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45章
按照時下的宗法觀念,外孫沒有資格祭祀外祖父,更沒有資格繼承外祖父的爵位。而且高睦如今名分上只是王夫人的小叔子,連王昂外孫都稱不上,奉祀威國公府,更加名不正言不順了。
不過,明眼人都知道,與其說皇帝是把威國公這個世襲的國公爵位送給了高睦,不如說是送給了舞陽公主将來的子孫。皇帝是殺伐決斷的開國雄主,只是偏疼幼女一些,文官們犯不着提着腦袋給皇帝添堵,識趣地保持了沉默。
反而是一些勳貴人家,眼熱高睦的好運,在朝堂上提出了反對。他們原本不看好舞陽公主的婚姻,暗暗譏笑高睦撿了芝麻丢西瓜,錯失了世子之位,誰能想到,高睦搖身一變,直接要當威國公了。如此一來,高家豈不擁有了兩個世襲國公爵?要知道,滿朝上下,也不過十個世襲公府!早知道皇上對幼女這麽大方,他們家也有适齡的兒孫,也可以求娶舞陽公主呀!
丹陽侯鄭普,反對得尤其激烈。
當年皇帝大封功臣時,鄭普在侯爵中排名第一,他一直認為自己距離國公只有半步之遙,朝廷不再新封國公也就罷了,既然封,憑什麽便宜高睦那個文弱小子!高家那個小子,是個讀書的秀才,只怕連刀都不會拿,更別說戰功了!要說娶公主,他家的三兒媳也是公主呢,怎麽沒見他家三小子當國公!皇上這也忒偏心了!
如果是建國初年,皇帝面對衆多公侯的反對,必将退避三舍;如今嘛,他只是淡定地瞥了領頭的鄭普一眼,甩出一句:“良甫老弟,若将來你家絕嗣,朕也擡舉你的外孫繼承丹陽侯爵位。”
皇帝以表字稱呼鄭普,口氣甚至有一些親切,鄭普卻吓出了滿身白毛汗。他口稱不敢與王昂比肩,唯唯告退,再不敢對皇帝說出半個“不”字。
鄭普偃旗息鼓後,其他勳貴也不敢再挑戰皇帝的權威,朝中的争議就此平息,一個國公頭銜算是板上釘釘地落到了高睦頭上。不過,皇帝為了表現納谏的氣度,最終将高睦改封了紀國公。
高睦女扮男裝,跻身官場,又機緣巧合成了舞陽公主的驸馬,此生注定不會有子嗣,她是真的不需要爵位傳家,頂着個國公頭銜,只是白白地招來多餘的嫉恨。尤其“威國公”這個爵號,原本是外祖父的,母親本來就厭煩她,她若是竊據威國公之名,母親聽了,豈不是更糟心?無奈皇帝的好意,不容高睦推拒。
因為這層顧慮,聽說改封“紀國公”時,高睦倒是松了口氣。
正值清明,新出爐的紀國公高睦,既然名義上是因王昂而得爵,免不得需要祭祀王昂。
舞陽公主覺得連累高睦丢失世子之位,有些過意不去,看到高睦當上國公,她原本還挺高興。等到發現高睦的清明假期全要拿去祭祀時,她又很快高興不起來了。
春暖花開,本是最适合出游的日子,舞陽公主好不容易盼到高睦連休,早已與高睦約好,清明假期去遠郊踏青。誰承想,眼巴巴盼望着的踏青計劃,竟然泡湯了。舞陽公主實在是失望,清明節後見到皇帝時,都忍不住噘嘴。
皇帝看到舞陽公主嘴上能挂油瓶,倒是喜歡她不貪名利的天真,為了成全舞陽公主,他還大手一揮,給高睦賜了三天假。
舞陽公主大喜過望,将皇帝好一番誇贊,當天她就拽着高睦奔出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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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回大地,每一寸田野都充斥着勃勃生機。舞陽公主騎上愛駒後,時而追一追休憩的野鳥,時而采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輕而易舉地就感受到了萬物複蘇的快樂。
礙于深冬嚴寒,舞陽公主已經很久沒有正經跑馬了。她興之所至,突然想在馬背上放風筝。
春天正是适合放風筝的時候,高睦是專程陪舞陽公主出門游玩的,風筝這種幾乎是踏青必備物品的東西,自然是早有準備。
不過,手拿去放風筝了,如何控馬?
高睦顧慮風險,又不願讓舞陽公主掃興,斟酌片刻後,提議道:“放風筝時不便控馬,公主,讓我來為公主牽馬,可好?”
牽馬執蹬,可是奴仆的活計,少主人的身份,怎能做這種卑賤的差事?高睦的護衛長許伯,欲言又止地看了高睦一眼。
許伯倒是想替自家少主人代勞,無奈他與公主男女有別,此行又沒有帶侍女,許伯想來想去,還真只有高睦能為舞陽公主牽馬。
舞陽公主騎術不錯,卻也知道單手控馬有些冒險。她欣然接受了高睦的好意,拍了拍馬鞍笑道:“那你過來幫我騎馬好了,這樣我就可以用兩只手放風筝了。”
過去?錦衣的意思是,要我和她同乘一馬?高睦遲疑了片刻,才明白舞陽公主的意思。
舞陽公主以為高睦心存顧忌,催促道:“周圍都沒人,高睦你過來嘛。你放心,我這匹馬腳力很好,兩人共騎無妨的。牽馬走起來太慢了,風筝放不起來呀。”
高睦是确定四野無人後,才讓舞陽公主下車騎馬的,她當然知道周圍沒人,用不着“相敬如賓”。她也知道舞陽公主的坐騎是匹好馬……只是她從來不曾與人同騎,所以有些反應不過來。
眼見舞陽公主招手,高睦哪裏肯讓舞陽公主敗興?她很快坐到了舞陽公主身後。
借着牽拉馬缰的動作,高睦理所當然地把舞陽公主圈到了懷中,如此一來,她再也不用擔心舞陽公主摔下馬背了,倒是正好。
許伯軍漢出身,從軍之前也只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家子,他不理解士紳之家那套相敬如賓的夫妻之道,也不覺得夫妻之間在外人面前的些許親密就是淫邪。不過,在公府服務多年,他多多少少學會了一些進退之道。早在舞陽公主邀請高睦共馬時,許伯就已經帶着護衛識趣地散到了四周。如今見高睦與舞陽公主準備好了,他又指派了一個穩當的屬下,及時奉上了風筝。
驅馬将行時,高睦才突然想到,舞陽公主這個共馬的方案,其實不是她唯一的選擇。要是擔心牽馬慢走放不高風筝,她完全可以牽着馬奔跑,這樣也能既确保舞陽公主的安全,又讓風筝飛起來。或者,為何一定要在馬上放風筝呢?先把風筝放上天,再遞給錦衣,也是一樣的吧?
“高睦,開始呀!”
看着躍躍欲試的舞陽公主,高睦好笑地甩掉了自己遲鈍的思緒。她不再多想,一夾馬腹,馬蹄飛揚。
事實證明,高睦的提議不算多餘。饒是兩只手操作,舞陽公主也花費了許久,才将風筝順利送上天空。要是真讓舞陽公主一個人騎馬放風筝,還真怕她的心力都系在風筝上,忘了身在馬背。
風筝在空中飛穩當後,高睦放慢馬速,與舞陽公主聊起了她從前放風筝的情形,才明白:原來,皇帝認為女子奔跑不雅,宮中放風筝,都是由小太監代勞,把風筝送上半空、無須再助跑時,再交到各位妃主手中。算起來,這相當于舞陽公主第一次獨自放風筝,難怪半天都不得要領。
時下的放風筝,也叫“放晦氣”,需要剪斷風筝線,讓“晦氣”随風筝飛走,借以祈福。
高睦将預備的小剪刀遞到了舞陽公主面前,舞陽公主一手握着剪刀、一手拽着風筝線,有些懷念地笑道:“從前在宮裏放風筝,我總舍不得剪線,心裏想着,我要是能和風筝一起飛這麽高就好了,就能去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
“公主舍不得,那就不剪。只要公主不忌諱,我幫公主收回來。”高睦飽讀聖賢之書,從不信怪力亂神之事。說話間,她伸出手來,打算收走舞陽公主的剪刀,還打算接過風筝線。
在高睦看來,一個風筝的去留,根本不涉及運勢。倒是風筝線已經被風吹緊了,收風筝時,若不小心,還真會遇到晦氣——高睦怕風筝線割傷舞陽公主的手掌,所以想要代勞。
“咔嚓——”
在高睦碰到剪刀前,舞陽公主手腕一轉,已經毫不猶豫地将風筝線剪斷了。她目送風筝随風遠去,笑道:“我現在舍得了!”
高睦順着舞陽公主的動作擡頭,也看向了那只即将一去不返的風筝。她有些不解地問道:“為何舍得了?”
高睦與舞陽公主出游時,遇見過幾處寺廟。她記得,無論是道觀,還是佛寺,舞陽公主全都意興索然,從來沒有上香的打算。既然錦衣不信神佛,對“放晦氣”一說,想必也不會十分在意,那麽,既然舍不得風筝,為何要放走呢?
“因為有你呀!你上次帶我去的東山,比風筝飛得高多了!”舞陽公主理所當然地看向了高睦,飛揚的眉眼之間,全是燦爛的笑容。
近在咫尺,舞陽公主燦爛的笑容毫無間隔地撞入高睦眼簾,又像是撞到了高睦心坎上。
高睦突然想起了舞陽公主的本名。
孫絢。
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姑娘,人如其名,是比春光還要絢爛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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