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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陸卿婵的唇微微顫動, 她輕聲問道:“能讓我看看嗎?”

這來往的文書向來是由她經手的,雖然這段時間她不在官署,但此時看文書并無任何逾矩。

侍從的臉色也煞是蒼白, 他登時便半跪在了地上。

“陸少師, 您、您聽錯了……”他顫聲說道,“下官方才說的并非是使君, 而是行軍司馬鄭大人。”

陸卿婵的神情有些脆弱,卻又帶着些出奇的清醒與冷靜。

她只問道:“能不能讓我看?”

廊道裏安安靜靜, 連些許風聲都未有。

侍從咬緊牙關, 遲疑地說道:“自然是可以的, 大人。”

陸卿婵接過那紙文書, 緩緩地打開。

白紙黑字, 又是端方的正楷, 每一句話語都是那般清晰, 她卻覺得有些看不太懂。

有冷汗順着額側往下滑落, 心悸之感在不斷地加重。

陸卿婵攏在袖中的手指攥緊, 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她強撐着看了下去。

陸卿婵原以為看完後,她會不太能接受, 卻不想她竟漸漸變得鎮定下來。

就好像心裏的大石,終于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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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裏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慌亂,而是純粹的平靜。

陸卿婵倏然明白這幾天,柳寧等人為何一直不讓她去官署, 他們是怕她擔憂過度, 再發了病。

在他們眼裏, 她就是這般脆弱嗎?

其實未必,他們定然都清楚她在河陽軍軍營裏經歷的事, 興許連她當時拿段明朔來威脅安啓的話語都心知肚明。

是他們受柳乂潛移默化的影響,太過關心她了,總覺得她是個柔弱的、需要被照看呵護的小姑娘。

陸卿婵冷靜地看完文書,緩聲說道:“午間還要面見長輩,勞煩你告訴府尹一聲,我下午再過來。”

她長袖垂落,輕輕地将跪匐的侍從拉起。

陸卿婵的聲音沒有情緒,也沒有過多的波動,侍從睜大眼睛,愣怔地站起身,唇瓣嚅動着,久久都沒有說出話。

她提着羅裙走出官署,小蘊滿臉焦急,一見她出來立刻迎了上來。

陸卿婵平靜得近乎有些淡漠,她緩聲說道:“看了份文書,因之稍遲了些。”

“哦,哦。”小蘊點點頭,“姑娘熱不熱?我們快些回去吧。”

“好。”陸卿婵撩起裙擺,走上車駕。

回到府邸時,柳寧已經等在花廳,他握着手杖,站在博古架旁,靜默地端詳着架上的蘭花。

桌上擺着豐盛的午膳,幾乎全都是陸卿婵愛吃的菜,連飲品都是她偏愛的口味。

她走進花廳,笑着向柳寧問好,而後随他一起用了午膳。

午膳後柳寧仍有事務要忙,他正準備走時,陸卿婵緩聲說道:“叔父,我下午想去官署。”

她的面容沉靜,語氣也很平和。

但柳寧瞬時便意識到,陸卿婵全都知道了。

她那般聰慧,又那般敏感,的确沒什麽能瞞得過她的。

柳寧駐足片刻,輕聲說道:“好,你既已恢複康健,那便去吧。”

他靜默地看向陸卿婵,與柳乂如出一轍的丹鳳眼輕微閃動,蘊着些暗光,似是歉疚,又似是贊許。

柳寧緩聲說道:“先随我過來吧。”

陸卿婵點了點頭,她跟着柳寧穿過長廊,走進書閣中,桌案上的夾子擺了許多份文書。

全都是關于柳乂的文書。

跟她之前看過的那些寫滿好消息的并不一樣。

他受傷了,受了很嚴重的傷,差些死,差些永遠看不到她。

直到現今她曾經無所不能的哥哥,依舊命懸一線。

陸卿婵看得幾乎有些驚心,她的手撐着桌案上,指節細微地顫抖着,指骨更是蒼白到近乎透明。

然而她的心底卻越發的寧靜。

那顆懸挂了多日的大石,平穩地落在了地上。

柳寧阖上眼,坐在靠椅中說道:“抱歉,容與清醒時交代過,不想讓你看到這些的。”

陸卿婵垂眸應道:“沒關系,叔父,是我自己一意要探尋的。”

她将那一疊一疊的文書收整起來,和柳寧告別過後,便緩緩地走出去了書閣。

少時陸卿婵總依賴着柳乂,他一離開她便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現今重逢後,她又總是忍不住地依靠他,不想他離開。

可事實上,她早就是獨立的姑娘。

在那些年裏,她分明一直都是孤獨而成熟的,陸卿婵不是小草小花,她早就成長為了喬木。

她能夠獨立面對風雨,也能夠好好地成長。

*

自那日後陸卿婵便又回到了官署中,事務繁多,她整日不是在文書,就是在寫文書。

她每天回府的時候都已是暮色昏沉,而離府的時候不過日光熹微。

奇異的是,陸卿婵過了許多天這樣的生活,反倒比先前更為康健,連醫官看過後都有些驚奇。

東邊的戰事越來越順遂,接連傳來叛軍大敗的捷報。

可關于柳乂的事卻始終隐晦,文書裏言說的都是行軍司馬鄭勳的事。

陸卿婵知道養病是急不來的,更何況是這樣深重的箭傷。

但漸漸地官府內外還是有了些流言,這些瑣碎的猜測是壓不住的,就像是在靜處悄然流淌的水,既無法堵住,也無法尋到根源。

她只能做到不去聆聽,也鮮少在外間停留。

柳乂是河東節度使,也是這亂世洪流裏的砥柱。

平日裏關于他的小事,都能惹得衆人争論許久,更何況是叛軍将要被平定的如今。

戰鬥越是到尾聲,困獸的反撲越是兇猛。

現今官軍是占了上風,但可能幾場小戰役下來,叛軍便能卷土重來。

畢竟去年冬日洛陽圍城的時候,也沒人能想到官軍竟還真能打回來。

但近來讓陸卿婵最心煩的還是趙崇,那日的瘋狂過後,他似乎漸漸地冷靜了下來,沒那般偏執。

可他的接連到訪,還是讓陸卿婵的耐心快要被消磨殆盡。

她煩躁地回過身,冷聲說道:“你還想怎樣?”

趙崇不知道走了誰的路子,近來又安穩地坐回了主薄的位子,河東的勢力素來盤根錯節,柳氏掌藩鎮軍政大權,但也并非是仗勢欺人的豪強。

他撩起官袍,快步地跟着她走上臺階。

“卿婵,你慢些!”趙崇急聲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問你最近過得好不好……”

他身着官服,勉強有些往日做禮部侍郎的飄逸模樣。

但陸卿婵對趙崇生不出半分好感,只要他一接近她,她就覺得自心底泛起惡心。

他是哪來的膽量,竟還敢湊到她面前來?

“卿婵,之前的事都是我的錯。”趙崇腆着臉說道,“但是卿婵我對你的這顆心,從未有過改變。”

眼見她要将門甩上,他快步地走了上去:“我就是想來見見你,不會擾了你的事的。”

陸卿婵的眸子是冷的,沒有半分情緒。

那雙眼如若點漆,泛着冷冷的寒光,幾乎像是深黑色的夜潭。

趙崇被吓了一跳,差點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最好自己走。”陸卿婵倚在門邊,慢聲說道,“若是讓我喚來侍衛将主薄趕走,可就不體面了。”

她是做到做到的人,話語裏沒有恐吓的意味,只有平靜與淡然。

陸卿婵冷淡地看向趙崇:“你不會還覺得我現今好脾氣地跟你說話,是還愛着你吧?”

她用手裏的卷軸,不輕不重地拍了拍趙崇的臉。

“啪啪”的聲響輕微,卻帶jsg着些居高臨下的意思。

“你不是喜歡捧高踩低、趨炎附勢嗎?”陸卿婵嘲諷地說道,“今日見了我,為何不跪呢?”

內間的同僚好奇地探出頭問道:“怎麽了,陸少師?”

她輕聲應道:“沒什麽,就是有只狗竄到了廊道裏。”

趙崇這時才知道裏面竟還有人,他怔怔地站在原處,只覺得自己的尊嚴被陸卿婵盡數踩在了泥土裏。

她不将他當丈夫,不将他當同僚。

甚至不将他當人了。

在陸卿婵的眼裏,他現今就是個可以随意處置的垃圾。

趙崇怎麽也想不出,他素來溫婉和柔的妻子竟會有朝一日說出這樣冷酷的話,她全然不像個女子,舉手投足都帶着傲慢與漠然。

他愛的人,變成了一個陌生的、遙遠的存在。

但當目光對上陸卿婵的視線時,趙崇的心底還是禁不住地泛起愛意。

她輕聲說道:“若是無事,便早些走吧。”

苦澀中的那點甘甜分外惑人,趙崇只覺得連喘息都變得困難起來。

趙崇方才還是憤怒的,此刻卻當真忍不住想要跪匐下來,想要乞求陸卿婵的原諒。

她先前那樣愛他,怎麽會真的這般無情呢?

他不斷地幻想,若是他真的跪下,她會不會原諒他?

然而下一瞬,陸卿婵便将門重重地甩上了。

趙崇的臉色霎時變得煞白,隔着薄薄的一扇木門,是他既不可望也不可即的愛人。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她與權貴勾結,上了他的床榻,從此搖身一變,便成為了旁人的入幕之賓,還一路順遂,成了高不可攀的尊貴之人。

趙崇打了個冷顫,手輕輕地從木門上放下。

這權勢的妙處是多麽可怕,但更可怕的是——

他清楚陸卿婵攀附權貴、冷漠疏離,心裏卻還是無法克制地愛她。

愛意深重,不知何時蔓入骨髓,再也無法割舍剝奪。

在回去的路上,趙崇不斷地幻想,若是柳乂真的死在洛陽就好了,沒了他的寵愛,琅琊柳氏那等的高門,定然容不下陸卿婵這樣的女子。

等她被逐出柳家的時候,他定然會如天降般突然出現,救她于危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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