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刀
第十刀
謝翾偷偷寫下的字在鳳洵收拾書籍的時候發現了。
他低頭看着攤開的書頁,看着紙面上那已經有些清秀的字跡,傻子鳳洵,第一次有旁人這樣評價他。
鳳洵搖頭微微笑着,将書合上,放到了自己懷裏。
下個月初八,謝翾去赴楚江王的約,秦廣王憂心忡忡地送她出了酆都。
“此事你們都不願意和尊主說,但厲溫那小子可沒尊主那麽良善,下手也沒輕沒重,你……”秦廣王撓了撓頭說,“你若是死在他那裏,我要怎麽和尊主交代?”
“我已經死了。”謝翾冷着臉道出這一事實,她也知道鬼魂也會死去成為魙,再往後魂體會漸漸消散,到那時候便是真正的消失。
“人間萬般刑罰,也不比地獄來得更溫柔。”謝翾擡眸靜靜注視着這位老人,語氣嘲諷,“秦廣王,當神仙太久了,連人間什麽樣都不知道了嗎?”
“對于我們這樣的存在,越是遠離人間,對那片土地上的凡人來說才是慈悲。”秦廣王回過神來,笑着對謝翾說。
酆都城外,謝翾爬上冥獸的脊背,她伏低身子,踏入冥界的無邊濃霧裏。
秦廣王身後,鳳洵緩步走了上來,他看了一眼謝翾離開的方向,并未言語,這樣安靜的模樣把秦廣王吓了一跳。
“尊主……”他有些心虛地喚了一聲。
“楚江王是何人,我還不知道?”鳳洵眼見着他額上冒出的冷汗,沉聲說道,“她既不願與我說,我出這個頭做什麽?”
“她願意如此,就如此。”鳳洵的聲音變得很輕。
“我的小尊主啊,您要寵着她到什麽時候?”秦廣王有些無奈,與鳳洵救回來的其他魂體不同,這個謝翾确實是有些不識好歹了。鳳洵三言兩語就說要帶她去上界,這是多少小神夢寐以求的福分。
為什麽就只是謝翾呢,這個世界上的可憐人那麽多——當然,她确實是最倒黴的那一個,但她看起來也并不是良善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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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她能變得好一些。”最終,鳳洵吐出這麽一句令自己也困惑的話,“又或者說,我有些佩服她能活到現在。”
“像是可悲的奇跡。”此時,他已經從那個少年的身份中抽離出來,而更像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了。
——
寒冰地獄,連冥獸也哆嗦着腦袋不敢靠近,謝翾從它身上下來,拍了一下它的脊背,這黑沉沉的巨獸便逃進了迷霧深處。
在她身邊來往着無數沒有意識的混沌靈魂,它們渾渾噩噩,與草木的靈魂無異,偏偏還保持着人形,詭異至極。
謝翾又低頭看了看,在自己的腳底也漂浮着無數沒有具體形狀的游魂,它們抓着自己的腳踝,像要往上攀爬,逃出這片寒冰地獄,又像是想要把她也扯進這絕境中。
在她的腳下,一片沒有邊際的素白冰面蔓延開,冰面之下,是正在受刑的亡魂,它們掙紮咆哮,卻無法逃出這命定的審判。
謝翾腦海裏升起這樣的念頭——如果他們死了也會來這裏嗎?這樣的刑罰是否太輕了些?不夠,遠遠不夠!
就在她愣神的時候,她的身後已覆上一道高大的陰影,厲溫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她身後。
“怎麽,守着你的小尊主沒有一起來?”厲溫語帶嘲諷,似乎是為了嘲笑謝翾全靠鳳洵的庇護才活到現在。
若不是孽鏡臺那邊傳來的訊息告訴他,這惡鬼身無罪果,他定要将這般異端的存在狠狠踩進寒冰地獄裏,将她的魂體削弱到沒有意識的狀态再丢進忘川河的極境血海裏!
在自己的地界上,厲溫心底湧起瘋狂的念頭,然而謝翾遠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冰天雪地裏,寒冷刺骨,謝翾冷靜的聲音傳來:“楚江王,還不夠。”
“不夠殘忍,不夠絕望,不夠震懾人心——”謝翾吐出的字眼仿佛淬毒的針,“這樣的地獄,還不夠懲罰那些人。”
厲溫笑了:“小惡鬼,別以為我沒見過你在那幻境裏掙紮的樣子。”
“那是我還沒開始修煉,魂體太弱。”謝翾此時已經通曉世間大多數常識,“人類還是太善良,窮盡自己所有的想象力,也只想出這樣的刑罰。”
酆都對鬼魂的審判是與六道輪回一起運作的,所謂地獄刑罰只是一種形式,這樣的酷刑是用來削弱罪魂的能量。人類死去産生的魂魄能量最強,他們犯下的罪業也最多,孽鏡臺審判之後讓罪魂到十八層地獄走一遭,将他們的魂體能量削弱到入畜生道、草木道的地步,在這個削弱魂體能量的過程裏,罪魂散逸出的純粹精神能量會成為彌漫整個酆都的迷霧鬼氣,福澤深厚的非人魂體便留在酆都吸收這些能量,期待着來生轉世為人。
這就是六道輪回與酆都的基礎運轉規則,在漫長到無盡的年歲裏保持着亘久的平衡,地獄裏的刑罰手段看似冷酷,實際還是為了維護此界公平,若是惡人始終不得懲罰,這世界不就亂了套?遭受不公對待的那些群體遲早會将人間、酆都——甚至是上界掀翻。
聽聞謝翾此語,厲溫倒是來了興趣,他微笑着問:“小惡鬼,你有何高見?”
謝翾擡頭直視着他冰冷邪異的眼睛,伸出一指,竟然敞開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邀請厲溫進入。
厲溫對奪取一只小惡鬼的魂靈不感興趣,他仿佛一位禮貌的訪客去探尋謝翾的精神世界,在觸及她心底掩藏那些畫面的一剎那,即便是性情最冷酷的十殿閻王都被驚得險些跌出她的精神世界。
那是難以用人類語言來描述的光景,在光怪陸離的幻境裏每一瞬間都在接觸絕望,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精神世界的污染,血影刀光與斷肢橫陳交織在一處只是最直觀的視覺展現,眼裏接觸的每一剎那都在上演世間最可怕的悲劇,足以讓多愁善感的秦廣王悲痛得神體破碎。
厲溫只接觸了謝翾精神世界短短一瞬,他很快撤了出來,就連他也無法接受這畫面的折磨——更何況是去親身經歷,它确實超出了人類的幻想邊界。
“你——”猛然間,他掐住謝翾的脖頸,瞬間窒息感纏繞住她的每一寸神經。
厲溫驚覺這樣的折磨對她來說并不算什麽多可怕的事,但因為對方才那畫面的恐懼,他還是死死彎了手指。
謝翾果然對這樣的痛楚沒什麽反應,她以一種要将自己脖頸折斷力道側過頭,想要咬住厲溫的手背去反抗,這是她唯一學會的、最原始的攻擊手段。
厲溫收住驚懼的心神,松開鉗制謝翾的手,嘲諷之語吐出:“這樣低劣的攻擊手段,你能偷襲到誰?”
謝翾:“……”鳳洵?
她沒言語,只是默默站起身來,挺直着脊背看厲溫。
厲溫瞥了她一眼,此時,他終于顯出些許屬于神明的慈悲來:“小惡鬼,這樣的刑罰——即便只是看到這畫面一剎那,對罪魂來說也太殘忍。”
“他們生前,有邪惡者屠城,将屍體烹食,也有叛家叛國之人……但他們,罪不至此。”厲溫說。
謝翾注視着厲溫,眨了眨眼,這讓這位高高在上的楚江王猛然想起孽鏡臺對她的審判,孽鏡臺不可能出錯。
“你……”厲溫的語氣驟然間軟了下來。
謝翾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我不需要你的憐憫,我只是真誠建議你在地獄裏設置這樣的刑罰,不然等以後我将我的仇人送進來——你這地獄,難消我恨。”
“人間的事會有人去管,至于你……以後就乖乖跟着尊主去上界吧。”厲溫忽地笑出聲,似乎在嘲笑謝翾此生不得報仇。
謝翾仰着頭,面上皆是堅定之意,她從未答應鳳洵與他一道去上界。
她還沒學會掩藏情緒,眸子裏不甘、仇恨、怨毒昭然若揭,楚江王伸出手去,掐住她的下巴,食指擡起,強行将她的嘴角往上撥了幾分,
“笑。”他冷聲說。
謝翾知道“笑容”是表達快樂的一種表情,她從未感覺到快樂,所以她不能笑。
“你覺得你不開心所以不笑?”厲溫湊近她,低聲問道,語氣仿佛蠱惑人心的魔鬼,“姑娘,你太誠實了。”
“誠實是很美好的品格,你也想要擁有嗎?”他笑了起來,笑容慈祥如神廟裏無數人朝拜的神明。
在這一瞬間,謝翾似乎明白了什麽,她想,人類果然是狡猾的,他們大多數人連誠實都不會。
她扯起嘴角,對厲溫露出一個蹩腳的笑容,厲溫松開手去,冷冷注視着他:“鳳洵要你當我的弟子,以後你就跟着我。”
“你想去人間就要靠自己的努力騙過他。”厲溫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酆都從不過問人間事,不然我也想看看你的仇人是什麽模樣。”
與秦廣王不同,他從不看人間,秦廣王看着人間事只會悲傷,但更高層的神格讓他能夠克制自己想要去阻止人間生離死別的欲望。
但楚江王沒有克制自己欲望的高尚神格,換種角度說,他比秦廣王更容易被人間事觸動。
最冷心最無情的十殿閻王,究竟是厲溫還是秦廣王?謝翾腦海裏升起這樣的念頭,也是,若不是對人間弱勢生靈心懷庇護之意,楚江王也不會創造這寒冰地獄了。
“魂體修煉之法,我只說一次。”楚江王開始傳授謝翾鬼修之術。
她遵循他的教導,盤腿坐在寒冰之上,開始努力吸收身邊的鬼氣,與此同時,在他們的身邊還有無數罪魂湧入,他們還未接受地獄的刑法,這些人間極惡之人還在朝天抗議,試圖辯駁逃脫自己的罪行。
人間的醜态赤|裸展現在謝翾面前,這樣混亂的幹擾一直在打斷她的修煉,每一次她都要強行壓下心神的躁動繼續吸收鬼氣,這也是厲溫的目的,這樣謝翾在增強魂體的同時也能增加自己的神識強度。
他對謝翾所經歷的可怕畫面有些感興趣,但最後他還是止住了無謂的好奇心,萬物運行,皆有定數,他們這些主管酆都的神明,還是不要過多窺探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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