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前世

次日。

旭日東升, 關押薛朗的牢房空空蕩蕩,薛朗跑了。

鳳宿關押薛朗一事本就是秘密進行的,如今薛朗一跑, 鳳宿只能暗中派人去搜,然而消息還是傳到了鄧學士的耳朵裏。

鄧學士親自進宮, 長籲短嘆的将鳳宿教育一番,意思是行事莫要草率, 陷害了忠良。鄧學士擔憂薛朗與鳳宿之間有誤會,因為在他的印象裏, 薛朗能舍生忘死的陪着鳳宿一路走過來,不說忠心,最起碼也算仁義。

鳳宿有苦不能說,只能低着頭挨訓, 說自己心裏有數,這才勉強應付過去。

薛朗的房間裏幹淨整潔, 幾乎沒有任何私人物品, 侍衛們将薛朗的房間搜了個遍,最終,侍衛長只在房裏搜出了一個檀木匣子, 交到了鳳宿手上。

牢房內燈火昏暗, 即使多點了幾盞燈,也依然亮堂不起來。

雲娘自栅欄裏伸出手來, 撚起一支看了看, “這就是追魂, 當初我給了他三支,為何薛大人一直沒有用”

鳳宿頗有些不可置信,蹙眉道“這東西真的能讓人夢見前世”

“肅王殿下之所以知曉先機,便是因為他在夢境裏見到了前世過往。”雲娘将追魂放回匣子裏,風輕雲淡道。

“最後還不是成了階下囚,死在薛朗手裏。”鳳宿道“荒謬。”

雲娘“陛下試試不就知道了”

鳳宿卻忽然想起那日夢到的旖旎場景,手指狂顫“啪”的合上了蓋子。

鳳宿“薛朗和肅王都用過這個東西”

雲娘搖搖頭,“看薛大人的樣子,應當是知道不少的,不過我給他的追魂數量并沒有減少,所以我猜測,薛大人可能是通過別的方式知道的”

鳳宿腦子裏有些亂,他到現在都沒有明白薛朗想做什麽,要說是想要他的命,薛朗早就殺了他;要說是為了權,那薛朗就不會幫他鏟除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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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真的是像雲娘所說,他和薛朗前世有什麽糾葛,所以薛朗才做了這一切

太荒謬了。

鳳宿仍然覺得這有些可笑,懷疑道“既然追魂這麽神奇,那你怎麽會受人擺布至此呢”

雲娘垂下眼,攏了攏鬓發,“我沒有用過。”

“我并不覺得知曉自己的未來有什麽意義,肅王殿下的事不是也證明了這一點麽還不是一敗塗地,當你知道将來的這一刻,将來就已經被改變了,前路未蔔才最有趣不是麽”

鳳宿不置可否,轉身離開“可惜你已經沒有前路了。”

雲娘眼珠一動,轉到門外候着的太監身上,輕輕道“陛下記得什麽時候去看看”

鳳宿“嗯”

雲娘說了一個地名,道“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鳳宿道“知道了。”

鳳宿出了門,太監舉着托盤進門,上面放了一盞清澈的酒。

回到寝宮之後,宮人送上來了做好的禮服和冠冕,司繡坊的宮人們不眠不休趕工十日,終于在登基大典的前幾日做好了禮服。大啓尚火,正紅色的袍服上面用金線繡了祥龍,再以黑色作為點綴,端得是莊重威嚴又精美華貴。

鳳宿屏退宮人,卻沒有心情去試剛做好的龍袍,反而拿着匣子猶豫不定。

陛下試試不就知道了

雲娘的話猶在耳畔。

鳳宿沉思許久,似乎下定了決心般,終于拿出了那支淡紫色的香,點燃。

紫色的煙霧飄飄袅袅,妖異的飄散開來。

鳳宿手腕狂顫,猛地将點燃的那頭往桌子上一按

香滅了。

他忽然有一種預感,點燃追魂後的真相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鳳宿疲憊的閉上眼複又睜開,召來宮人更衣,僅帶着一名侍衛便出了宮。

他不知道雲娘若說的地方裏有什麽,但本能的覺得與薛朗有關,他還未登基,朝中那麽多人盯着,所以他不能興師動衆,萬一是對薛朗不利的東西到時候薛朗就麻煩了。

他得護着薛朗。

鳳宿和侍衛七拐八拐,終于來到了雲娘所說的地方,就在薛家府邸的不遠處,兩年前薛家覆滅,這裏也就荒廢了。

侍衛推開門,房子裏空無一物,鳳宿微愣,雲娘讓他來看什麽

少頃,侍衛道“陛下,這有個地窖。”

房間角落,雜物堆積的地方下的地板顏色頗為不同,侍衛掀開地板,露出一個黑梭梭的洞口來。

鳳宿走了過去,侍衛攔道“陛下危險。”

話音未落,鳳宿便已經跳了下去。

地窖下面別有洞天,鳳宿摸索着走過通道,侍衛連忙跟在他身後,通道裏黑漆漆一片,鳳宿摸摸索索,摸到了一個門把手

坐在桌前的青年聽見門開的聲音,激動的扔下了手中的筆,滿臉歡欣的擡起頭,“薛大哥”

密閉的屋內點着數十盞燈,将青年的面容照得無比清晰。

那是一張和他如出一轍的臉,就連眼角的淚痣也顯得神采飛揚。

鳳宿的第一反應是上次見他還病恹恹的。

第二反應是他倆長得确實挺像,連氣質也越來越像了。

身後傳來侍衛的驚呼,青年驚恐道“是你”

看來薛朗并沒有像他所說,将這個假貨托付給了農家,反而帶着假貨上了京,藏了起來。

鳳宿眼神掃到案上的書卷。

還教這假貨讀書識字,其中心思,昭然若揭。

震驚到極致便只剩下了平靜,鳳宿眼裏黑沉沉的,沒有絲毫波瀾,淡淡道“看來薛朗确實瞞了我不少東西。”

身後傳來長刀入肉的聲音,侍衛悶哼一聲倒了下去,鳳宿驚愕的回過頭,只看到薛朗晦暗不明的臉色,接着便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四周一片虛無,他渾身上下都輕飄飄的,像是在迅速下墜一般,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一片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三殿下”将他從夢中喚醒。

像是遮擋光亮的帷幕拉開,周圍唰的亮堂了起來,街上白茫茫一片,孩童嬉笑着從路上跑過。

常保在身後喊,“三殿下,走慢點,路上滑。”

年少的鳳宿回過頭,笑吟吟道“少瑾家怎麽走來着,我忘了。”

他像是一縷幽魂,寄住在少年鳳宿的身體裏,沒有思想,不能動,不能說話,木然的旁觀着這一切。

一衆拳腳相加中,少年薛朗護着頭,小心翼翼的擡起滿是血跡的臉。

鳳宿指着他,笑吟吟道“我不是缺個伴讀麽就他好了。”

安樂殿裏,薛朗匍匐在地上,“殿下讓我做什麽都行。”

時光飛速流逝,一切景象飛快的從他眼前掠過,等到再次定格的時候,漫天下起大雨,鳳宿抱着湘嫔的屍身嚎啕大哭。

大雨瓢潑而下,鳳宿躬着身子,将湘嫔的屍身護在身下,一遍又一遍的念着什麽。

遠處傳來了馬蹄聲還有人聲。

“人在哪”

“肯定沒跑多遠仔細搜查”

鳳宿滿臉是淚,手忙腳亂的抱起湘嫔的屍體爬上馬背,馬狂奔了起來,将追兵甩在身後。

直到太陽西沉,天色昏暗。

追兵的聲音沒了,鳳宿跑了一天,疲憊的從馬背上栽了下來,他不敢昏過去,又掙紮的爬起來,将湘嫔的屍體安頓好,靠在樹上,做完這些他終于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半夜裏鳳宿醒了一次,白天受了傷又淋了雨,渾身又熱又冷,額頭滾燙,鼻腔裏熱得幾乎要噴火,但身體裏面卻是冷的,寒到了五髒六腑。

鳳宿牙齒瘋狂打顫,努力的蜷縮起了身體,靠在湘嫔的屍體上,迷迷糊糊又昏了過去。

他以為他會死,可是潛意識裏又忍不住想,說不定明天薛朗就會來救他了,說不定一覺醒來,他又是三殿下,湘嫔也活得好好的,這一切都是夢。

他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

那是一個午後,陽光明媚,麗日璀璨。

湘嫔坐在桌前,手指翻飛織着絡子;他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念書,給湘嫔講書裏的故事;而鳳容錦則趴在桌子邊上,眼睛賊溜溜的看着他,時不時偷拿一塊桌上的點心;過了一會,父皇進來了

鳳宿流了滿臉淚水,睜開了眼。

他沒有死,薛朗也沒有來,這一切也都不是夢。

湘嫔确實死了,薛朗也确實背叛了他。

鳳宿像個屍體一般躺在地上,動了動眼珠子,此時已經到了中午,陽光明媚,麗日璀璨,和夢裏一樣,是個好天氣。

鳳宿艱難的爬起來,将目光定格在了湘嫔的屍體上。

雨過天晴,蟲蟻都出了洞巢,爬滿了湘嫔的屍體,鳳宿瘋狂的撲過去,用手将蟲子們掃下去。

“別碰我娘別碰我娘”鳳宿哭喊着,抱住了湘嫔的屍體,雨淋日曬一天,屍體上開始散發着一股淡淡的腐臭。

鳳宿忽然擡起手,狠狠的朝手臂上咬了下去

手臂上滲出血來,鳳宿恍恍惚惚感覺到了疼。

他真的不是在做夢。

鳳宿哽咽着,用手在樹底下挖坑,一直挖到太陽西沉,才挖出一人大的土坑,将湘嫔埋了進去。

他手上鮮血淋漓,卻已經感覺不到疼了,一股滔天恨意在胸腔中翻湧,在喉嚨間泛出血腥氣。

遠處渾厚的鐘聲響起,響了三下,餘音久久不散。

成乾帝駕崩了。

血氣翻湧上來,鳳宿哇地吐出一口血來,濺在了剛立好的新墳上。

鳳宿連忙跪下身,手忙腳亂的将濺了血跡的土撥走,口中不住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恨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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