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吱呀的聲響被淹沒于嘩然的雨聲之中,屋門打開又閉上。
夜雨滂沱,世間萬物仿佛都浸在了雨水之中。
衛霍沒有點燈,他在屋外适應了一陣,漸漸能在黑暗中看清些了。
深夜,大雨,院外的月洞門外只有兩個衛兵守夜。
他們穿着雨衣,時不時交談幾句。
“咱們當差這麽久了,月銀也就拿那麽點,不知道何時才能過上好日子啊。”
“你還好,就養着父母,我家中有妻子兒女,吃穿用度,花的錢可多多了。”
“那你想過做別的事不?”
“什麽別的事?”
“就是不當衙門侍衛,反正也就是體面些,賺錢還不如碼頭的工人賺得多,要我說,如果一直是這樣子,還不如去尋個更撈銀子的行當做事呢。”
“話也不能這麽說,苦活兒一時賺得多,但損耗身體,我們做侍衛的就是清閑,不累……”
衛霍靠着牆聽了一陣,然後捏起嗓子:“喵……喵……”
兩個衛兵的聊天聲停了,有一人奇道:“這大半夜居然有野貓啊,大雨天還叫喚,蠢貓。”
“可能發春了,待不住吧。”
“不可能啊,這時候哪是發春的季節。”
衛霍咬咬牙,硬着頭皮繼續叫了數聲,故意叫得尖銳又凄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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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這貓可夠煩的,叫了老半天了,聲音真難聽。”
另一人慫恿道:“你去看看,把它趕走。”
“憑什麽我去,要去一起去。”
“行行行,走走走……”
趁他們去察看之時,衛霍掩藏着身形躲避開,借着黑沉的天色溜出了後院。
後院與前院之間的長廊外有鮮為人知的側門,無人看守,衛霍從中出去,離開了宋府。
雨勢太大,從蓋着頭頂的雨衣上澆灌而下,也令行走愈發困難。
衛霍不斷用手抹着臉上的雨水,腳步不停,一路疾跑着向太子府邸行去。
如今的太子劉逐并非并非昭禦帝嫡子,只因先太子十歲時不幸夭折才被繼封為太子。因種種原因,他大多時候不在東宮,而居住在皇城邊上自己的府邸處。
而這也讓衛霍的求見變得容易了些。
看到一個黑影急急上了臺階,在府門外守夜的侍衛立刻上前:“什麽人?”
衛霍喘着粗氣,雨水已經透過雨衣浸濕了他的衣衫,鬓發也打濕了。
他來不及管,立刻道:“在下工部侍郎衛霍,煩請你們進去向太子殿下通報一聲,就說我有要事求見。”
侍衛朝自己的同伴招手,另一人提過燈籠細細地打量過衛霍的臉,他們身為太子府的侍衛,早就借畫像識清了江無所有富貴人的面孔,自然是識清了衛霍。
提燈籠的侍衛面色頓時謹慎了些,正色道:“大人且在此處等候片刻,小的進去通報一聲。”
衛霍拱手道:“多謝。”
“不敢不敢。”
那侍衛說完兩聲不敢,提着燈籠推開了府門,從燈紗上透出的橙紅微光被關在了門縫裏。
一刻鐘後,那侍衛折返,又帶了一位侍女,她對衛霍回話道:“衛大人請跟奴婢來吧。”
衛霍應聲跟在侍女身後,進了府門,沿長廊往裏走。
廊蕪之外雨水漫漫,聲勢不減,衛霍心神不寧,目光始終跟着侍女的裙擺,綠紗飄忽不定,一如他的心。
那裙擺停下搖曳,侍女躬身道:“大人,太子殿下就在裏面,大人不必敲門,直接進去就好。”
衛霍朝她颔首,站在房門前深吸口氣,推門而入。
房中,太子劉逐穿着錦袍,披風裹身,靜立于房中。
衛霍叫道:“殿下。”
劉逐轉過身,看着他,沉郁道:“我知道你是為什麽而來的。”
衛霍胸口一堵,随着劉逐面對面坐在席上。
他很快便道:“那太子殿下想怎麽做?”
劉逐淡淡一笑,目光帶着重重的憂郁:“本王不善權謀,如今已如困獸,恐怕——”
“衛霍鬥膽,想多說幾句。”他停下,是等待劉逐的許可。
劉逐深深看他:“你說吧。”
衛霍便道:“太子殿下和林将軍是莫逆之交,我與秦淮是兄弟手足,殿下與我都知曉他們不會做這種謀逆之事。”
“沒錯,但這又如何?他們現在握有所謂的證據,那些證據是真是假,都足以讓父皇失去信任。”
“信任與否,是皇上的事,但做不做是我們的事,”衛霍緩了口氣,“那些證據疑點重重,首先,用我的字跡,本該是欲嫁禍于我,可我已換了字跡,若是我兄長秦淮所為,可說出字跡不同的恰恰是他,他何必費盡心思嫁禍于我,又為我開脫?其次,這件事,只要有人将兩邊串通好,模拟好字跡,将那些東西借機放入林府和宋府,就可以達到誣蔑的目的。再次,此事得利者是誰,一清二楚。兩邊都不曾将其銷毀,甚至不曾做任何遮掩,而是被人輕而易舉地發現了,蹊跷不止一處。”
“你該知道的,這只是推論,沒有證據,而那些東西好歹還有說服力。”
衛霍道:“殿下,如若因為翻盤的可能不大便要放棄,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棄,最後就真的無可挽回了。林将軍之于太子殿下,應也不僅僅是已故之人。”
他頓了一下,攥緊衣袖,低聲說:“更何況,實在不行,還有下策。”
劉逐問:“什麽下策?”
衛霍直視着他的雙眼,一字一字道:“借天之口。”
劉逐渾身一震,瞳中迷霧散去了些,半晌後仰頭,哈哈大笑,然後起身走到衛霍身邊,用力捏緊他的雙肩:“好一個借天之口!本王居然不曾想到,真是慚愧得很!險些就這麽放棄了,衛霍,你說的不錯,若本王真的放棄,那才是全盤皆輸了!本王真的,真的……明日我便去宮中見父皇!”
“好,”衛霍也從席上站起,擡袖低首,“若真能洗脫兄長身上的罪名,衛霍感激不盡。”
劉逐臉上現出笑意,他凝視着衛霍,喟嘆道:“你這樣的人,不留在本王麾下,未免有些浪費了。”
衛霍輕聲說:“都是些小伎倆,衛霍做事向來愚鈍,難堪大任。”
“你不願站隊,本王不強求,但這次的事情,本王會一直記得,”劉逐走至窗下,看了看外面,又回頭看他,“今夜雨大,不如就在府上住下。”
衛霍忙道:“不敢,微臣是偷溜出來的,如夜不歸宿,次日他們便會察覺了。”
劉逐道:“也是,那,你快回去吧,一路小心。”
衛霍應是,也向劉逐告辭。他一路回到宋府,尋個空當回到了屋中。
一來一去,心中已非先前那般彷徨,可衛霍仍舊沒有睡熟,一夜半夢半醒,淩晨又爬起來在院子裏來回地走。
“你說劉逐去見了皇上?”胡然正品着新鮮運來的荔枝,聽見來人彙報,剝殼的手頓了一頓。
“是的,大人,太子下朝後就跟着皇上到了禦書房,半個多時辰才從裏面出來。”
胡然牽了牽嘴角:“困獸之鬥罷了,不必理會。”
“但是大人,皇上下令命太子那邊的人監督此案的審理,恐怕……”
胡然睨他一眼,幫他将話說完:“恐怕不能再用私刑了是吧?”
“……是。”
荔枝的殼子被剝掉,露出裏面鮮亮白皙的果肉,胡然盯着那荔枝道:“秦淮……倒挺有骨氣,受那麽多刑,也能不呼痛,不低頭,不認罪,是條漢子,可惜啊可惜……”
通報的人偷偷掀起眼皮,窺見胡然嘴角那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又憶起行刑時那男子的模樣,後背不由出了一層的汗。
“無妨,監督就監督吧,目的已經達到,接下來做的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我這裏沒事了,你下去吧。”
“是。”
衛霍那邊也收到了太子送來的信息,稍稍能松半口氣,但仍不能完全放心,另半口氣仍在胸中懸着。
院外的衛兵暫時撤走了,距離定案還有三日,衛霍等來了一個人。
再次見到明晨,衛霍還是讓他進了屋。
茶水滿杯,端起來的時候溢出些許,衛霍抿了一口,望着那灘水漬沉默半晌,而後擡起頭,看着明晨的眼睛:“明兄想和我說些什麽?”
明晨一聽,臉色漸漸發白,放于案下的手指絞緊了衣擺。
他是聰明人,衛霍亦然。那封信沒送到,之後幾日杳無音信,衛霍定然已經猜出幾分來了。
見他不語,衛霍面無表情地道:“那封信,明兄不想送,所以沒送,是嗎?”
明晨難堪地低下頭,停了須臾,從牙縫中擠出一個“是”字。
衛霍确實猜到了。
明晨不願意幫他送信,原因只可能有二,一是他本心不願出手相幫,但若真的不願幫忙,當初他請求的時候便可拒絕,因此衛霍更願意相信是後一種——
他是因為不得已的理由而拒絕了自己。
于是衛霍問:“為什麽?”
片刻後,明晨答道:“我父親已經代表我明家,歸入了三皇子一派。”
衛霍輕而慢地點了點頭,這個理由他猜到過。
但明晨很快又道:“但此事,我不可能推到父輩身上,究其原因,還是我自己過不了心中的那道坎。”
話說到一半,明晨雙眼已紅。
是的,他有自欺欺人的機會,但面對衛霍,卻怎麽也下不了口。
明洋令他跪在祠堂中自省,可他若真要相幫,便也能夠不費多少力氣就做到。
讓他遲疑,讓他放棄的,恰恰是他的本心。
保護家族并不是什麽不得已的理由,他跪在祖輩牌位前,聽了一夜雨,想的最多的是自己的前途。
他所做之事即使被三皇子知曉,即使三皇子将來真的登基,頂多是打壓他們明家,只要不做多餘的事情,還不至于招致災禍。
他們為人臣子,也摸清了上位者的脾性,三皇子絕不會明着做這些事,且以後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呢。
但明晨那時候想到的是若一步踏錯,将來他或許永遠也走不到高位,永遠都無法得到重用。想到了那些,他便怯了。
不只是為家族所想,那樣的借口太冠冕堂皇。他的決定中,更多的是私心。
緣由道盡,放在面前的茶已經放涼了,他卻用手拿起茶杯,一口喝了幹淨,鼓足勇氣直視着衛霍,道:“我知道不能請求你的原諒,也知道自己怯懦,辜負了你的情意和信任。以後若你不願再與我再來往,也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誰。”
衛霍搖搖頭:“你做的事,并非罪大惡極,且是遠遠及不上的。你不過是考慮自己更多一些,我能夠理解。”
明晨臉上一喜,但衛霍很快便站起身來。
他怔了一下,就那樣愣愣地仰起頭,看着衛霍站起身,走到櫃子旁,又很快走過來,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
明晨臉色愈發青白。
那匕首是他送給秦淮的生辰禮。
“嚯”的一聲,衛霍已經揚手,割斷了自己衣袍一角,又是一刀,割下另一角,動作幹淨利落。
兩塊碎布飄飄然墜在了地上,癱軟不動,明晨呆呆地望着那兩塊碎布,恍惚間聽見衛霍開口。
“只是我們的兄弟之情,便到此為止。我自作主張,替秦淮也做了決定,他若不願,那便是你們之間的事情了,與我無關。從今往後,我們之間只講理,不講情。這把匕首,也還給你。”
衛霍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段話,他竭盡全力克制住了內心的悲憤,但眼尾還是紅了。
他不怪明晨。
多數人活在世上,總是要被磨掉棱角,向世俗做些難堪的屈服的。人非聖者,皆有自私貪利之心,為己謀生,再尋常不過。
可人活一世,也都要有些磨不掉的東西,要有不低頭的時候,要留些正氣在心中。
而他們之間,已做不到肝膽相照,休戚與共,那便不能再為友,以後就是陌路人了。
明晨走時,衛霍沒有去看。
他趴在窗下,望着那料峭的廊檐,晦暗的天空,心中只覺寂寥無比。
江無為都,是陳國最繁華之地,或許在這樣的地方總要少些什麽東西才能達成平衡,譬如真情,又譬如安寧。
年少時他總盼望着來到這裏,享一生繁華,如今身在其中,時過境遷,心境早變,那樣的初心已經不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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