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是夜,江無大雨傾盆,雨水如注澆注在京城各處,地勢偏低的街巷水坑中都積了不少水。

雨霧朦胧,衛府的下人誰也沒有發現有人翻牆而入,順着走廊進入主院。

積水打濕了衣衫下擺,來人渾然不覺,走至衛霍所住的房間。

他推門而入時,一股彌漫在房內的濃郁藥氣撲面而來。

他走到床邊,擡手掀開帷帳。

只見衛霍躺在床榻上,雙眼緊閉,面色蒼白。

來人有一瞬的躊躇,雙手緊了又緊,片刻後他終于做好了準備,俯下身,粗粝的手指觸在衛霍的面頰上。

下一息,原本緊閉着眼的人睜開雙目,擡起左手箍住了來人的手腕。

後者渾身一震,意圖抽手離開,衛霍緊抓不放,睜圓了眼看着他,聲音裏裹着數不清的情緒:“你還想躲着我?”

被他抓着的人僵硬着身體別過臉。

衛霍将手從他的手腕移到掌心裏,拽住幾根手指,卻被輕易地掙脫了。

眼見好不容易入甕之人就要走到門口,衛霍掀開被子踩在鞋履上,揚聲道:“外面都是衛府的人,你現在出不去的。”

門後的人停了腳步。

衛霍趿拉着鞋走過去,走到他的身後,低聲道:“為什麽你不願意見我?我想知道理由。”

在原地站了一陣,衛霍繞到來人身前。

他望着那雙永不可能認錯的眼睛,手輕輕發着抖,慢慢擡起,将覆臉的面巾一點一點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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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秦淮的面龐時,衛霍眼眶一濕,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此時,秦淮才嘶啞出聲:“霍霍。”

衛霍哽咽着應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在說些什麽,秦淮往後退了幾步。

衛霍此時才注意到,秦淮走路時的身體呈現一種怪異的歪斜,雙腳仿佛踩的不是一個地方。

幾步後,秦淮停下,喟嘆道:“霍霍,我的腿,已經不能正常走路了。”

衛霍雙目一滞,聽見秦淮又木然道:“不只是腿廢了,臉也一樣廢了,我臉上的刺字永遠不可消除。我這樣的人,許多事都做不了,更不可能像以前那樣馳騁沙場,浴血殺敵。留在你身邊,和廢人并無差異,配不上你,還完全是個拖累。”

“怎麽會……”衛霍下意識地反駁,待回過神,又急急向前兩步,“我不在乎的。”

“你現在不在乎,将來也許會覺得厭煩。”

“我不會!”衛霍反問,“那如果我變成這樣,你會覺得我是拖累?會厭煩我嗎?”

“……”

衛霍又問了一聲:“你會嗎?還是說,在你眼裏,我衛霍只是一個……看中皮相的淺薄之人?”

他說完這一句,眼圈已紅了一片,大步邁過去,一把抽出了秦淮腰上的劍。

他拔掉劍鞘扔在地上,一瞬間五官豔麗到極致,大聲道:“那我也在臉上劃個字,再切斷一條腿,這樣我們就一樣了,你也不用怕了。”

手還未擡起,秦淮已飛快上前,将他手中的劍奪過,卻沒握穩。

劍身砸在地上,發出铮然一聲。

衛霍渾身顫抖地在原地立了頃刻,上前兩步,用力貼上秦淮的嘴唇。

秦淮擡手想要推開他,衛霍卻用雙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身體,淚水順着面頰落下,落在糾纏的唇舌間。

秦淮的雙手停在了半空,怎麽也擡不起來了。

片刻後,他閉上眼,雙手緊緊箍住衛霍的腰。

兩人唇舌交織,衛霍吻得又兇又狠,甚至咬破了秦淮的嘴唇,嘗到了淡淡血腥味。

吻到一半時,衛霍抽噎得厲害,秦淮不得不停下,将人抱到床榻上,手忙腳亂地揩去他的眼淚,笨拙地低聲哄慰。

他聲音低沉,帶着無盡溫柔,衛霍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眼周沁紅,臉頰也紅成兩團,還打起了嗝。

秦淮頗為懊悔,只得繼續哄,哄了許久,衛霍才慢慢不再打嗝,也停了流淚。

他将臉埋在秦淮的頸側許久,才悶悶道:“你這兩年,一直都在躲着我過?”

秦淮輕輕搖首:“我那時候被解差押送奕州,途中經行合麥山,不幸墜入懸崖。大約命不該絕,之後被相識的人救起,在山中過了一年半。那段時日我沒有任何記憶,什麽都不記得,渾渾噩噩地過了很久才想起過去的事。恢複記憶之後,得知天子頒下赦令,一個月前我才回到了江無。只是因為左腿已殘廢,臉也毀了容,遲遲不敢見你。”

衛霍默了默,問他:“既然是相識的人救了你,為何不告訴你過去的事?”

秦淮答:“那人名叫孫伍,是曾經跟我一起參加武舉的,他雖然中了舉,但名次不高,并未得到什麽好差事,後來還得罪了人,最後只得返鄉,碰巧将我救起。”

衛霍蹙起眉,扁了扁嘴:“答非所問,他可是不願意你想起過去的事?難道他喜歡你?”

秦淮面頰微讪,還是點了頭,怕衛霍誤會又補充了一句:“我們雖住在一起,但我對他一直以朋友相待,并未做越界之事。”

衛霍輕哼一聲,嘴角卻不禁翹了起來,想到他吃了這麽多苦,心裏又有些難受,用力陷在他懷裏道:“無論如何,這次我都不放你走。你說的那些,我從來都不介意,你因為這點小事就不來見我,才是真的錯了。不信你就待在這裏,待一輩子就知道了。”

秦淮低垂眉眼,低低地嗯了一聲。

經這一番折騰,秦淮心知永不能放下衛霍,到底是留在了衛府。

衛府為數不多的下人們很快便知曉衛霍的兄長竟真的大難不死,自家大人有福,能與之再次重逢,而這府裏也多了一位主人。

他們發現秦淮并不常出房門,性格看着便有些沉悶,但衛霍似乎毫不在意這一點,經常同秦淮一起待在房間裏。

偶爾兩人在院中坐着,他們便能見到衛霍笑意深深的樣子,完全與先前的狀态不同。他亦不再只穿黑衣,藍衫白袍穿在衛霍身上,令他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原來沉穩內斂的丞相大人在自家兄長面前是那麽生動的性子,這令下人們覺得既驚訝,又好奇,私下裏也是議論良多。

這一日晌午,衛霍從宮中回來,進屋的時候秦淮正在擦拭他那把劍。

見到衛霍,他停了手中動作。

“我讓廚房做了些你喜歡的糕點,待會兒就做好了。”

衛霍往口中倒了幾口溫茶,聞言說好。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對秦淮道:“今日日光正好,等會兒吃過午飯,我們一同去街市上逛逛吧?”

秦淮将手中的劍放在桌上,背對着衛霍道:“不了,我有些累,就在府裏轉轉吧。”

衛霍用手捏緊了寬敞的衣袖。

他知道秦淮的心結一時半會兒還無法全部解開,他們年少時各有各的抱負,他想做官,秦淮想做将軍。

如今他的願望實現了,而秦淮毀了容貌,也有了腿疾。按照陳國規定,有殘疾者不能入伍,別說将軍,連普通的士兵都再做不成了。且受過黥刑者不能做任何體面之事,多數面有刺字者都做的是苦累的體力活,這樣的境況對于秦淮而言無疑是深重的打擊。

衛霍并不覺得他變得怯懦了,相比于多數人而言,秦淮已算堅毅之人。他不曾借酒消愁,不曾放蕩自我,他只是一時感到頹喪和迷茫。

無論如何,衛霍都願意陪他走過這段艱難的路。

衛霍将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到他身邊,溫聲道:“那就不去街市了,我們就在府裏轉轉也好。”

秦淮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心中微微刺痛,面上卻不顯,沉默地點了下頭。

午飯吃完,衛霍要去同阿寶說些事,撩開簾子出去,剛穿過月洞門,就見劉承身後跟着李成,正朝這邊走來。

衛霍行禮後道:“皇上來了,為何不通報衛霍一聲?”

劉承牽了牽嘴角:“覺得還是給你個驚喜,不好嗎?”

衛霍一笑:“就怕不是驚喜,是驚吓了。”

劉承見他眉眼間神色明朗,想到自己已經知道的消息,心裏産生了一種有些微妙的情緒。

他知道秦淮已經回來,還知道對方毀了容貌和一條腿,但即便這樣,衛霍仍日日守在他身邊,渾身上下仿佛脫胎換骨了,再無從前的郁氣。

劉承便想見見秦淮,他已猜出兩人之間絕不只是兄弟之情,他到底還不能徹底放下,想知道自己輸給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他坦誠道:“我今日來此,是想見見你那位兄長的。”

衛霍聞言,笑意淡去,想到秦淮現在的情狀,大約是沒有心思見客。

他思量一瞬,道:“還請皇上見諒,他現在還在午休,也在養傷,不宜待客。等他的傷好了,我再為皇上引見。”

劉承凝視着他的雙眸,輕輕一笑:“那看來,我今日來得确實不巧。罷了,我也不只是為這件事而來,還有些事想和你談談。”

衛霍立刻道:“那請皇上随臣去書房吧。”

那邊,秦淮已從碧月口中得知了劉承的到來。

他的心一下便沉了下去。

恢複記憶後他回到江無,從那說書先生,那擺攤小販,甚至是玩耍的孩童口中都聽過劉承對衛霍的優待。

再遲鈍的人,在情字上也大多敏銳。

他心中清明,這位天子對衛霍所持的或許并非君臣之情。

昨日他還聽到府中下人議論紛紛,言及劉承對衛霍的縱容偏寵,衆人皆是感慨豔羨不已。

想到這裏,秦淮攥緊了雙手,胸中苦澀蔓延。

衛霍如今依然心悅自己,但那可能只是因為雛鳥之情牽系彼此。

而如今的他和劉承相比,除了那些曾經的情意,再無半點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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