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節

時間夠久,講完這個秋天,講到冬天也成。

柳熠咯咯笑着,問道:“趙老師,您們畫家和詩人是同一脈的麽?說話文绉绉又詩意。”

這回輪到我害臊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先前提過,我打小不愛文化課,更別提什麽詩意不詩意的了。

“你可別取笑我。”我說。

我們又一同坐了下來,我替他斟滿了茶水,特意多添了幾顆糖。

我說:“夠甜了嗎?”

他點了點頭:“夠了。比我這輩子遇見的東西都甜。”

我想,此時此刻的他應當已經放下了我們之間身份的芥蒂,不再以年長和年少來區分,也不再以陌生人和熟人來定義,我們像是朋友,像是走在河邊突然遇見、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安靜地坐下來聊天、喝茶,曬太陽。

這會兒,園子裏的花正濃,待再過幾日,這濃意就要下去了。

柳熠從年幼時講起,我知道這是個漫長的故事,并做好了接受一切的準備。

14

在柳熠的腦海裏,整個世界就是綠冬洲繎的山與水,是煙雨洲繎裏随風缥缈的樹影,是烈陽洲繎裏燃燒蒸騰的土壤。

他在洲繎出生,在洲繎成長,洲繎給予他的不僅僅是一個存在的栖息處,更是給予了他血脈和生命。

兒時的柳熠同旁人無樣,若非要說出點兒特殊的,那大概只能說柳熠生來就較為漂亮,這歸功于柳熠的母親。

提及柳熠的母親,洲繎人總得感嘆一番,這麽個大美人怎麽就嫁給了一個黑痩幹枯的漁夫呢?

于是,一時間衆說紛纭,好的壞的都有,彼時柳熠年紀尚小,無法深刻了解到自己和母親成為了衆人的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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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洲繎的夏日午後,柳熠除去喜愛坐在家門口的小板凳上晃着腳丫啃着冰西瓜解渴之外,最欣喜的就是和鄰家哥哥一道前往綠冬河的源頭戲水,鄰家哥哥大了他五歲。

鄰家哥哥姓趙,單字妙,趙妙,乍一看有些女孩兒名的意味,柳熠喊他趙哥哥。

趙妙生性孤僻,父母離異,父親自他兒時就遠離洲繎去了不知名的城鎮,這一走就是十多年,他和奶奶在洲繎相依為命。

趙妙不讨厭柳熠纏着自己,柳熠雖總愛跟在自己身後,卻鮮少和他交流,鮮少煩擾他,二人心照不宣得達成了同一種目的,以沉默的方式打發夏日的清晨、午後和傍晚。

綠冬河的源頭是他們常去的地方,有時到了夜裏,他們也偷摸翻越而來,柳熠不過十一二歲,在夜裏摸黑,難免磕磕碰碰落一身淤青,他也不吭聲,從土地上重新爬起,忍着痛意,一瘸一拐地跟上趙妙的腳步。

趙妙在月色裏回頭看他,看到柳熠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泛着星光,于是趙妙停住了步伐,蹲下身子,借着月色查看柳熠的雙膝。

“疼嗎?”

柳熠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知道嗎,在你這種年紀,總要學會示弱、學會撒嬌。因為等你過了這個年紀,就再也沒有這種機會了。”

柳熠不解的看着他。

“所以,疼嗎?”

柳熠這回眨了眨眼,點了點頭,吐出一個字兒:“疼。”

“來吧。哥哥背你過去。”

多年以後,柳熠回想起這個夜晚,他才驚覺,那是自己靠近趙妙最近的一個夜晚,隔着薄薄的衣裳就能夠感受到趙妙那根根挺立的脊梁,以及通過血水回蕩過來的陣陣心跳。

趙妙背着柳熠,像背着一條柳枝,二人在無言中的月色中前行,片刻之後,他說:“其實有時候我會想,小柳熠長大之後會是什麽樣的。到時候怕是洲繎的姑娘都比不上你。”

柳熠側着腦袋探過去瞧着趙妙的側臉:“再怎麽樣也比上趙哥哥。”

趙妙嗤笑一聲:“小小年紀,說起話來可真是油腔滑調。”

柳熠将臉埋在趙妙的肩膀上,嘟囔着:“柳熠沒有油腔滑調。柳熠只是在實話實說。”

綠冬河在月光下熠熠生輝,像是地上的銀河,映着無數行星,收納着宇宙萬物,連同着趙妙和柳熠的靈魂都被吸入其中。

他們來這兒從不做什麽,趙妙多數情況下不允許柳熠下河,生怕年幼的柳熠出現個意外,柳熠向來聽話,總是坐到一旁的大石塊上,無所事事的賞着山水,聞着風裏的花香,有時逗逗草叢裏的蟲兒螞蟻,這樣竟也能消磨一段漫長的時光。

而趙妙呢?趙妙也不做什麽,他從來不做什麽,像一只閑散的孤鳥,漫無目的地游蕩在洲繎的山水之間。

所以他總是挽着褲腿,站在河水的中央,河水漫過他的膝蓋,他成了一棵生長在綠冬河中央的尚未長成的樹,遙望着山的遠處,等到了夜裏,他就遙望那輪懸挂在山上的明月。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總是如此。

柳熠也開始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沒有看見任何值得去觀賞的事物。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依舊如此。

柳熠也從年幼的軀殼裏生長出了少年的輪廓,盡管并不清晰,仍然能夠穿過這模糊的輪廓一眼望到柳熠少年的模樣。

漂亮而帶有風骨的模樣。

長達多年的疑問,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冬日脫口而出,他挺直着身板,十四五歲的柳熠已經有資格下河站在趙妙的身旁,和趙妙一起望着懸挂于山上的明月。

“趙妙,山上是什麽?”

“是月亮。”

“月亮裏有什麽?”

十九歲的趙妙回過頭,微微低首瞧着眼前似玫瑰的男孩,他說:“有我的一顆心。”

15

有他的一顆心。

柳熠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趙妙,他說:“如果我摘了月亮,是不是就能摘到你的心?”

趙妙一愣,不敢從這個十四五歲孩子的話語裏捕捉一絲肮髒的想法,他只笑了笑,搖了搖頭:“或許吧。”他說,或許吧。

就好像有情人乞求戀人帶自己遠離深淵,戀人沉思回答她:“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我必然帶你離開。”

這種“或許”和這種“有朝一日”所包含的意味是同樣的。意味着不會有那麽一刻,不會有那種事情的發生,僅僅作為當下的希冀與慰貼。

“哐當”一聲。裝着柳熠心髒的玻璃瓶掉落在了泥土地上,沒有人伸手接應,就這樣冷眼旁觀着玻璃瓶變成鋒利的碎片,紮進了血淋淋的心口裏。

而這還不足以摧毀柳熠,摧毀柳熠的是一場更加浩大更加殘酷的往事。

關于一朵玫瑰如何凋零的往事。

柳熠垂着頭,看着水流撫摸着自己的雙腿:“趙妙哥哥,你會離開洲繎嗎?”

趙妙仍然擡頭望着明月,流露出的神色好似那明月中有他所向往的平行宇宙。

“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洲繎,請你帶我一起離開吧。”

趙妙笑了,伸手摸了摸柳熠的腦袋:“你不會想要離開的。”

“為什麽?”

“洲繎是你的根。玫瑰離了根無法存活。所以你不會想要離開的。”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好啊你,念了點書,就在哥哥面前耍威風了。”趙妙輕輕捏了捏柳熠的耳朵。

那一瞬間,柳熠的耳根子便火辣辣的似着了火,心髒的跳動如水中快活的魚兒,那時,他還不能明白這種情感的源頭,那時他仍抱着有朝一日和趙妙一起離開洲繎的念頭。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自己真的無法離開洲繎,趙妙的谶應驗了。

四季當中,柳熠最恨的就是冬日。

他眯着眼看着院子裏有衰敗跡象的玫瑰,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冬天要來了。”

我看着他,聽他以一種極低的聲線講述着他的過往,那個以“哥哥”身份出現在他故事的趙妙,更像是他的知己,他的愛人,他的玫瑰。

我用力的握着鉛筆,筆尖斷在了畫紙上,一點黑色的窟窿呈現在眼前,我才驚覺我已全然為柳熠所傾倒,竟生生因往事裏的人物起了妒忌之心,我暗笑自己的可憐。

“怎麽了趙老師?”柳熠注意到了我的微表情。

我搖了搖頭:“為什麽不喜歡冬天?”

柳熠伸了個懶腰,呼了口氣,露出一個像是在夏日午後玫瑰綻放般的笑容:“因為趙妙就死在冬日。”

我們從故鄉,從土壤血脈,從童年往事談及到了死亡,這是個沉重的話題,顯然,柳熠想努力做出自己已經釋懷的樣子,可越是如此,我越明白,那一場死亡将永恒在他心口爆炸開來,日複日,夜複夜,轟天動地地提醒着他--趙妙死了,愛人死了,玫瑰也死了。

柳熠談起那個冬天,就是前年的那個冬天,按照例而言,綠冬的冬天并不會寒冷過分,然而那個冬天卻刮起了凜冽的大風。

那一道道的大風似乎是從極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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