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章

第 32 章

“如若,尊主不忍下手,屬下願為您效勞。”

姜栖說完這番話,視線便落在了那位尊神的身上,期待的目光,就沒再離開過。

半晌後,扶渟忽然問:“姜城主,你我相識多久了?”

多久?

是很久了。

以至于,她自己都認為,眼前的上神對她的情感,都是縱容甚至是過分偏愛。

她還記得初識。

這位寡淡的上神,還是個少年。

菡蓮将自己推到他的面前後就離開了,她很清楚,自己是菡蓮獵給他的食物,也不管是什麽樣的食物,菡蓮都會獵來給他吃,上至神獸兇獸,下至蝼蟻鹧鸪。

那時的少年只是虛虛瞥來一眼,便唇角一勾地笑起,手中把玩着細細的繩子,道:“可以化形了啊,姐姐今年多大?”

她害怕地說:“九百歲。”

少年眉眼英俊,一笑清朗,“長我六百歲。”

她很害怕,但那少年又美,美的并不讓人覺得危險。

少年問:“姐姐是怎麽被抓來的?”

姜栖不敢不答,小心翼翼道:“魔尊說,若無人敢來,她就殺光我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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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眉梢微微一動,有點不可思議,“所以,姐姐是自願的?”

她點頭,看着這個眉目清秀的少年,一點都不像吃人的妖怪。

少年多了點好奇,又問:“那,你的族人,還好嗎?”

姜栖眼角落淚,“都被殺了。”

少年沉默了。

片刻後,他追問:“為什麽?菡蓮不是說無人敢來就殺光你的族人嗎,你都出來了,她為何還要殺?”

姜栖不忍回憶,但又忌憚着眼前的少年,不得不說:“因為我的族人不忍心我被魔尊帶走,誓死護我,所以,所以……”

她說不下去了。

所以魔尊非常憐憫地說:“求死,那就都去死吧。”

少年聲音很輕地問:“他們是因護你才死的?并不是不管你嗎?”

姜栖拼命搖頭,“我眼睜睜看着他們一個個慘死在魔尊的手下,即便是拼進最後一點力氣,都不忍心讓我被魔尊帶走。”

少年轉頭看向窗外。

透過陰森的魔域,好像是在望着天,很久後,他才開口:“我不吃你,你走吧。”

姜栖詫異,一瞬高興,一瞬又更加落寞,“可我走不出去。”

少年給了她一個碎片,“将它戴在身上,就沒人攔得住你。”

姜栖難以置信地看着少年,将那顆碎片死死地握在手心。

她也不是不知少年的遭遇,而他的遭遇,早就成了魔界的談資,包括他的出身,也早已不是什麽秘密。

她問:“有這個東西,我就能出去,那你怎麽不走?”

少年沒有半點猶豫,反倒是看着她一笑,舉手投足間,都是神明應有的樣子。

他将手中的繩子随意一丢,這個房間裏,就瞬間魔氣肆意起來,到處都是一些古老的符文。

“出不去。”

“都是用來困我的。”

他又微微一動,額頭上就浮現出了一個黑色蓮花的魔印。

“即便出得去,也會被她找到。”

“姐姐倒是不必擔心這些傷到你,它們只是用來傷我的,你走便是。”

可姜栖已經被那些縛有邪咒的符文吓住了。

原本一間明朗的房子,瞬間變成陰間,一張張血盆巨口顯現,像是那個少年只要踏出一步,就能吃了他似的。

姜栖被眼前的場景驚傻,可少年卻無甚在意,歪着頭問:“姐姐還不走,是想着幫我離開這裏嗎?”

她下意識回:“怎麽幫?”

少年笑了起來。

可他笑起來的樣子,即像九天之上的神明,又像地獄裏走出來的豔鬼成魔。

姜栖從久遠的記憶裏回過神來——

她道:“我和尊主,已經相識了兩千八百年。”

“姐姐。”

姜栖的心一顫。

她驀地擡眸。

這聲姐姐,叫的還是一如既往,可少年已經再不是從前的少年了。

扶渟一步步從高階上走下,彎腰将她扶起,姜栖又驚又恐。

眼前的尊主,眉眼間一如從前那個少年的樣子,他的眼底盡是蒼生,姜栖也從未在他的眼中看到過任何殺意。

可此刻,曾經的少年只是将她扶起後,便收回了手。

他說:“姐姐私設豔骨樓時,我沒有阻攔,也希望姐姐不要插手我的私事,念及情分時,我不會對姐姐動手,但是萬一哪天,我念及不到了怎麽辦?”

他笑了下說:“我的人,我自會處理,姐姐不用操心,我從來都記得,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這些話被他說得溫和,但姜栖卻聽出了森森冷意。

她想問:不念及,又會怎樣?

會殺了我嗎?

可這兩千八百年,一直都是我陪在你的身邊啊,你本就是神明,難道真能做到如此冷漠無情嗎?

但是她不敢問,而于“不敢”來講,她更怕聽到的,是扶渟的回答。

另外一邊。

雪以年很生氣,不知為什麽,捆仙索雖然束縛不住她的靈力了,但也抽取不出來,就好像成了她身體裏的一部分。

本已離開鹧鸪城的她,走着走着,只因氣不順,就又折返了回去。

鹧鸪城內,除了有一座神秘的豔骨樓外,還有一座極盡奢華的燕鶴樓。

燕鶴樓的頂處盤卧着一條用玉髓精雕細琢出來的巨龍,龍眼比夜明珠還要大,就是用來給鹧鸪城照明用的。

雪以年一想到扶渟在她的跟前裝瞎,就惡由心生,想讓這一城的鹌鹑們都變成真瞎。

她飛身而上,小刻刀照着龍眼比比劃劃後,狠準穩的,便一刀刺了下去——

但是龍眼并不好剜,擡眸間,她無意地向遠處瞥了眼,動作便微一頓,視線就落在了某個地方凝了會兒。

那是千裏之外的幽冥地。

與此同時,手中的刻刀随着她的視線停頓,也有了反應,刀身忽然就快速地閃了閃。

雪以年收回視線,繼續專注剜龍眼。

只是在無人留意的時候,已經有無數顆細碎的光點落在了那片幽冥之地上,随即,光點化作一只只小小的靈雀,散在了各個角落。

所謂的幽冥之地,放眼望去,皆是焦岩赤壁,寸草不生,而流淌過整個幽冥之地的不盡海裏,不日不夜地還在翻滾着濃濃滾燙的黑色岩漿,也确實是個……毀屍滅跡的好地方。

雖然隔着千裏,可那邊的聲音,卻能很清晰地傳進雪以年的耳朵裏——

“人非草芥,命怎有貴賤?”

少年的話語中帶着怒氣,質問着對面的一群青衣道人。

雪以年就又望了眼千裏之外,少年所在的地方,低喃了聲,“唉,可那裏是煉獄呀。”

“大道三千,尋些旁門左道的功夫又怎叫圓滿?”

少年在氣這天道不公。

雪以年剜眼珠子雖然剜得很認真,可也不耽誤她欠欠地又回了句,“可那裏是煉獄呀。”

“他日飛升,又有何臉面立于天地?”少年已經大怒,身後狂風暴起,“爾等修士,道貌岸然,簡直,不-知-臉-恥!”

雪以年嘆氣,有正義是好事,但是也要分清地方嘛,她無奈道:“都說了,那裏是煉獄嘛。”

兵戈相撞,少年發髻飛揚,身後升起數丈來高的保護結界,被護下的是七八個身穿金紗輕衣的少男少女。

他們衣着統一,淡粉色的金紗如蟬翼單薄,男孩身形跟女孩身形一樣曼妙,羸羸弱弱的感覺,像極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而這七八個人裏,也有一個不太合群的,雪以年揚起嘴角就笑了下,竟還是個熟人。

幽冥之地裏,無根業火漫無邊際地席卷而來,直逼到少年的腳下——

以一敵百,少年吃力,剎那間,不計其數把寒刀猛然朝着結界刺去,金光爆破的瞬間,少年單膝跪倒在地面,噴出一口鮮血——

雪以年:“………………”還以為你很厲害呢。

少年白衣血染,滿身狼狽,仍舊怒視着對面的人,咬着牙質問:“滿口仁義道德,卻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做出這樣下賤的事情來,爾等,又豈能心安?”

雪以年眉頭微皺,有點犯愁,語氣也有一點加重,“可這裏是煉獄嘛煉獄嘛煉獄嘛,廢話不是這樣講的。”

她盤坐在琉璃瓦頂,手中握着一把刻刀,探着身子,還在小心翼翼地摳着那顆好似巨龍的眼珠子。

而幽冥之地沒有盡頭,雪以年的身影離少年的刑場看起來遠之又遠,所以她的聲音,少年自是聽不見。雪以年摳珠子的動作微頓,輕輕一啧,小刻刀卷刃了。

她鄙夷了會兒,這也能卷刃。

而遠處的少年不服,還在以命相搏,又一結界起,提劍厮殺,血液青筋暴凸,憤怒到極致,“以人為爐,修煉邪術,就不怕遭到天譴嗎?”

幾招過後,少年寡不敵衆,被人踩在了腳下——

雪以年:“…………”比我還天真。

她看着終于被自己挖下來的珠子,滿意極了,拍拍身上的灰塵,悠哉哉地站起,拿起珠子又對着月亮看了看,大喘氣地繼續道:“可這裏是煉獄嘛,跟魔讨慈悲,和逼佛去殺戮是一樣的可笑,聰明人是不會這麽做的。”

少女的聲音清靈好聽,還有一點無憂無慮的感覺,像是随便一聊,但她依然是站在千裏之外的琉璃瓦頂的高樓上,只是這次,她說出來的話,少年,包括逼殺少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少年怔愣,聽着天外之音,茫然四顧,像是有根線在牽着他不得不問:“那該怎麽做?”

幾道虛影閃過,沒見殺機,少年對面的數百人便已倒地,随後,虛影化作一只只銀白色的小靈雀,向着四面八方更深的秘境之處飛去。

“這樣,”少女從虛空中漫步而來。

她的頭上和手腕上,在走動間,還有着一閃一閃讓人移不開眼的裝飾,那裝飾很漂亮,襯得少女的面容更加清麗脫俗,不像來自凡塵一樣。

她的聲音清靈溫和,特別像個救苦救難的小菩薩,但是她卻一笑地說:“遇佛念慈悲,遇魔學殺戮,道理要講給人聽,見鬼,自然也是要說鬼話的,仁義道德不是誰都懂,記住,下次,要講給懂的人聽,才不會白費唇舌,明白嗎?”

少女一襲碧綠仙衣,身姿玉立,雙眸純淨如山間明月,特別清澈幹淨。看模樣,很天真純良的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确實也很善良,将手指虛虛搭在了他的手腕上,少年就覺像是飲了靈泉裏的水一樣,渾身都不痛了。

但是下一秒,少女的手,就特別有力道的又帶着他的手腕突然向上一揚,少年手中的劍,猛地就迸射出一道道幽藍色的光芒,身後的不盡海內,剎那間,水起萬丈,只一瞬,便将腳下的業火以及那數十具屍體吞沒殆盡。

當殺戮盡退時,整個幽冥界內,都像是被重新洗滌了一樣,就連空氣都是新鮮的,點點星辰光芒随着海潮退去,在它們慢慢墜落時,是剛剛散去的小靈雀們又飛了回來,而少年早已經被眼前的美景震懾住了。

“當然,”女孩話音一轉,很不看好他的樣子,用最無辜的語氣說着最不着調的話,瞬間就接地氣了很多,“弱雞是沒有資格裝逼的,技不如人時就喊爺爺呀,死得還能痛快點。”

她看着少年一身的狼狽樣兒,還差點把小命丢在這裏,啧啧啧的覺得超丢人,“英雄情結很重啊朋友,太虎了。”

少年看呆了也聽呆了,很半天後才反應過來,“你?你殺人了!把他們全殺了!”

少女也呆住了。

打量了少年好一會兒後——

“我?”

“殺人?”

“你是被打傻了吧你!”

“我一個十世修來的大善人,怎麽會幹那種缺德的事情呢?”

少年:“……”視線呆呆地看向無妄海。

被無妄海吞沒的數十具骸骨:“………………”你,你還激動上了,別謙虛,請用缺了大德來形容你自己,我們打得好好的,馬上就可以将這個毛頭小兒打敗,可是最後,就,特麽的關你屁事兒啊!

雪以年乜了少年一眼,最近她氣不順,所以屁事兒也是事兒,必須要講清楚。

她微微側頭,看向被少年護在身後的那幾個人,聲音好聽地問:“小美人們,不會也這樣認為吧?”

小美人們:“……”連連擺手,不敢不敢,眨眼功夫都不到,數十人就已經屍骨無存了,你是大佬,說啥都對。

而熟人中,淮曦傻了眼:“……啊!”

雪以年:“嗨。”

應柳:“……嗯。”

雪以年的心情不是那麽太好,今日便對自己的清白格外在意,打過招呼後,這點屁事兒就開始被她無限放大了,有一個不贊同的都不行。

她又看向這裏唯一不合群的少年,強行灌輸:“區區幾個邪修而已,難道不是死有餘辜?”

她又撿起地上的神火碎片,問:“認識這個嗎?”

這個碎片是那群的屍體被卷進海裏之後留下的,少年又點了點頭。

雪以年,“今天,他們可以不知羞恥地跟你在這裏争搶小美人,明日,他們就可以臭不要臉地跟我搶奪鳳凰神火。”

“所以,我也只不過是随便地清理掉幾顆絆腳石而已,絆腳石懂嗎?”

少年就又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着回答,他說:“絆腳石?石子?”

被無妄海吞沒的數十具骸骨:“……”

就特麽說,随便?

你是有多随便?

又憑什麽不把我們當人看?

我們乃高階修士,豈是你說屠就屠,說戮就戮的?

你視人命如草芥,一身仙骨卻道貌岸然,可會心安,可知臉恥,可曉報應,不怕天譴?

雪以年轉過頭,望向無妄海,輕蔑到不加遮掩,聲音淡淡,像是答了,“嗯,天道好輪回啊。”

她說:“咯腳的石子可真是太多了,”她又微一皺眉,突然轉回身來問:“你不會也要跟我搶吧?”

少年沉默。

自從鹧鸪城出事後,散落在人間的神火碎片便已不是秘密,大家也都知道,鹧鸪城離丢了了不得的寶貝,他也确實為鳳凰神火而來,可如實答了的話,他又看了眼無妄海,大概,自己也離變成石子不遠了。

他問:“你會清理掉我嗎?”

雪以年安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語氣要多無辜就有多無辜,聽起來還善良極了。

“我可是十世修來的大善人呢,你又不是石子,清你幹什麽。”

她将手中的碎片收好,擡眸問:“尊姓大名啊英雄?”

少年恍恍惚惚,卻總有種撿了條小命的感覺,“潭,潭白。”

雪以年打量着他,經過扶渟一事,她覺得,自己确實應該找個正義凜然的同盟可以和她同仇敵忾。

這樣,當自己再被某個混蛋抓去的時候,至少不再孤立無援,還能暗戳戳期待一下,同盟是不是也可以虎裏虎氣地救救自己。

畢竟,像木槿他們那麽團結友愛的門派,雪以年至今仍是羨慕的。

她看起來天真無邪地問:“願意幫我清理石子嗎英雄?”

潭白還沒開口,他身後的小美人就開始急着替恩人應了:“願意願意願意,他願意,我們也願意。”

雪以年擡眸看看這麽欠的人是誰。

淮曦撓了撓頭,笑得傻呵呵地打招呼,“小祖宗好啊。”

他這麽狗腿,就又被應柳嗤了聲,“出息。”

淮曦現在也開始跟他頂嘴了,“那你倒是出息些,別被這些人抓來啊。”

應柳:“……”

淮曦又急急忙忙扯了扯潭白的袖子,小聲喚他,“公子?說願意啊,我家小祖宗可厲害了。”

潭白遲緩地回過神來,臉頰莫名的紅了起來,“願,願意,但是我要将他們先安頓好。”

雪以年望向那些小爐鼎們,就又想起了某個人,而且那張讨人厭的臉還随之在她的腦海裏無限被放大,她眉頭皺了皺,便啧了聲,轉身就走,“我在冥界十裏之外的客棧等你。”

淮曦則是扯着應柳就跟了過去,“我們,我們也去。”

雪以年現在對應柳的身份有些不适,但無論怎樣,也不能因為某些人殃及池魚啊,她張張嘴,應柳看向她,她轉身繼續走,“跟着吧。”她又想起,忽然問:“卿夭呢?”

見她沒拒絕,淮曦很高興,“小祖宗還記得卿夭?”

雪以年就幹巴巴地笑了兩聲,那麽大的活人呢,更何況,還看了人家那麽活色生香的表演,怎麽會忘。

她不想搭理淮曦了,轉頭問應柳,“卿夭呢?”

應柳就抿了下嘴角,眼裏的光暗淡下去,“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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