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這頓飯一直吃到晚上九點多, 所有人都喝醉了。尤其是宋道榛——陶暮認識老爺子這麽多年, 從來沒見他喝酒超過二兩。今天也喝的爛醉如泥。被大家七手八腳的扶到正屋裏躺下時,嘴裏還叨叨咕咕的念着什麽。陶暮恍惚間聽見老爺子念的是“小文兒”。

陶院長給宋老爺子脫了衣裳脫了鞋,扶着老爺子側身躺着, 又兌了溫水給老爺子擦臉擦手。都收拾妥當了,才捧着宋老頭脫下來的髒衣服, 拽着陶暮離開堂屋。

月色如水,涼風沁人。月光從樹影婆娑的老槐樹上傾灑下來, 如一層薄薄輕紗,籠罩着靜谧的四合院。已經喝醉了的人們各自找廂房躺下睡了。

陶院長把宋老爺子脫下來的衣裳放進一個掉了漆的搪瓷臉盆裏, 端到水龍頭下面。一邊洗, 一邊說道:“宋老頭嘴裏念叨的小文兒, 就是他那早死的兒子。大名叫宋蘊文。他平時從來不念叨以前的事兒,今天是喝醉了, 觸景生情吧。”

陶暮心下一軟,忍不住問道:“那老爺子這麽多年, 就沒想過再組建一個新家?”

陶院長沉默了一會兒, 手上的動作也跟着一頓。過了好半天,才輕飄飄的說道:“沒有吧。大概是以前的事兒傷的太深了。他總念叨着,說算命的說他天煞孤星,克妻克子,說他要是娶妻生子就是害人害己, 就該一輩子孤老。”

“算命的說的話也能當真?”陶暮重活一世, 最不信命。聽到這番話, 很不以為然:“日子都是自己過的,我不信命。今後我給老爺子當孫子,我陪他一輩子,給他養老送終。”

頓了頓,陶暮又沖着陶院長說道:“院長,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奶奶。将來我也給您養老。”

陶暮說這番話本是發自肺腑。卻沒料到陶院長突然怒了,瞪了他一眼,小聲斥責道:“胡說什麽呢!”

陶暮一愣,看着陶院長捧着搪瓷臉盆走到葡萄架下晾衣裳。如濾鏡般的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陶院長的輪廓在月光的映照下明明滅滅,竟然有些悲喜交加。

陶暮傻傻的抓了抓頭發,向來運轉迅速的大腦在酒精的侵蝕下越發遲鈍。還是沒想明白陶院長為什麽沖他發脾氣。

想不明白的陶暮徑自進了西耳房——宋家的四合院是那種老式的三進宅院。最前邊是倒座,被宋道榛改了開宋記飯館。再往裏是正院,宋老頭自己住正房,兩邊一溜廂房都用大銅鎖鎖上,平時誰也不給進。再往後邊就是後罩房,以前給飯館的兩個夥計住。後來兩個夥計成家立業了,都搬出去了。宋老頭就把後罩房當倉庫雜物間。

空蕩蕩的四合院裏,陶暮有個屬于自己的房間,就是西耳房。裏邊按照陶暮的喜好重新裝修過,空調電視電腦一應俱全,就連床的厚度都是陶暮最喜歡的。被子是天天曬過的,還帶着太陽的味道。陶暮一趟上去就覺得睡意昏沉,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然後他迷迷糊糊地,夢見了自己小時候的事兒——

陶暮五歲的時候闖進宋記的後廚,抱着宋老頭的腿仰頭叫爺爺。他模樣好,嘴巴甜,小小一個人兒,奶聲奶氣的央求宋老頭,讓他在宋記打雜換飯吃。他說孤兒院的飯是大鍋飯不好吃,宋記的飯隔一條街聞着都香:“爺爺您做飯這麽香,肯定有本事。我想跟您學本事,我給您打工,我不要錢,您給我一口飯吃就行。”

五歲的小孩兒,能幹什麽?宋老頭性情孤拐,平時最不耐煩胡同裏大嚷大叫一窩蜂的熊孩子。可陶暮小小一團子,軟軟的白白的,抱着宋老頭大腿的時候,宋老頭能清晰的感受到小孩子比成年人高一些的體溫。他低頭看向陶暮,陶暮烏溜溜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他。

宋老頭一下子就心軟了。他想起自己的兒子。當初他被下放,他老婆耐不得苦,扔下老人孩子改嫁了。他兒子從小就在街上游蕩,天天饑一頓飽一頓,可能就像陶暮似的。如果那時候有人肯伸把手管管他兒子,興許他兒子就不會學壞,就不會在嚴打的時候挨了槍子兒。

陶暮就這麽在宋記留了下來。他年紀小,幹不得重活兒。就在後廚幫忙刷碗洗菜。宋老頭清閑的時候教陶暮做菜,手把手的教,從削土豆皮切土豆絲到雕花勾芡颠勺掌廚。陶暮足足跟宋老頭學了七八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手上磨出一層層老繭,指頭上留下一道道傷疤,從來沒叫過苦喊過累。

宋老頭于是就把陶暮當成了關門弟子。在宋老頭學廚那個年代,講究的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傅認了徒弟,不僅要教徒弟手藝,還得替徒弟操心前程,甚至連婚姻大事都要過問。比父子也差不了什麽。

宋老頭還把正房西邊兒,原來是書房的西耳房改了給陶暮住。方便陶暮每天晚上做完作業練完刀工基本功,直接休息睡覺。不用再折騰回孤兒院。陶暮從六歲那年住進四合院,一直到十二歲上初中。有人開始笑話陶暮身上永遠都帶着蔥姜蒜的油煙味兒,很不洋氣。

嘲笑的人多了,陶暮便不想在宋記做了。鬧着去胡同外邊的一家西餐店打工。因為穿馬甲襯衫看上去比大褂布鞋更洋氣。後來陶暮又陸陸續續的打過各種“洋氣”的零工。他模樣好,嘴甜,到哪兒都攬客。所以即便年紀小些,大家都愛用他。

陶暮白天上學晚上打工,專門找有員工宿舍的地方。下了班就直接在員工宿舍糊弄一宿。他是個脾氣特別倔的人,既然不在宋記打工,就不蹭宋家的四合院。但他每到周末還是會去宋記,帶着他打工店裏的各種西餐西點好吃的好玩的,去看宋老頭。

宋老頭每次看到他就會罵他,嫌棄他不懂事兒不務正業。于是漸漸的,陶暮連宋記都不愛去了。買了東西就往陶院長那一扔,讓陶院長幫他轉送。

等到了初三暑假,陶暮陰差陽錯的進了夜色打工。夜色的員工宿舍是劉耀為了投資,打包買的高級公寓。懶得往外租,索性給員工住。裝修奢華地段好,客廳裏還有一個大大的落地窗。站在落地窗前恨不得能看到大半個燕京城。那是陶暮從小到大住過最好的房子。而且店裏的人都特別時髦,不管是駐唱歌手還是牛郎MB,一個比一個長得好一個比一個有錢,而且穿的用的都是名牌。

這些人對陶暮也好。知道陶暮是孤兒,就把自己過時不愛穿的名牌衣服送給陶暮,教陶暮唱歌教陶暮調酒教陶暮化妝,甚至還有人教陶暮怎麽勾引富婆。不過後來被老板知道後暴揍一頓。

但是夜色的名聲很不好。有人看到他在夜色打工,回頭就在宋老頭面前說閑話。宋老頭氣的拎着掃帚疙瘩大鬧夜色。非要把陶暮領回去。那天恰好是陶暮的生日。夜色所有人給陶暮過生日。老板劉耀甚至開了一瓶XO,大半瓶都被陶暮喝了。宋老頭找過來的時候,陶暮已經醉的不成人形。

他很不耐煩的掙開宋老頭,讓宋老頭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別耽誤他賺錢。還說宋老頭不是他什麽人,沒資格管他。他陶暮一沒爹沒媽的孤兒,連爹媽都不要他,他愛幹什麽幹什麽,誰也管不着。

那天晚上宋老頭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自個兒顫顫巍巍的走了。回到家裏就把他精心鼓搗一天才做好的一桌子菜都扔了,連同陶暮最愛吃的壽桃一起倒進垃圾桶。

陶暮事後才知道。厚着臉皮去給宋老頭賠禮道歉。好話說了一籮筐,終于把宋老頭哄好了。宋老頭讓他離開夜色,陶暮不樂意。兩人又吵了一架,陶暮很不開心的跑回夜色。又去給劉耀道歉。因為宋老頭差點把夜色砸了。

陶暮覺得在夜色裏對他最好的就屬老板劉耀和他老婆孟齊。陶暮為了巴結大家,總是給大家做飯吃。那會兒他才十四五歲,因為長得好會說話,賣酒都比別人賺得多。他幫凱文哥代唱,一晚上唱下來光小費就能收七八萬,站在吧臺裏給人花試調酒,整個酒吧的小姑娘都圍過來看他。不過有時候也會碰到糟心事兒。比如被喝醉酒的客人狂扇巴掌撒氣;被人拿一疊錢砸臉上逼他喝酒,喝一杯給他一千塊錢;還被客人糾纏過要他出臺要包養他的,什麽人都有。

後來劉耀就把他摁在後廚讓他幫忙做飯,不讓他出去了。陶暮在宋記和西餐店都打過工,什麽都會做。而且客人特別認他的手藝,一碗蛋炒飯耀哥敢賣七十八塊錢。但陶暮不喜歡在後廚呆着,劉耀和孟齊就哄着他,願意給他分成。一碗炒飯賣七十八,分他一半。一碗酒釀丸子賣六十六,分他二十。

陶暮的荷包一下子就鼓起來了。但他跟夜色裏的人學的花錢大手大腳,貪圖享受,就算賺再多錢他也剩不下來。而且他還攢錢把宋老頭那四合院的電路給重新改造了。給宋老頭換了新的液晶電視,電冰箱和空調,還把茅廁改成抽水的。宋老頭嫌他有兩個錢就騷得慌,他就糊弄宋老頭,說他以後回來也得住,屋裏破破爛爛的他都不愛回來。

宋老頭就不說話了。結果四合院改造好了他也沒回去住過。畢竟四合院再改造也就是那麽一個大破院子,哪裏有高級公寓住的舒服。

再後來他在夜色還認識了幾個時常過來泡吧的小模特。那些小模特跟他玩的好,就撺掇他去當模特,給那些線上的商家穿衣服打板。陶暮長得好,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麽都能穿出自己的風格來。那些線上商家都喜歡用他。可惜陶暮去的不是時候,他是冬天去的。大冬天在沒有暖氣的攝影棚,還得光着膀子讓人照相,一照照上好幾個小時,凍得陶暮直打噴嚏,回家就發燒了。賺的那幾千塊錢都買藥了。

孟齊照顧他的時候順便數落他,傻了吧唧的有福不會享。天天在夜色後廚呆着多好,一整個晚上也做不上幾道菜。輕輕巧巧的賺那麽多錢。不比大冬天的出去挨凍強多了。

那會兒陶暮還挺單純,沒聽出來孟齊和劉耀是擔心模特圈太亂,小孩兒不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再學壞喽。所以不想讓他跟那幫模特交往太深。

陶暮就覺着當模特确實挺苦的,也不好玩。所以後來那幫模特再叫他,他就不去了。但是陶暮又對拍照感興趣了。他去找給他拍照那攝像師,讓人教他拍照。學成以後就在那攝像師的影樓兼職。那攝像師在業內挺有名氣,偶爾還會接明星海報。他讓陶暮給他當助手,陶暮也就順勢接觸到影視圈。

那會兒正趕上陶暮上高三。他本來是想高中畢業後不念大學,直接打工的。反正他覺得念大學可能還沒有他現在賺的多。結果那攝影師,還有廣告公司的助理都建議陶暮報考影視學校。還說陶暮長得這麽好,又這麽聰明。只要從科班念出來,肯定能當大明星。

陶暮就被這幫人忽悠着去報藝考。京影和燕影都通過了。最後腦子一抽報了京影——因為宋老頭不同意他當演員這事兒,覺得特別不靠譜。後來又四處打聽,知道京影的學生畢業以後,最不濟還能當個話劇演員,也是有編制給交五險一金的。總比燕影出來演不了電視劇就得轉行或者去跑龍套強。

陶暮跟宋老頭吵的頭疼,好不容易見宋老頭終于松了口風,也懶得思考京影是不是合适他。直接就念京影了。

再後來,就是他去H鎮走了一圈,仿佛過了一輩子似的,又回到燕京。認了倆爹,認了一個爺爺。然後再想起當年那些舊事,就仿佛加了一層濾鏡似的。一點兒也不覺得苦。總是漂泊如浮萍的一顆心也穩穩當當地落了地,就好像大樹紮根似的。緩慢的萌發,恣意的舒展着。

靜谧的月色透過窗戶,靜悄悄的爬進西耳房。

陶暮在睡夢中舒展了雙眉,唇角勾的彎彎的,如同天空高懸的下弦月。

一顆淚珠靜悄悄的從眼角滑落,滴在枕巾上看不見了。

陶暮呼呼大睡的做着夢。夢裏,有宋老爺子,有他耀爸小齊爸,有陶院長……

都是他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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