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1)
門外站了兩個人,一身黑西裝,一左一右杵在門邊,像在等他到來
他在敞着大門的住宅前呆了好半晌——錯了,他看錯了
這房子他見過,雖影像模糊,他看不清畫面三人的樣貌,可那兩人一身黑的穿着,還有屋前這庭園,不就是他曾看過的那一幕?當時他人在新民辦公室,他還以為被推下車的是黃聖文,卻沒想到那是詩婷
兩名男子未攔阻他,他穿過庭院,聽見身後門合上的聲音,他不以為意,朝着前頭燈光大亮的屋子走去門未掩上,門邊已擺了雙拖鞋,他換上,進入屋內
“來啦?我以為這頓飯沒人陪我吃了”黃聖文坐在位上,姿态從容
楊景書看了看,屋內除了面前男人,并無他人在場“人呢?”
“要看你帶來什麽東西”
他從後方口袋抽出一個折疊過的牛皮紙袋“你要的都在這裏我要先見到人”
見那紙袋不厚,黃聖文心生疑惑“就那麽一點?”
“是,就這些”他抽出關鍵的那張照片“我沒猜錯的話,你讓石頭當中間人,茶葉罐裏不是什麽茶葉,是你買通相關人員的會錢”
“你找人查我?”
楊景書輕笑一聲“怎麽能說是查?我的員工回來告訴我,幾次接到通知去到現場,你們的人已在現場,我難道不該把事情弄清楚?”
“多少人見過照片?”
“拿到照片後,只有我看過”
“給你照片的是誰?”
默思兩秒,他道:“陳分隊長,當年承辦我媽那個案子的警官”
黃聖文想了想,嗤笑一聲“是他啊,幹了這麽多年才只是個分隊長”笑容隐去,他陰沉開口:“你他媽的裝肖維!照片是警方給你的,那表示他們那邊有了證據,我還要你的照片做什麽!”
“照片裏面沒有你,都是他們自己人,你說他能把這照片公開嗎?”
黃聖文冷冷笑着他買通的不止一個單位,要是上頭有意壓下,那個姓陳的若将照片公開,只怕先被辦的是他自己當年自己不也經歷過?那些他尊稱一聲長官、學長的人,不都為了升遷讓他當替死鬼?那些人的嘴臉他比誰都清楚
“照片放着”黃聖文看了眼他身後,吩咐了聲:“把人帶下來”
他看着照片,一張又一張“光用照片就讓你把人帶回,我好像有些賠本”
把照片擱下,黃聖文看着他,笑得和善“這樣吧,那個标案的事一并解決”
意料之中楊景書沉着眉眼,問道:“怎麽解決?”
樓梯口忽傳來聲音,楊景書側眸一看,就見穿着黑窄裙的雙腿每下一階,那腿便在他眼前拉長一些,直到看見她的腰、胸、她朝後頭看的側顏
“我可以自己走,你不用推”游詩婷瞪向後頭高她兩階的男人突然進房拉了她和石頭出來,要他們下樓,她不知他們想做什麽,拖着腳步,意圖卻輕易被識破
“那麻煩你走快一點,否則我繼續推”黑衣男子作勢又要推她
“不必,我自己會走”她轉身打算大步一邁,卻忘了自己在樓梯上,腳一踩空,咚咚滾下樓
皺着眉翻身坐起時,面前那張臉孔讓她腦袋空白好幾秒
“有沒有摔着哪裏?”目睹她就這麽咚咚下樓,他心跳幾乎停止拍拍她發楞的臉,楊景書又問,,“詩婷?”
回神,她抓住頰邊的他的手“我、我……你……”她居然說不出話,只是張着大眼,結巴了
“我來帶你回去”對上她目光時,他雙眼微熱這刻才發現她的聲音如此好聽,也才發覺自己很喜歡她說話的語調她一向直爽,有什麽說什麽,這麽多年她這脾性猶然未變,她的心也未變,這樣的女子,他還猶豫什麽?
“你……”她反應過來時,抓了他的手東看西瞧“你沒事吧?該不會也是被押來的?”
“沒事”都這時候了,還挂念着他?他拉起她,她嘶嘶喊着腳痛;他模模她腳踝,大概跌下來時扭傷了他将她月兌落的鞋拾起,慢慢攙起她,讓她靠在身上“我們回家”
“還有石頭……”她轉身,看着方下樓的男人
楊景書意外連石頭都在,心思稍稍一轉,大概已猜到黃聖文必然是懷疑被石頭出賣
“慢着!”黃聖文喊了聲“我們的協議還沒達成,那個标案你必須退出”
楊景書點點頭“可以但你得保證不能再動我身邊的人”
攙着她走出屋子時,石頭從後面追了上來“景書,你确定要退出?”
他停步,微點下颚
“會錢那件事……”石頭欲言又止,他等于幫助文哥搶皇岩生意
“不要緊,不用放心上,我想你有你的理由”
石頭盯住他幾秒,而後笑着拍了下他的肩,他亦笑了聲,順勢勾住他脖頸,兩人在彼此胸上輕輕一擊,姿态一如年少時那般親密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石頭離開後,她問
“黃聖文打了電話給我”他忽然止步,把高跟鞋給她後,微矮子
“上來吧,我背你”
她腳好痛,走得吃力,這時确實很需要有誰背她,她也不矯情,拎着高跟鞋的兩手攀上他肩,繞上他脖頸他兩手握在她後腿膝,将她往上托了點
“你自己開車來?”她下巴抵上他的肩
“嗯,停得有些遠”
“你不怕文哥對你做什麽?”
“不至于他不是惡人”
沒想過會被認識的人關在房裏,詩婷有點埋怨:“但也不是好人啊上次聽你說他是卧底時,心裏還有點崇拜,覺得他那樣的人真偉大,想不到他現在好像變了一個人,威脅、綁人他都做,虧我一見到他時還很驚喜警察出身的居然還做這樣的事……”
“人總會變,何況他在裏邊蹲了那麽多年,心裏多少有怨,也許他覺得他被出賣、被背叛了”
她想了想,點點頭“似乎是這樣……其實認真說起來,他也滿無辜的當卧底危險性一定很高,結果最後卻也把自己送進牢裏,他心裏一定埋怨死了”
“他現在已經分不清他身邊的誰是朋友誰是敵人”
“但他入獄又不是我們害他的再說,你退出标案,他們新民就一定能得标嗎?”
“我想,他或許會低價圍标其實只是要做與不做而已,他真想做的話,很多方法都可以讓新民得标”他半斂視線,看着兩人相疊的影子,這樣的氣氛很溫暖他已卸下一個責任,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她了
“你手中到底有什麽證據?”
“石頭送錢的照片”
“我跟他被關在樓上房間時,問過石頭為什麽要幫文哥買通那些人,因為我怎麽想也想不通,他那樣做等于是讓新民有生意接,但對他永安的營業完全沒有幫助你知道他怎麽回答我嗎?”
“還人情”
她瞠眸,訝道:“你怎麽知道?他說他當年會跟着文哥,是因為一次放學途中被幾個校外人士盯上,對方說他搶了某某人的女朋友,他知道是誤會,不過人家不聽他解釋,圍上去就是一頓打,文哥正好開車經過,救了他所以這次文哥要他去做中間人,他實在不好拒絕”
楊景書忽然側身,看看身後那棟屋子,淡聲道:“我明白基于相同的心态,黃聖文出來找上我時,我才會彙錢給他如果不是因為有了新民,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說白了,我們都是在還人情,欠了就是該還,還清後,就能做自己心裏想做的事了”
他意有所指,她當然聽不懂,只是有所感觸地低喃:“那我上輩子大概欠你很多”所以這輩子愛他愛得這麽辛苦
“你錯了,是我欠你”只是晚到現在才能還
她一頓,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側顏
楊景書微笑“所以……”他低眸,就見她抱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背有一淺疤,那是那年為了煮粥給阿嬷吃,因而被燙傷所留下的淺疤他接着輕聲說:
“所以我來還你了”
游詩婷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要不就是自己解讀錯誤她低着眼,道:
“你這樣把照片給了文哥,就沒有證據證明他涉賄,将來他要是再做出什麽事,會很麻煩的”
他細思片刻,低道:“天底下麻煩事那麽多,我們不可能每件都涉入”
“他既然會想要送會錢,那就像你說的,他很可能低價圍标,那萬一真讓他和殡葬處合作了,他也有可能趁這樣的機會向家屬大敲一筆還有,你的皇岩怎麽辦?”
“我不是只做無名屍或是獨居老人,醫院的工作量也不少”
“總是少了一筆收入”
他側目看了她一眼“你擔心皇岩會倒?”
“也不是,就是覺得……反正我不會講”大概就是不甘願被文哥那樣的人搶了他生意吧,也認為他們那種小強行為實在可恥
“有信用的公司,不會輕易被打垮,你還不明白這道理?”
她明白,但有時候卻不是絕對這世界早不是她年少時認定的黑白分明
“我只是想到,如果醫院也被圍标了……”
他偏首,就見擱在自己下巴的那張臉略帶憂心,他噙着笑“沒什麽好擔心,要是真倒了,我讓你養就是了”
讓她養?她瞪大眼“你……你……”會是那種意思嗎?但,怎麽可能!
他知道她大概傻了他垂眼輕笑,盯着自己前進的鞋尖,低問:“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你願意養我嗎?”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養的意思你懂不懂?二前後态度也差太多了吧,明明說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怎麽現在……
“我很清楚我正在做什麽”他将她略滑低的身子往上托
“那你、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她盯着他的側顏距離這麽近,她都能數他睫毛了
“喜歡”
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眼卻一熱,哽着嗓音說:“為什麽?之前你才說要和我當一輩子的好朋友,現在又說喜歡我,還是……還是你現在說的喜歡只是好朋友的喜歡?”
委屈的語氣令他心軟“當然不只是好朋友的喜歡,我們不只是好朋友,我只是直到下午才明白一些事”
略頓,他道:“在廟裏找不到你時,很緊張,也很擔心你手機關機,打去你公司又說你沒回去我在山上等不到你,開車去你公司問,沒人知道你去哪,我開始慌了後來,聽見你的聲音,才發現能聽見你的聲音原來這麽美好我想,我一定是很喜歡你才會在你不見時感到緊張和慌亂,也才會在聽見你聲音時,心裏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動”
脖子上的力量緊了些,他不以為忤,又說:“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別怕”
她想了想,在他肩窩點頭
“當年那個晚上,我去廟裏幫阿嬷求壽,我答應幫母娘做事,盼能讓阿嬷多活幾年,我以為幫神明做事,是不能有正常男女關系的”
她想起多年前兩人在廟裏遇上那廟公時,廟公曾開口要他為母娘做事……像被他的話勾出興趣,她擡起臉,疑惑的口吻:“是不是就像那些打球的球員一樣?有聽說他們出賽前不能有男女關系,要禁欲,你也是這樣嗎?”
楊景書聞言,有點尴尬“我确實是這樣想”但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喔”她反應有點平淡,他耵着她,又道:“這種事不知道能不能說破,所以不知道怎麽對你開口”他甚至還想過,那個在雨天說要去挖竹筍的老太太也許是母娘的化身人說天機不可洩露,他以為這樣的事不該四處說,說了要是招來一堆人找他問命運問劫數,那很麻煩
她懂的學校有命理研究的課程,她修過;她不是不理解其中奧妙,她只是有點好奇“那你都幫母娘做什麽?”
“無名屍那個算是其中之一坦白說,我其實不是很确定,只是有時候看得見一些畫面,比方說身邊的人可能遇劫之類的,我開口提醒他們留意;或者是我能發現命案屍……”他省略了他還能看見靈體的事,他不想她害怕
她點點頭,不答腔
“你……”他忖度她心思“你會覺得我在胡言亂語嗎?”
“不會幫神明做事的人很多啊,只是有點意外這個會是我們之間一直沒辦法在一起的原因”真的沒想到他拒絕她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那現在在一起的話,你會怎麽樣?被懲罰嗎?”
他搖首“這幾年我就像在還願,借了壽總要還,現在還清了”
意思就是他不用再為神明做事了?這樣子他就覺得可以面對她的感情了嗎?
她細思一回,似乎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人們對于神佛,總懷着一份尊敬的心,為了表達虔誠,講究一點的是抄讀經文前都得沐浴淨身的,何況是男女之間的親密事
游詩婷忽然抓起他手掌,瞧了瞧上頭紋路,問道:“那你以後命運怎麽樣?你的感情運呢?不會有什麽桃花了吧?”
他好笑地看她“我感應不到自己的任何事”
“喔”她懂,那些算命師應該也是這樣,算別人很會講,但自己的偏是算不到
“那你看看我的感情線”她把鞋子交到另一手,翻掌,并将掌心遞到他眼前“美不美滿?幸不幸福?”
他抓住她的手,她差點滑落,他反手又托住她,笑道:“不用看,從這刻開始,你感情美滿幸福”
“是喔……”她眨眨眼,美臉湊近他“那看我的財運?聽說鼻子管財富大樂透好幾期沒開出了,這期上看七億,我去買的話,頭獎得主會不會是我?”
她探長脖子,讓他看她的面相
他心裏一陣好笑,語聲無奈:“游詩婷,我不是鐵口直斷,也不是扁仙仔”
“你當然不是扁仙仔,可是你剛說你看得見一些畫面啊,你看看這期得主是不是我?”
他停步,側首看她他盯着她濕亮的眼,再往下看鼻、看她的嘴他将她看個仔細,看得她呼吸微亂了,才說:“我看不到那些”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啊……這樣好可惜哦”
他緩緩勾唇,無聲笑開“不可惜我想,那一定是為了讓我從現在起,只能看見你”他低緩開口
游詩婷傻了兩秒,明白過來時,用力攬住他,腮面貼上他的
“其實那一晚……”
“嗯?”她疑惑看他
“那一晚的答案,我本來想說的是『好,你做我女朋友』,但師兄說不能近,我以為是連正常戀愛都不可以那晚被你追問得很煩,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解釋,脾氣一來,說了非常難聽的話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為了剌激你進步才故意說那些話,我是真的沒耐性對不起”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又不知該說什麽其實,無論他當時是什麽心态都不要緊了,在這時候能聽見他這番話,也已足夠
“景書”她輕輕喚
“嗯?”
“景書……”
“嗯”他抿唇微笑
“景書景書景書景書景書,楊景書……”
“在這裏”
“我只是想喊你”她眼一眨,淚花滾了下來,滴在他頸畔
為他而流的眼淚,多麽珍貴“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她臉微動,緊貼他頸畔“關在那個房間時,我好怕走不出來,再也看不到你、看不到我媽和叔叔……我覺得我一定是因為還沒愛夠你們,才感到害怕……還有、還有其實有句話,我是騙你的,我根本不想那樣說……”
她停頓了,他心微微一跳,屏息等待
“每次都說我喜歡你,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愛你”她笑了一聲,忽然哭出來“還好,還有機會說出口”
他這刻能做的,只是将她腿膝摟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