味,就想做個閑散王爺,吃穿不愁,當然,也就夢裏想想。
剛才他看到那書生面如冠玉,身上衣飾齊整,腰上墜着絡子,還有一塊通透的碧玉,錦袍上的刺繡精巧無雙。
是和他接觸到的完全不同的人。
若是有一日也能有那樣好的衣服,坐幾匹馬拉的車,住那樣的宅院,真真是天大的美事。
衛霍越想越覺得美滋滋,可是低頭看到自己身上穿的灰撲撲的衣服,情緒又低了下去。
只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像他們這樣的人要想過上那樣的日子,靠想是不可能的,最好的法子便是十年寒窗苦讀,中了舉人,一躍過龍門,方能出人頭地。
衛霍悶頭想着,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原本要去的地方。
他在張勝的聲音中回神,擡頭看去。
一塊張揚的牌匾橫在一棟二層小樓上,上面用描金大字寫着“軟紅樓”三個字,旁邊用紅紅綠綠的絲綢裱着,色彩鮮豔,十分吸人眼球。
張勝叉着腰道:“就是這兒了!”
見衛霍沒反應,張勝正欲發問,便聞樓前傳來了嬌滴滴的女聲。
“兩位小公子是來喝茶,還是聽曲兒,還是想做什麽呀?”
一位穿着豔麗的中年女子從軟紅樓中走了出來,腰肢扭得似水蛇一般,指甲上塗着秾麗的蔻丹,笑聲軟膩,看得衛霍一愣一愣的。
張勝不知為何紅了臉,眼珠子不知道該往哪兒擱,半晌未說出話來。
女人咯咯地笑,甩了甩手中的錦帕子:“先進來看看呗,看又不要錢,喜歡了再讓我們樓裏的姑娘陪着兩位小公子。”
張勝嗫嚅了兩下,轉頭對衛霍小聲說:“看看,不要錢。”
衛霍唔了一聲,還想着中狀元騎大馬的事情,對于眼前事有點興致缺缺。他想了想,低聲道:“我們兩個的銅板加起來才幾十個,能行嗎?”
“反正她說了不要錢,沒什麽要緊的。”張勝運籌帷幄地道。
那女人耳朵很尖,聽到他們的對話,臉上的笑收了收,只勾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說:“哦,兩位小公子沒帶錢啊,那還是回去備足了再來吧。”
說着,她掩唇打了個哈欠,轉身扭着腰肢進了樓。
回去的路上,張勝仍然忿忿不平:“只是看看,她自己都說了不要錢,後來又趕我們走,真是個——真是個——”
他憋了半晌,想到了聽來的一個詞,連忙接上:“真是個臭娘們!”
衛霍踢了踢腳下的石子,說:“我們荷包裏沒錢,看着也不像是有錢人,那媽媽緣何還要請我們?”
張勝倒沒想到這一層,悶悶道:“不知道,那種地方見客就要拉,管你穿得長得像不像富家子呢。”
衛霍無意中垂下頭,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的玉,模模糊糊明白了。
衛霍的性格看似大大咧咧,淘氣愛玩,實際上也有心思敏銳的時候,想得也比張勝要多。
他覺得那老鸨八成是将自己認成了有錢人家的公子哥,身上穿的樸素衣飾是為了遮掩身份,後來發現他和張勝确實是兩個窮小子,便不再給好臉色。
不知道為何,他又想到了那位清雅俊秀的書生。
進了屋門,院子裏沒人,衛霍又跑到正屋和廚房,還是沒見人。
奇怪了。
正準備回自己屋的時候,他聽到秦澤和劉大娘夫妻兩住的裏屋傳來了說話聲,撩開簾子便看到劉大娘躺在床上,旁邊站着秦淮,還有一個穿着青衫的男子。
衛霍進門的動靜讓秦淮轉過頭來,看到他的時候皺了皺眉,将頭轉了回去,說:“大夫,我娘她怎麽樣?”
郎中抓了抓胡子,喟嘆道:“日日勞作,體有頑疾,才會突然昏倒。”
“那有什麽方子能治好?”
“頑疾不好醫治,反複是常事,往往治标不治本。”
秦淮神色憂慮:“那該如何?”
“別急,誰人都有病,或大或小,輕且不累生計與性命,則不必過于擔心,我開一副方子,你按時熬制喂給夫人便好。”
“好,多謝大夫。”
他們說話間,衛霍默默地在旁側聽着。
躺在床榻上的劉大娘雙眼緊閉,臉色也蒼白得很,他聽完大夫的話後才摸清狀況,心中急惶,忍不住問:“我大娘的病真的治不好嗎?”
郎中唔了一聲:“頑疾都是這般,沒法子,慢慢養着吧。”
衛霍還想再問,衣領一緊,被人揪着一路拎到了院子裏。
“你幹什麽?”
他奮力掙開頸後的束縛,皺巴着一張臉轉過頭,惱怒地說道。
秦淮冷着一張臉:“大夫在寫方子,你搗什麽亂?”
“我怎麽就是搗亂,大娘病倒了,我心急啊!”
“你平日裏都是跟張勝出去野,我看你一點也不急,我娘她昏倒在門口,我回來才發現的。”
衛霍張了張口,一時沒說出話來。相對于秦淮來說,他幹活确實幹得少了些,也确實貪玩。
秦淮也沒有等他說什麽的意思,木着一張臉就進了屋,衛霍站在井旁着實悶得慌。
郎中寫完方子,遞給秦淮:“就照這方子去抓藥,每日早晚各熬一碗藥讓你娘喝了,慢慢能養好的。”
“謝謝大夫。”秦淮接過草紙,取了一些銅錢給了對方。
“不謝,”郎中将藥箱挎在肩上,起身的時候又多說了一句,“方子上我寫了黃芪半兩,實際上用苦無草的話效用更好。只是那苦無草長在山裏的樹根旁,成活幾率很小,藥鋪裏大多都是缺貨的。如果能要到苦無草,熬藥時放一株進去就能替了那二兩黃芪,沒有的話也無大礙。”
午後,秦澤從地裏回來,劉大娘已經醒來了。得知妻子昏倒,秦澤也有些不安,不過好在醒來後劉大娘的臉色好了許多,也沒有不适之處。
夜深,往日挨着枕頭就能很快睡着,可此時衛霍卻失眠了。
他煩躁地翻來覆去,想到秦淮看自己的眼神和說過的話,雖然心中仍不大服氣,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近來愛玩了些,疏忽了幫大人做事,劉大娘昏倒時他還在鎮集上逛得歡樂。
他五歲喪母,對兒時的一些事依稀有些記憶,也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如何死的。剛來秦家時,他幾乎日日哭啼,後來在秦淮的陪伴和秦家夫婦的養育下才慢慢好轉。再長大些的衛霍對那些山匪恨之入骨,不過前幾年那一幫山賊已經被剿滅了。
秦家夫婦對他真的很好,待他如親生兒子一樣,不愁吃不愁穿,衛霍也沒有嘗過寄人籬下是什麽滋味。
只是現在想想,自己好像并沒有為大娘和秦伯伯做過什麽事。
衛霍翻來覆去,終于從床上爬起來。
他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出去,走到院子裏時正是銀河高懸,玉盤墜樹,夜深如夢。
半個時辰後,他總算抵達了離渝河十裏左右的一座孤山,村民們偶爾會來這裏打獵。
山不算陡峭,他摸黑順着小徑往上走,因為看不太清路況,前進得很慢。
四周黑魆魆一片,沉重而濃烈的夜色如野獸一般讓人膽戰心驚,衛霍繃着神四下探尋,借着月光一棵棵樹地找過去,手指也在半濕的地上時不時摸索着,他知道苦無草長什麽樣,只是找了快一個時辰也沒有收獲。
不知第多少次站起身來,衛霍擡頭看了看,估摸着已經是醜時了,在原地站了片刻,覺得今夜只能無功而返了。
下山途中,他覺得自己踩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一時沒反應過來,走了一步才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回頭一看——
是蛇!
一條銀環蛇正張着嘴巴,露出尖利的毒牙,如一支射出的利箭般朝他撲來!
衛霍“啊”地叫了一聲,身體下意識地後仰,腳腕一疼,那毒牙已經近在咫尺,他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只聽嗖的一聲,一根樹枝迅疾發來,氣勢如虹,瞬間便插在了那尖尖的蛇頭上,蛇身如軟掉的繩子一樣癱軟在地,不斷地抽搐着。
衛霍跟着身體一軟,一只手臂從後面箍住他的腰,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
秦淮攬住他的身體,微喘着氣,語氣不郁地說:“你跑這兒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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