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前塵2
滿室寂靜。
鳳宿側身靠在窗棂旁,滿臉譏诮的斜着眼看他。
薛朗僵在原地,喘着粗氣不可置信般瞪着鳳宿,他雙手顫抖,下意識的扶上桌沿,下一刻,桌沿被捏得粉碎!
鳳宿面上不顯,心裏着實驚了一下——惱羞成怒了?
薛朗雙目赤紅的瞪着他,不住地喘着粗氣,在那一刻鳳宿想到了發怒的野獸。
然而薛朗并沒有再做別的舉動,他漸漸平複喘息,道:“我放你走我放你走放你走”
他重複了好幾遍。
薛朗從袖子裏掏了掏,掏出一袋碎銀,放在桌子上,推了過去,“你把這些錢帶上,快入冬了,買件厚實的衣裳。”
鳳宿警惕的盯着他,伸出手,拿了。
見鳳宿願意拿他的錢,薛朗松了口氣,忍不住問道:“你這兩年是怎麽過來的。”
“就這麽過呗。”鳳宿敷衍道。
頓了片刻,鳳宿似是想到什麽,“你去幫我抓點藥。”
薛朗登時一臉緊張,“你生病了?”
鳳宿:“給那老伯抓,我喂粥的那個,他生了瘡。我這身打扮進不了醫館,也沒地方熬藥。”
鳳宿解釋道:“他救過我的命。”
薛朗連連點頭,“我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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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有能幫上鳳宿的事,薛朗無一不是盡心盡力。到了現在這種情景,鳳宿竟還願意讓自己幫忙,薛朗心底的陰霾瞬間煙消雲散,奔到門口還笑着回頭道:“我很快回來,在這等我。”
薛朗一路狂奔,去藥堂裏抓了藥便火速飛奔回來,他滿心歡喜的打開門進來,鳳宿卻已經不在了。
打開的窗子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薛朗的表情瞬間凝固住了,他緩緩地c緩緩地走進來,走到窗子旁,又緩緩地關上了窗。
鳳宿是跳窗走的。
不從樓梯走,是怕自己埋下伏兵麽?
鳳宿還是不相信自己。
薛朗提着藥,走到集市口,遇見鳳宿的地方——那名老乞丐也已經不在了。
薛朗躬下身,把藥放在了老乞丐待過的地方。
第二日,薛朗便啓程,護送那名假的‘三殿下’去往封地,他沒有再尋找鳳宿的蹤跡,既然鳳宿不想讓他找到,那便不找了,只要知道鳳宿還活着就好。
那一日的偶遇,相見于猝不及防,也相別于猝不及防,久到後來,薛朗甚至懷疑那天的見面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他的幻覺。
直到兩年後,京城,有人說要為他引薦一人,薛朗便看見鳳宿穿一襲靛青袍子,唇角含着笑朝他走來。
風華無雙。
薛朗便知道自己完了。
久別重逢,那夜兩人喝了很多酒,鳳宿說,“我只有你了,薛朗。”
鳳宿被醉意醺得整張臉透着淡紅,支着下巴側過臉他,那雙勾人的桃花眼泛着醉意,朦朦胧胧的讓人瞧不真切。
鳳宿說:“我知道你沒有背叛我,我只有你了,薛朗。”
他一直重複着這句話,薛朗激動的無以複加,“臣沒有背叛殿下。”
“嗯,你沒有背叛我。”
“臣沒有背叛殿下!”
“嗯,你沒有。”
“臣沒有背叛殿下”
鳳宿笑了起來,“我知道。”
薛朗酒意上頭,蹭的站起身想要擁抱鳳宿,然而在走到鳳宿面前時卻忽然清醒過來,最終,也只是把手逾越的覆在了鳳宿拿着酒杯的手上,緊緊的握住了。
鳳宿醉醺醺的擡起眼看他,“所以你得幫我。”
“臣為殿下萬死不辭。”
鳳宿笑着閉上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薛朗也笑了起來,眼裏卻帶了哀傷,“殿下這回,可別再戲耍臣了。”
鳳宿閉着眼搖搖頭。
“臣好騙得很,殿下憐惜些,可別再把臣騙的團團轉了。”
鳳宿不滿的皺起眉,“我哪有騙你?”
薛朗:“那時候你讓我幫你抓藥,我回來,你卻跑了。”
鳳宿僵住了,他頓了片刻,心裏頓時有了主意,道:“我”
“你走之後,我從窗戶那看到士兵走過,你知道,我這兩年一直被追殺,心裏怕了,所以來不及等你,就跳窗走了。”
漏洞百出的說辭,按理來說,薛朗是連聽都沒耐心聽完的。
可惜說這話的人是鳳宿。
所以薛朗毫不遲疑的相信了。
薛朗從脖子上取下一條紅繩,繩子底下墜着兩枚狼牙,在昏黃燭火中搖搖晃晃。
“這是什麽?”鳳宿笑着問。
薛朗攤開手心,手心裏放着那枚狼牙,伸到鳳宿面前。
“這是我母親贈予我的遺物,現在我将它送予殿下,願它保殿下平安順遂。”
燭火昏黃,鳳宿拿起紅繩,舉高了,看着那兩枚狼牙搖搖晃晃,一面側過頭看薛朗,笑吟吟的,眼角的痣明豔奪目,“我怎麽聽說你們鮮卑人,會将狼牙贈予心愛之人?”
薛朗心中一跳,好像心中埋得深深的,藏了許久的秘密被鳳宿乍然揭開,赤果果的與他坦誠相見。
薛朗登時面紅耳赤。
“那我對你來說是什麽人?”鳳宿笑着又問。
你是我心愛之人。
薛朗在心底道。
——高不可攀,不可亵渎。
薛朗便說,“你是殿下。”
鳳宿:“哈?”
“我們将狼牙贈予最重要的人,殿下就是臣最重要的人。”
“臣為殿下萬死不辭。”
鳳宿醉意醺然,雙眼似藏着霧,朦朦胧胧的。他笑着将狼牙收回手心,“那你可得記住了。”
鳳宿知不知道自己喜歡他?
也許知道?
薛朗輕輕拍了拍鳳宿的背,鳳宿已經徹底醉趴在了桌子上,閉着眼,唇角還帶了笑。
久別重逢,鳳宿一直在笑,好像回到了四年前,他依然是薛朗心裏那個乖巧柔軟的三殿下。
好像四年流亡生涯對他沒有造成任何改變,好像兩年前的客棧裏,那個滿眼陰戾咄咄逼人的鳳宿從未存在過一般。
“殿下?殿下?”
薛朗又輕聲喊,鳳宿依然醉着,嘴裏還含糊的喃喃道:“我只有你了薛朗。”
薛朗感覺內心一陣柔軟,他輕輕将鳳宿抱起來,放到內室的榻上,為鳳宿除衣拖靴。
末了,他坐在榻前,靜靜的凝視着鳳宿的睡顏。
薛朗微微俯身,低下頭,雙眼眨也不眨的盯着鳳宿的唇瓣。
鳳宿臉頰泛着紅暈,綽約燭影映得他嘴唇紅潤,讓人忍不住想一口允上去。
薛朗屏住呼吸,緩緩低下頭——
下一刻,薛朗猛的站起身,推開門跑了出去。
這是他高不可攀,奉若神明的殿下!
他不能這樣對殿下。
月明千裏,薛朗站在院中,抱起一桶涼水順頭潑下!
薛朗滿身是水,頭發貼在臉上,緩緩轉頭看向屋內。
鳳宿知不知道自己喜歡他?
也許不知道。
屋內,鳳宿緩緩睜開眼,望着窗外的那道人影,眼中一派清明。
鳳懷城愚妄自負,他以為鳳宿早躲到了天涯海角,卻沒想到,時隔四年,鳳宿改名換姓,來到了京城——他的眼皮底下,和他的金甲衛統領勾結在了一起。
那一年冬,先帝遺诏被人找到,天下人都知道了鳳懷城的皇位是逼宮篡位得來,而皇位真正的主人,則是三殿下鳳宿。
封地的那位“啞巴三殿下”是鳳懷城對世人撒下的彌天大謊,真正的三殿下被鳳懷城追殺四年,僥幸逃生,卧薪嘗膽韬光養晦,打的鳳懷城一個措手不及。
此消息一出,舉世皆驚。
金甲衛統領薛朗率兵直入宮中,将鳳懷城親手拉下皇位,跪在了鳳宿面前。
鳳宿能成功搬倒鳳懷城,薛朗功不可沒。有人說薛朗忍辱負重,假意投靠鳳懷城,是鳳宿最為忠心的屬下;也有人說,薛朗三姓家奴,趨炎附勢,先前三殿下得寵便投靠三殿下,後來鳳懷城稱帝又投靠鳳懷城,如今見鳳宿技高一籌于是又
但是無論怎樣,衆人都覺得,鳳宿稱帝後會依然重用薛朗。
然而,鳳宿登基,待朝堂穩固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薛朗發配邊疆。
滿朝皆驚,薛朗也勃然大怒。
他去問鳳宿讨說法。
鳳宿坐在案前,頭也不擡,說了第一句話:“這是朕的命令,你要抗旨?”
薛朗:“臣只想問個明白,您這算是,覺得臣沒用了,就打發走嗎?”
鳳宿沉默一會,又說了第二句話,“朕不喜歡男人。”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将薛朗劈了個結結實實,薛朗只聽見自己艱難的問:“你知道?”
鳳宿不答,薛朗又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薛朗似哭似笑,“你覺得惡心?那你什麽時候知道的?為何一直不說?”
鳳宿擡起頭冷冷的盯着他。
“你該不會一開始就知道吧。”
“滾!”
鳳宿抓起一物狠狠地摔在了薛朗臉上,那物“當啷”一聲落地,發出脆響。
薛朗臉頰流出一道血痕,他茫然的低下頭,看見了地上那兩枚狼牙。
薛朗緩緩躬下身,撿起狼牙,攥到手心裏,尖銳的牙齒将手心劃破,指縫間不斷的流出鮮血來。
薛朗走上前,攤開手,将狼牙放回鳳宿面前的桌上,“這是我送給殿下的,沒有拿回去的道理,殿下想留就留着,不想留,便扔了吧。”
他腦中一片混亂,連稱呼喊錯了都不知道。
接着,他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殿門。
鳳宿知不知道自己喜歡他?
也許一開始就知道。
明明知道,明明厭惡,卻還要裝作不知道,對自己一遍又一遍的說,“薛朗,我只有你了。”
只因有求于人。
薛朗單槍匹馬,走上了流放邊疆的路,他覺得鳳宿不是這種人,鳳宿有心機有手段但更有骨氣,鳳宿明明那麽驕傲。
可是他已經沒有理由再反駁自己了。
就這樣吧,前塵種種,南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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