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溫博涼臉上的微笑隐去了, 他站直身,再次恢複慣有的冷靜和精明。他對李則硯微微颔首,平淡道:“好, 我知道了。”

溫博涼領着他們上樓, 剛到轉角, 便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 他們來自美國的“朋友”,已經辦公室外的長條沙發上等候多時。

美國那邊來的人不多,只有三個。站在沙發邊上彎着腰的是一個中國人, 黑西裝, 細長眼睛,有明顯的蒙古褶, 尖下巴, 七三分的大背頭, 摸了厚厚一層發油, 一臉漢奸相,像是從抗日劇走出來的。

舒柏晧看見這個中國人的西裝領口有一枚名牌, 上面用複雜的花體字寫了一個名字,認不出是“史蒂芬”還是“馬應龍”。

那個男人應該是美國人的翻譯, 他低聲和坐在沙發中間的美國人說些什麽,說話間,他的眼神向溫博涼一瞥。

男人旁邊還有一個像小秘書一樣的跟班,長了一張一看就忘的臉,說話唯唯諾諾。

坐在沙發中間的是一個美國佬。

美國人年紀應該和他們差不多, 穿着寶藍色的休閑西裝,淺褐色頭發,帶了點金。綠眼睛,深眼窩,鼻梁骨細細的一條,直且挺,鼻尖向下微垂,下面是細薄的嘴唇和向上翹的蘋果下巴。

美國佬手裏握着一杯星巴克美式咖啡,左腿翹在右腿上,腳上亮晶晶的尖頭黑皮鞋,在半空裏輕輕晃。

美國佬對那個“馬應龍”點了點頭,“馬應龍”立刻會意,向他們走了過來。

“Hello!”這個地道的中國人用誇張的美式英文跟溫博涼打了聲招呼,說“你就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溫博涼吧,你好,我叫鄭鋒,是羅伯茨先生的特聘翻譯,你可以叫我英文名——Steve。”

舒柏晧皺了皺眉,他一直不明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好好的中國人,為什麽非要入鄉随俗,将自己的本姓給改成英文。

溫博涼站在原地,他比那個中國人高出了半個頭,他的眼神微微高于那個男人,這讓他平視的目光像是睥睨。他看向這個叫鄭鋒的男人,說:“你好,鄭鋒先生。”

鄭鋒似乎不怎麽習慣其他人叫他這個老土的名字,他停頓半晌才繼續說道:“你應該知道我們是誰吧,這位是羅伯茨先生,美國明尼蘇達州立大學副教授。”

“開門見山吧,”鄭鋒道:“我們這才來,就是像跟你們談一談詹姆斯教授遺囑的事。”

溫博涼早有準備,他點點頭,說:“好,我知道了,請到我辦公室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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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領着這幾位不速之客走進辦公室,然後在關門的時候對李則硯說:“和魏西聯系一下。”李則硯會意,立刻匆匆去辦。

美國佬不太講禮貌,溫博涼還未發出邀請,羅伯茨便已經在溫博涼辦公桌對面的空椅上坐下了。

他游戲似的在轉椅上轉了一圈,然後随手将溫博涼放在桌邊,提醒自己時間的沙漏倒了過來。

本來調整好的時間,被美國佬的手賤打亂了,這讓向來對時間極其苛刻的溫博涼有些不适。他的無名指和中指微微并在一起,在桌子上輕敲,說:“ 請講。”

“是這樣的,”那個中國人鄭峰邀功似的替美國佬發言道:“我是羅伯茨先生的發言人,現在由我向你傳達羅伯茨先生的意見。”

他打開公文包,取出厚厚一沓中英雙語文件,“請問溫先生,您是否在****年**月**日收到了一份來自美國的文件?”

“是的。”溫博涼并不否認。

“那份文件裏是否提及,詹姆斯教授将他的全部遺産贈與繼續研發CSS壓縮模型的人或者項目?”

“是的。”溫博涼再次回答道。

鄭鋒露出欣喜的表情,他合上文檔,心災樂禍,又得意洋洋地對溫博涼說:“很抱歉溫先生,很遺憾地告訴你,您并不是詹姆斯教授遺産的繼承人……”

“我們的羅伯茨教授,也是CSS壓縮模型的研究學者,他還是詹姆斯教授的得意門生!”

舒柏晧不平道:“既然像你說的,他為什麽不早出現,要現在才跳出來?”

鄭鋒語塞,他想了想,強詞奪理:“那是因為,那是因為羅伯茨先生對你們也予以厚望,誰知道你們不争氣,把事耽誤了呢?”

舒柏晧冷了臉,忍不住握拳頭。

這說的是什麽混賬話?!他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理解,然後在這裏趾高氣揚的指點江山,為一個洋鬼子說話。他們付出的這麽多汗水,在他最嘴裏成了一句耽誤了

舒柏晧只覺氣得牙癢,想給這“漢奸”臉上來一拳。

溫博涼也神色發冷,但他沒有說話,只是冷淡地看了羅伯茨一眼。

這個手賤的美國佬突然哈哈一聲笑了出來,羅伯茨拍了拍手,用兒化音誇張的生硬中文,一字一句地跟溫博涼說,“這個游戲太好玩了,我無論玩多少遍都玩不膩。”

鄭峰的臉色一變,有些手足無措地拿着那份文件。

他試探地看了羅伯茨一眼,卻換來羅伯茨更加愉快的微笑。

溫博涼冷漠道:“玩夠了嗎?”

羅伯茨拍了拍手,說:“這麽好玩的游戲,怎麽會玩的夠呢?我就喜歡看大家恍然大悟的表情。”

羅伯茨并非需要翻譯幫助,實際上,他會四國語言,英語母語不用提,德語和西班牙語語是美國精英的必備技能,中文則是他天賦的極致表現。

羅伯茨中文說得很溜,将臉遮住甚至會以為他是東北的。

羅伯茨眨了眨眼,深陷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鄭峰一眼,說:“我雖然是外國人,但我不是笨蛋,不要将你當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東西拿到我面前來。”

羅伯茨中文說得很好,但熱衷于在其他人面前裝作聽不懂的樣子,任他們嘲笑,然後最後反手給他們一巴掌。

鄭峰沒想到自己的雇主原來什麽都知道。他當面一套背面一套慣了,習慣當着客戶的面說他們的壞話。

他在羅伯茨面前說他衣服騷裏騷氣,不是歐洲人就是gay,還向朋友吐槽他小氣,小費給得少,只給了20%,上次那個美國傻.逼,就給了他50%,真是太傻.逼了!

這些話鄭鋒以為羅伯茨不會聽得懂,沒想到羅伯茨不僅聽得懂,還在背地裏看他笑話。鄭鋒覺得自己後背涼嗖嗖的,這人到底是什麽怪脾氣……

溫博涼給鄭峰解了圍,說:“你先出去吧,後面的不需要你翻譯了。”

“謝謝。”鄭峰快趕緊步離開辦公室。他知道,不需要你翻譯的意思是,再也不用他翻譯了。

羅伯茨再在椅子上轉了一圈,伸手要再将沙漏掉了個,被溫博涼按住了。

羅伯茨哈哈大笑,松開手,将休閑西褲彈了彈,說:“這次我來,你帶不帶我到附近轉轉?我想去你們中國的A貨市場淘點東西,那地方叫什麽來着?fake market……義烏?”

溫博涼臉色沉了沉。這話即便羅伯茨是笑眯眯說的,但依然讓人覺得像是貝殼裏混進了沙子,讓人磨得難受。

羅伯茨見溫博涼已經在真生氣的邊緣,稍稍收斂了點,說:“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他從文件袋裏抽出一份文件,放在溫博涼面前,說:“打開看看吧。”

溫博涼将文件抽了出來,他只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

他兩指一彈,将文件退給了羅伯茨,說:“無稽之談。”

“什麽意思?”羅伯茨中文說得再溜,也學不來這麽深奧的成語,他眨着眼,好學又迷茫。

舒柏晧便用英語跟他解釋:“nonsense。”

“溫,在你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之前,我一直是詹姆斯唯一的學生。詹姆斯生病了,我照顧了他。你僅僅只和他相處了一周,參加了一場他的葬禮,在他的墓碑前放了一朵花,他就把自己的所有的遺産都贈給你?這是不可能的!”羅伯茨說:“遺囑有問題,一定!”

溫博涼說:“詹姆斯教授并沒有說将這筆錢全部給我,而是要通過我,投入到他未完成的事業裏。”

“nonsense!”羅伯茨低咒了一句,他臉色一暗,沒好氣地激動道:“你是一個騙子。我大學一年級是詹姆斯教授的學生了,他教了我六年。詹姆斯教授不是學院裏最好的教授。他的脾氣很古怪,很多同學不願意選擇他的課程。但是我很喜歡他的研究,我從最基礎的助教做起,和詹姆斯教授一起做實驗,一直到詹姆斯教授離世,他都以我為他最忠實的朋友。

羅伯茨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幾乎歇斯底裏,“我從來不知道詹姆斯教授有立遺囑,直到你在他的病房裏待了一周,是你改變了詹姆斯教授的想法,你欺騙了他的遺産。”

羅伯茨邊說邊站了起來,兩眼發紅的誇張地揮動手臂。那麽大一筆錢,他計劃了那麽久……從詹姆斯生病開始,一直到他去世,他捏着鼻子忍受着他,怎麽最後一點好處都沒有?

“你沒有資格指控,”這時魏西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的臉上依然是标準的職業微笑,但一雙眼睛已經變得和老鷹一樣敏銳。

羅伯茨指着魏西說:“他是誰。”

溫博涼站起身,說:“他是我的律師。我覺得你有必要也請一位。”

美國人不怕別的,就怕律師,羅伯茨立刻安靜了下來,他摸了摸鼻子,然後笑了一聲,說:“你們中國有一句老話,我希望我沒有記錯,騎驢看長本,我們走着瞧把。”羅伯茨離開辦公室。

李則硯松了口氣,他問魏西說:“那個洋鬼子的起訴,有沒有有依據?”

魏西沉默半晌,道:“這個問題其實很難界定。”

“為什麽?”李則硯問。

魏西有點焦慮,他揉了揉太陽穴,解釋道:“首先,如果羅伯茨要起訴我們,這會涉及到一個問題,他是美國人,而我們是中國人,這往大了說,是一個國際争端,需要通過外交部來協調,我們能活動的空間并不大……”

“第二,”魏西繼續說道:“羅伯茨起訴我們的依據是,我們并沒有繼續研究CSS壓縮模型。”

“怎麽沒有?”李則硯反駁道:“為了完成實驗,我們不知道燒了多少錢,多少設備。”

魏西說:“我知道,但是現在的問題是,你們上一次模拟實驗,是失敗了。”

魏西開始在辦公室裏度步,來回推演道:“羅伯茨估計是鑽着這個孔子,如果他也在研究,我們就很困難了。”

“你相信他手裏有成果嗎?”李則硯蹙眉道。

雖然這話有點以貌取人,但羅伯茨那吊兒郎當的形象,絕對不是會沉下心研究的。

“那不重要。”魏西說:“他不用拿出成果僅僅只用證明他的實驗比我們更有有益,這筆錢就有可能落入他的手裏……”

李則硯無話可說,大家陷入短暫的沉默。

原以為柳暗花明,沒想到其實山重水複……

李則硯猛地抓了抓頭發,問溫博涼:“你倒是說句話呀?”

溫博涼沉默片刻,然後:“如果我們能完成詹姆斯教授的遺願呢?”

“什麽意思?”

“如果我們能完成詹姆斯的遺願呢?”溫博涼重複了一次。

魏西确認道:“你是說,你要将詹姆斯陷入的瓶頸突破?”

“是。”溫博涼點點頭。

“這……”

這可能嗎?

這一點都不可能。

距離上一次模拟實驗的失敗僅僅才過去兩個月的時間,大家元氣大傷,迅速調整狀态,再次投入其中,已經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而那“蘿蔔絲”一看便知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有這麽條瘋狗在後面咬着,他們又怎麽可能順利展開地第三次實驗?

魏西頓了頓,說:“這個思路……我還真沒想過。”

溫博涼低眸對照着手上的手表時間,将桌子上被弄換的沙漏換了一個方向,然後開口問道:“那麽,這次我們一起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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