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章

第 73 章

師知苧已經很久沒有對他笑了, 雖沒有看見她的臉,但那含笑的語氣,他卻好似看見她在對他笑。

他擡手按在胸口, 終于感受到自己如今還活着。

雲都的街道雖不如京都繁榮, 也不似南州熱鬧, 但比之前已經多了不少, 一眼望過去隐有熱鬧之意。

街道角落支着寫書信的攤子,師知苧沒有筆墨便花錢借用, 先給遠在長白山的沈長生寫了一封書信, 解釋走得急促的緣由, 又給沉商和師府分別寫了一封信送出去。

做完這些後, 她又輾轉在周圍買日後生活所需。

她正蹲在地上詢問鴨苗的老伯如何價錢, 卻驀然聽見身旁的人議論京都的事。

本來離開了京都, 她應該不再聞京都之事, 但當她聽聞帝王于前幾日駕崩的消息,手中的捧着的黃絨鴨又掙紮回了籠子。

“聽聞啊,先帝那夜突然不知怎的發瘋, 竟一把火将章寧殿燒了,若非被人發現得及時, 恐怕連具完整的遺體都留不下。”從京都回來的人與身旁的人如是地說。

先帝……

師知苧失神地垂頭看着眼前挨挨擠擠的小鴨苗,喉嚨似被塞了一團棉, 腦中一片空白。

所以他是真的想放過她。

“姑娘你沒事吧?”賣鴨苗的老伯乍然見她垂着頭, 有幾顆晶瑩的淚t珠滴落在籃子扶手上,忍不住關切地詢問。

師知苧擡手拂過眼角,臉上神情恢複如常, 搖搖頭道:“無事,這幾只我都要了。”

“好勒。”老伯歡喜的将小鴨苗捉起放在籠子裏遞過去。

師知苧低聲道謝, 轉身便要走,但腳步卻驟然停下,立在原地須臾,還是轉身在角落尋了一處地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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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從京都來的人還在講,真的假的混合在一起,她卻全都安靜地聽進去了。

忽然想起,曾經在昆山失憶的那幾年,醒來便見相貌出色,氣度不菲的郎君,她是心動過,那時她覺得那是她的夫君,心動是必然的。

直到後來她才發現自己原是他手心的小寵,被玩得團團轉,曾經有過的情意霎時化為死灰,對他滿是恨。

他死了。

她不用怕自己被人玩弄,被人糾纏,本該輕松,該笑的。

在外面枯坐半晌,師知苧才起身,頭昏腦漲地往住所行去。

回到巷子時天邊的暮色已落得只剩下餘晖,一半黃昏一半沉暗。

晌午碰上的銀發青年恰好長身玉立地站在門口,似是在等人,玄色的長袍垂感如水綢,風姿冰冷,瓊佩珊珊。

他看見提着重物的師知苧步履下意識往前幾步,最後克制地停下了,待到她走近還是沒忍住開口。

“可要我幫你提?”

師知苧視線掠過他滿頭的銀發,緩緩搖頭:“不用了,多謝。”

他沒給她拒絕的機會,在她話音還未落完,便從她手中将一袋沉重的米接過:“日後都是鄰居,幫你是應該的。”

青年的嗓音似被火嗆過,沉啞得幾乎聽不見原本的音色,靠近時撲面而來清冷的暗香襲來。

她身子不受控的往後退了幾步,爾後克制地抿唇,視線亦是落在他伸出的那只被燒傷的手上。

他似察覺了她的視線,以為是手上的燒痕将她吓到了,忙将袖子抖下遮住。

“抱歉吓到你了,曾經被火燒過。”他垂着頭道歉,高大的身子微彎,似孤僻的人惶恐不安,銀白的發絲從兜帽中露出。

他只敢用還完好的手,去将露出的發絲藏在兜帽中。

師知苧想要拒絕的話,不知為何哽在喉嚨難以吐出來。

顧蘊光察覺到她默認自己的幫忙,眼眸微亮,面具下的薄唇微微上揚,但歡喜還未曾露出多少心裏便浮起了惶恐。

他害怕如今只是海中月,鏡中花,亦害怕被她發現自己是誰。

“走罷。”

耳畔響起女子尚且溫和如常的嗓音,将他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打散。

她提着籃子走在前面,他則跟在她的後面,一眼不錯地凝望她的背影,近乎貪婪地想要離她更近一步,又害怕被她發現。

最後顧蘊光亦步亦趨,踏過她踏過的每一塊石板,小心翼翼的企圖靠她近些。

他并未進院子,只将東西放在門口,她低聲道謝,也未曾讓他進去。

屋內的收拾得很整潔,院內又有一顆巨大的老樹,參天蔽日地擋住最後一絲餘晖的光線,将她的身影渡得似夢中玄女。

門被阖上,他斂下眸中的失落,轉身行進另一間破敗的院子,坐在荒蕪的院中眺望對面漸漸缭繞起的炊煙。

青年的點漆黑眸中似有柔情,黑暮披在銀白的發上,好似雕刻出的俊美雕塑,一動不動地卧在神龛中。

隔壁的是怪人。

從師知苧住進來的第一天便已有感受,許是嗓子被火嗆壞了,也或許是他本就孤僻不善言辭,很少說話,但每次看見她都會主動上前幫忙,無論她是否拒絕,他都宛若固執迂腐的書生。

最初她也隐約生煩,但只要她露出一絲不悅,或是蹙眉,他都會滿眼含委屈地凝望着她,使她每次渾身泛起細微的小顆粒,頭皮發緊。

次數多起來也就作罷,全然當他不存在。

但雲都越發繁榮,曾經離去的人也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以往師知苧在雲都替人收斂屍骨安葬,那些人回來後對她感恩厚待,她在雲都獨身一人也過得甚好。

後院內豢養雞鴨,栽種小菜,休閑自在。

無屍可斂,師知苧便攢錢趁着如今雲都地勢物價都便宜,她花所有積蓄開了間救助鋪,無任何錢財收入,皆是付出,後來便出錢財與前不久回雲都的江大夫一起開了間藥鋪,收入雖不多,卻也能度日。

曾經給人斂屍,如今救助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貓狗。

最初時的确艱難,甚至險些連鋪子都難以維持,亂世無人将人當人看,遑論是貓狗,更加無人憐惜。

雲都多的是女子,憐愛是天性,随手救助那些可憐的貓狗順手而為,再加上有藥鋪,這般鋪子才勉強維持起來。

雲都的秋樹葉早就落得光禿禿了,日頭也雖大,但送來的風卻含着涼意。

送去京都,還有南州的書信都已經有了回信,沉商如今剛登基,雖有重臣輔佐,卻還是忙得不可開交,甚至今年都不能來雲都陪她過年。

府中人亦安康。

師知苧坐在院子裏反複将那幾封信看了好幾遍,最後鄭重地疊起放錦盒中,拿起遠在南州沈長生送來的書信。

信很長,每個字裏行間皆是真切的問候,以及她前段時日從南州前往昭陽,後又從昭陽被沈意奴帶去了京都。

看到這裏時她心一緊,沈意奴此人纏人如瘋狗,這麽多年了,長生都已經躲去了那般偏遠之地,最後還是不願放過她。

果真與顧蘊光如出一轍的難纏。

師知苧心含氣憤地往下看去,信上還寫到年前倒在她門口的那小少年,原是她的孩子。

天道真是輪回來,當年在雲都也是沉商尋來的。

師知苧斂下情緒繼續往下看去,直到看見她最後又被沈意奴放回了長白村,才松了一口氣。

信在最後寫了一句話才落下帷幕。

沈長生寫:我不信他真的會放過我,但我已心力交瘁,難以再與他糾纏,過往種種兩人都有錯,早已經成了斷不了的羁絆,只願他裝久些,別再出現我的面前。知知,安收。

師知苧放下手中的信,指尖拂過那些字,腦中忽地想起顧蘊光,努力在腦中構想他的模樣,卻發現已經淡了,只餘下熟悉又陌生的輪廓。

如今的日子正好,她歲月無恙,無愛無恨。

師知苧将把信放進盒中門突然被敲響了。

她把門打開,門口立着的青年如最初相見時那般,還将自己從頭到尾都遮得嚴實。

顧蘊光望着眼前的女子,克制地壓下心中的想念,将頭偏至一邊道:“年關将至,這是我之前從阒關前帶來的東西,多謝你這段時日的照拂。”

說罷他将手中的東西遞過去。

師知苧抿唇,沒有接過。

顧蘊光拿着錦緞裹着的物什,指尖微緊地道:“不是貴重物,只是藥材,前幾日觀你咳嗽,便想起我府上有此物可以緩解,不苦,裏面還有蜜糖。”

“不用,我已經好了。”師知苧搖搖頭,擡手便要将門阖上。

顧蘊光見狀下意識伸手,手指被夾在門上,他甚至都沒有哼痛一聲,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師知苧眉心暗颦,看着門上被夾得泛紅的手指,停頓須臾還是将門拉開了:“給我吧。”

“好。”他眉眼松懈,腔調染笑,抖着手指将東西遞過去。

師知苧接過後再次将門關上,他也沒再伸手,立在門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将門關上,直至過去許久才邁着步伐離去。

師知苧将錦緞包着的物什放在院子樹下的石桌上,沒有看一眼轉身朝着裏面走去。

冬年慢悠悠地到了。

雲都的雪下得細飄飄的,不大不小,還有幹燥之意,寒冷刺骨。

不知從何處來的瘟疫,在這一年瘋狂席卷雲都,不少人先是咳嗽,爾後便是無力、發燒,嚴重些的甚至咳出血,發燒而亡。

就連藥鋪的江大夫也不能幸免。

沉商得知後迅速派了禦醫前來施救雲都百姓。

師知苧整日與病患打交道,自然也免不了染上瘟疫,禦醫還沒有前來便已經無力得連榻都難以下去。

窗扉外的光照進來是暖的,榻上的女子雙頰通紅。

哪怕穿着單薄也難以掩飾渾身的冷汗,濕漉漉得似從水中打撈起來,看似熱,實則她冷得發顫。

意識模糊間她似乎聽見院子外有動靜,門被人輕輕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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